我的香蕉皮王子

我爸爸在給我上戶口那天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奶奶經(jīng)常教育自己，書中自有黃金屋和顏如玉。他意識到自己吃了沒文化的虧：找工作沒文憑，做生意又賠本。所以，他給我取了一個非常好聽的名字，叫“八斗”，取其含義“才高八斗”。這樣，我的噩夢就從我爸爸給我上戶口那天開始了。

“聽說了么?咱們學校轉(zhuǎn)來一個叫牛八斗的女生。”

“聽說了么?咱們班轉(zhuǎn)來一個叫牛八斗的女生。”

高二時我轉(zhuǎn)到Y(jié)中前他們一定是這樣議論紛紛的。因為，轉(zhuǎn)校第一天的早展，我來到學校，發(fā)現(xiàn)教學樓里我們班的樓道前擠滿了人。他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誰叫牛八斗啊?”“消息準確么?是今天轉(zhuǎn)來么?”“怎么一個女孩取這么個名字啊?”對啊，我叫牛八斗，我是今天轉(zhuǎn)來，我是有這么個天怒人怨的名字又怎么啦!讓我替你們說出你們不好意思說出口的話好了。我提著書包低著頭走進教室，希望這樣可以避開眾人的目光。

“快看!新同學!”一個男生叫了一聲暴露了我的目標。

“長得還不錯，可惜了，你是叫牛八斗么?”

“是……”

我想他們或者是嘖嘖贊嘆了或者是唏噓嗟嘆了或者是哄堂大笑了吧，我不記得了，我只記得這16年每到一個新環(huán)境迎接這樣或是好奇或是惋惜或是譏諷的目光時，我都是一樣地難受。當然，我更沒指望過英雄救美的故事，從小學他們揪著我的辮子拿圓珠筆在我背上畫小人的時候我就沒指望過。只是那天有點讓人意外，英雄真的來了，但是來得有點驚悚。他當然不是踏著五彩祥云或者騎著白馬來的，他是踩著一片香蕉皮來的，直接沖入人群，結(jié)實得如同一個保齡球一樣把包圍我的那圈人打散了。至此，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轉(zhuǎn)移到“保齡球”身上了，我趁機溜進教室。

這個人就是我日后的同桌——擁有如偶像劇般夢幻名字的男孩沈嘉豪，只是那天之后，一切都變了，沈嘉豪先生常常在月夜星空下眼含淚水茫然問天，為什么就因為偶爾的一次小失誤，他堂堂沈嘉豪就變成了“香蕉皮王子”，又稱“狐貍小伙子”(因為狐貍狡猾“腳滑”，容易跌倒)。他將這一切歸結(jié)為“有噩夢般名字的女孩牛八斗帶來的厄運”。所以，從這個角度上說，那天解救我于尷尬之中的狐貍小英雄是憎恨我的。

如果我不叫牛八斗，我想沒準我能好好享受新學校的女生節(jié)。

那是一個萬里無云的沙塵暴天氣

早晨上學的時候，學生會的男同學在給女生派發(fā)小禮物，有人友善地遞給我一支長相喜人的棒棒糖：“同學，節(jié)日快樂，請留下你的班級姓名，今天有抽獎活動。”

“不用了不用了。”我連忙搖頭想要走開。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來，我?guī)湍愫灻！薄跋憬镀ね踝印辈恢缽哪拿俺鰜恚ミ^遞過來的筆在簽名簿上留下“牛八斗，高二×班”的字樣。

拿簽名簿的男生看了看，一臉嚴肅一本正經(jīng)地警告沈嘉豪：“同學，今天是女生節(jié)怎么能給女同學取這么難聽的外號呢!”

