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不知怎么了,一個月就造訪醫院兩三次。那是與外面世界的喜氣洋洋賭著氣的一面鏡子。我經過急診室,照例客滿,走道上擠滿了加置的病床。碎花的被子和躺在床上或呻吟或等待的人們。病體充滿了一種末日的氣味。落差那么大,連悲憫之心都會消減,因為你身處其中,你就是同在一條船上的人,平等如太陽所照射之物。
本來,外面有好多好玩的活動。要去看國際書展、要到美術館看葛拉斯的書、書店去了兩次但有些書像赫拉巴爾新出的《妻子的眼睛》三部曲還沒買齊。想去光點電影院看蔡明亮的戲。想好好地吃個日本菜和鐵板燒。
而我,坐在病床陪著虛弱嘔吐不停的病人。打了止嘔針還是把每一口喝進去的水都歸還出來。隔床打著點滴的年輕男人看著連續劇,一副無聊的樣子,心中詫異怎么臺灣那么流行打點滴,那些大病小痛的人,人人手上掛著一管或透明或深色的四方袋子,身有長物走來走去,是加了料的人類綱目。
醫院老是像最近的流行語:放空。被時間、俗事“放空”了的異境。所有世間的正常運作我們視為理所當然的灑掃應對一筆勾銷。唯有病體被膨脹到似實驗室里頭顯微鏡下的細胞。那被分裂侵入破壞的,不只是空間的概念,也是時間、精神的概念。
這就是我愛看災難片的潛藏情結,威爾史密斯在最近那部《魔間傳奇》中那幅帶著一只狗背著長槍,在荒蕪的紐約市踽踽獨行的劇照,直直打入我心底,而他在港口用麥克風對著空無一人的都市喊話,那空洞的并無希望的回音,“你不是,個人……我會幫你……”不由讓人一陣酸楚。在醫院那每隔十五分鐘出現一次檢查血壓溫度看你好不好的姑娘,都證明你不是一個人在的。但你就是覺得醫院這地方,最像那災難片中的場景,非典型、非家常,是你誤入的場景,可你不能說,對不起走錯地方,轉頭就走。
而你的確是,一個人的。并且無威爾史密斯來幫你打氣。
不過,總有一個角落在抵御那悲涼幻境,有清脆的哭聲大刺刺地肆無忌憚地歌詠著生,嘲異著死。我穿過病房。乘電梯到十二層,探看一個產婦,腰帶上圍著監聽器,那一旁的機器規則地播放著嬰兒的l心跳頻率,嘟嘟嘟,那劃著波幅的線筆單調地把一張張連著的紙吐出來,好大一沓,理直氣壯地說明“我在此”。
是,醫院之中,醞釀著最原始的生機與頹壞,一切回歸肉體。最初始也是終結的人形都在那兒聚集,排隊等候