我一臉尷尬，沈嘉豪卻在一邊哈哈大笑：“你新來的吧，連牛八斗這么如雷貫耳的名字都沒聽過啊。”

沈同學甚至還拍了拍我的肩膀：“是吧，八斗牛同學，我雖然外號難聽，但是外號只是外號啊，不像有些人的名字啊……噴噴。”

這世界上如果有地縫，我一定親手把沈嘉豪塞進去，再穿著釘子鞋反復(fù)踏過他扒著地縫邊緣不讓自己掉下去的手，以消我心頭之恨。親愛的沈嘉豪同學，你知道為什么我從小到大絞盡腦汁保持著不讓自己考入年級前一百名么?你又知道為什么我從小到大都沒有參加過一次選舉活動么?你又知道為什么從小到大我都沒有寫過一封信么?因為那樣，會讓我的名字出現(xiàn)于光榮榜告示欄通訊欄等各種公開場合。可今天你卻讓我的名字……不過我發(fā)誓，如果下午那件事情不發(fā)生的話，我還沒有那么討厭你。

Y中女生節(jié)這天的下午，照例是停課的。整個學校布置得如同游園會，我本來是想回家的，但是有消息稱：這次女生部的主席很強大地請到了情歌王子林峰來表演。哪個女孩不迷林峰呢?長得帥唱歌深情，他幾乎是大眾情人。我有他的每張CD，我收錄了他的每次訪談節(jié)目，我還去聽過他的演唱會，我是個徹底的“風靡(峰迷)”。為了迎接偶像林峰，很多女生還特意回家換了好看的裙子，在這個萬里無云的沙塵天……

林峰來的時候，我第一個看見了他的保姆車。當時很多女生在尖叫，因為雖然有了可靠消息，但是沒有人指望大明星林峰能真的來我們這個學校。林峰抱著吉他上臺的時候，全世界都在尖叫吧，我的心都顫抖了：林峰可真帥啊，笑起來能把人融化那樣的溫暖。

女生部部長款款上臺和林峰握手寒暄，歡迎“校友林峰回到母校表演”，林峰微笑著演唱了新專輯的部分曲目，那些穿著漂亮裙子的女孩們擠在前面不停地揮動雙手高喊著“林峰林峰，我們愛你”。瘋了，真是瘋了，這些平時埋頭書本的女孩這個時候把淑女姿態(tài)都打包壓縮踩在腳底下了。

“因為林峰的時間有限，所以下面我進行最后一個活動，也是給大家的一個小驚喜。”女生部部長笑著說，“今天早晨在校門口簽名的女生們，你們注意了!”

下面在尖叫。

女生部部長接著說：“我將抽取一個幸運的名字，上臺和林峰合唱一首《安妮》!并且，還有一個小小的驚喜，我賣個關(guān)子，先抽名字。”

全場安靜屏息凝神注視著那雙抽取名字的手，林峰站在一邊拿著麥克風微笑，我的心在抽搐，不過，隱隱有點不祥的預(yù)感，那種感覺像是……一只烏鴉正站在我的墓志銘邊嚎叫。

“我抽到的這個名字是……高二×班……呃，牛八斗!”女生部部長的聲音不知道為什么顫抖了，“下面我們有請牛八斗同學。”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臺的，我就看見沈嘉豪在人群中巴掌拍得格外起勁，像個臭流氓那樣沖我吹口哨，這個變態(tài)……我發(fā)誓，不是一雙釘子鞋能解決的事情了!站到臺上的一瞬間，我的心情很復(fù)雜：我覺得自己就是被王子拯救的白雪公主，只不過公主的名字叫牛八斗。

“嗯，來之前呢，你們的部長大人交給我一個任務(wù)，就是《安妮》這首歌里所有唱到‘安妮’的部分要換成與我同臺合唱的女孩的名字……所以，我想……”林峰在臺上微笑著說。

臺下有人在竊竊私語，幾個女孩笑了起來，不知道誰唱了一句“八斗，我不能失去你……”當時我的感覺是有點崩潰，但是音樂已經(jīng)響起來了，不知道哪個挨千刀的塞給我一只麥克風。于是就有了下面的歌：

八斗我不能失去你

八斗我無法忘記你

八斗我用生命呼喚你

永遠地愛你

八斗……

這個過程中，林峰盡量深情地看著我，他做得很紳士，但是唱到“八斗，我不能失去你”的部分時，我還是明顯感覺到了他的嘴角在抽搐，他在痛苦地憋著不讓自己笑出來。臺下的人都在笑，連我自己都想笑了：牛八斗的傳奇估計足夠?qū)懭胄Ｊ妨恕?/p>

我有點佩服我自己，我堅持唱完了這首聽起來有些恥辱的歌。林峰在掌聲中退場了，擁擠的人潮隨他去了，凌亂的舞臺上留下我，空蕩蕩的觀眾席上站著有些窘迫的沈嘉豪。

“沈嘉豪你這個王八蛋!”我沖著麥克風大喊，只是那個時候它已經(jīng)沒有聲音了，它被切斷了電源如同我嘶啞的聲音一樣讓人聽不懂在說什么。

從那天之后，我就開始拒絕跟我的同桌沈嘉豪說話。沈嘉豪不是沒跟我道過歉，但那些道歉在我看來怎么能抵消那首影響力巨大的歌呢：經(jīng)常會有閑極無聊的男生在宿舍樓里吼上一嗓子“八斗，我不能失去你”，偶爾也會有結(jié)伴而行的女生輕輕哼這樣一句再和同伴會心一笑。但這件事帶來的好處是，偉大的牛八斗同志終于不再將自己的名字藏著掖著了，她豪華絢麗地登上了年級前一百的光榮榜，甚至收到了真真假假的表白信。

時間總是“咻”的一下就消失不見了，寒假很快就到了，這一年的農(nóng)歷新年下了大雪。沈嘉豪突然打電話到我家——

“八斗，你聽我說完再掛電話，你今天晚上一定要看電視臺采訪林峰的節(jié)目，就這些。新年快樂。”

本來我也打算看的，只是沈嘉豪說完這些后我更好奇了。不過，沈嘉豪一如既往地讓我失望了，那晚的電視節(jié)目跟我之前看過的任何一個林峰的訪談節(jié)目沒有什么不同，如果非說要有什么不同，那么好吧，節(jié)目的最后林峰演唱了《安妮》這首歌勾起了我的慘烈回憶，我想電視機前的每個Y中人都一定在會心地笑，他們甚至還跟家里人講起了這個笑話。如果，沈嘉豪就是為了這個讓我看電視的，那么，他的目的達到了。

第二天，我是被凍醒的。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我媽正抱著雙臂站在窗前往外看，我穿好衣服站起來，順著我媽的視線看向窗外，院子里站滿了看熱鬧的人，雪地上是深深淺淺用腳踩出的幾個字“八斗對不起”，沈嘉豪正像個保護現(xiàn)場的警察一樣跑來跑去不讓圍觀的人踩到他的勞動成果。

我媽媽長嘆一口氣：“八斗，你是不是……談戀愛了，你可是馬上要上高三了……”

我的腦袋“嗡”地一下就大了，沈嘉豪你是屬白癡的么!還是你是故意的啊，我覺得你一定是故意陷害我，這下好了，在學校丟人也就算了，人還丟到家里來了，這下整個小區(qū)都誤會我了。在事態(tài)擴大前，我趕緊下樓把沈嘉豪拉到小區(qū)外面的快餐店。

“這下該原諒我了吧，八斗。”沈嘉豪不無得意地看著我，擦著滿臉的汗。

“你是故意來氣我的吧，你在學校欺負我還不夠么!”

“你們女孩就是麻煩，我為跟你道個歉這么大的臉都丟了，你還不滿意么?祖奶奶!”

“生氣的該是我吧，香蕉皮死狐貍，你給我的生活帶來多少麻煩!我以后再也不想見到你了，你走吧，我求你了。”我不知道自己該歇斯底里還是嚎啕大哭。

沈嘉豪沉默了一下，接著說：“如果以后我從你面前消失，你能原諒我么?”

“你對我做的這些事是為了讓我原諒你么?我看不是，所以談不上什么原不原諒!”

我不想再跟眼前的這個人多說一句話了，我還是趕緊回家比較好，在沈嘉豪的氣場內(nèi)我的人格尊嚴隨時處于危險狀態(tài)。我轉(zhuǎn)身的時候，沈嘉豪在身后說：“八斗，我要出國念書了，我不想臨走你還誤會我。”

我轉(zhuǎn)過身，深情款款地看著沈嘉豪：“是啊，你要走了，你走了我就得原諒你了，偶像劇里不都是這么演的?我告訴你沈嘉豪，你盡管走好我不送了，日本韓國不算遠，你最好走到兩極赤道地球背面去，我以生命起誓我不想再見到你，走吧!再見!”

所以，沈嘉豪真的去了地球背面。所以，我真的沒再見過沈嘉豪。誰在乎呢，有些人在你生命中出現(xiàn)一下，不過是讓你感到自己有多無助，沈嘉豪就是我生命中這樣一個，他總讓我覺得自己是個恥辱的人。

后來，我就高三了，像所有人一樣我高考，上大學，只是大學階段我沒再受到名字的困擾，我的大學同學都親熱地叫我“牛奶”。我依然迷林峰，只是歌手更新?lián)Q代的速度太快，還沒到大學畢業(yè)，他們已經(jīng)覺得我的品位是復(fù)古。

大學畢業(yè)后，我進了電視臺，每天的工作按部就班地進行。臺里這個春天的大事是辦了超級選秀活動，各級歌手逐層選拔，前三名可以跟知名唱片公司簽約被包裝成歌手。當然，這事跟我沒什么關(guān)系，我是體育頻道的嘛。我更加不關(guān)心選秀，我已經(jīng)不再是當年那個站在臺下為林峰尖叫的小姑娘了。臺里的同事們說今年有個不錯的選手，剛從澳洲留學回來，唱歌很有一套，長得也很帥，是個當明星的料。

決賽那天，我被調(diào)過去幫忙。在剪輯室堆著大量資料，都是決賽現(xiàn)場要用的素材。我抽出一卷素材帶，播放出來，居然是當年林峰的采訪：

“林峰會到現(xiàn)場么?”我激動地問。

“不是，這卷帶子里有我們的一個選手，當年出現(xiàn)他畫面的那段剪掉了沒播，正好今天晚上放。”帶我干活的前輩頭也不抬地說。

我繼續(xù)看那卷素材帶，當年被剪掉的有很多，我甚至在觀眾席中看見了當時的沈嘉豪，主持人提問的時候他迫不及待地站起來問：“請問林先生還記得上次回母校演出和一個叫牛八斗的女孩合唱過一首歌么?”

林峰努力想了想：“我最近演出很多，不太記得你說的這件事了。”

沈嘉豪又搶著說：“不管您還記不記得，這個女孩因為上次跟您的合唱受到很大的困擾，主要是因為我，原因我就不再多說了，我想在這里跟她道個歉，并且希望您能唱一下我寫的這首歌。”

沈嘉豪從包里掏出幾頁折疊得工工整整的紙，主持人接過去遞給林峰，林峰打開看了一眼——

“《八斗》?這個歌名有點怪，不過我會考慮的。”

說完就把那幾頁紙塞進了口袋里，繼續(xù)和主持人談笑聲風，他詞鋒銳利，反應(yīng)敏捷，看起來特帥。

我心里有點別扭，原來當年沈嘉豪讓我看的是這部分內(nèi)容，只是非常不湊巧地被掐掉了。這時候走廊里響起匆忙的腳步聲，我知道選秀節(jié)目的直播開始了，一個前輩推開門：“準備得怎么樣了?先別弄了，到現(xiàn)場來幫幫忙。”

我跟著前輩走進直播現(xiàn)場的時候有點頭暈?zāi)垦＃欠N感覺像是十年前高中時那個看林峰表演的我又回來了。臺上站著的人有點面熟，他是個大號的沈嘉豪，站在那里自信滿滿——

“今天走到這里很不容易。我在國外是學商科的，唱歌是因為高中時候自己的無知讓一個女孩受到了傷害。今天這首歌，送給當年的女孩，希望她能原諒我當年的無心之舉，一首《八斗》送給你們。”

我愣住了，靜靜地呆立在那里聽沈嘉豪唱完一首歌：

我們那里有個姑娘叫八斗

長得美麗心地好

只是名字讓人不好受

但善良的姑娘我想過

白雪公主也可以叫八斗……

歌詞并不工整，但是配合上嘻哈曲風剛剛好，整個會場的人都在騷動。我想是現(xiàn)場的氣氛太熱烈，讓我的眼睛熱出了汗。

牛八斗不知道當年的沈嘉豪曾多么用力地讓自己原諒他，而現(xiàn)在的沈嘉豪也不知道，牛八斗已經(jīng)改了名字，她現(xiàn)在叫做牛怡寶。關(guān)于當年的那個名字，最值得紀念的，就是一個男孩長達十年的道歉了。

謝謝你，香蕉皮王子。

編輯 淘 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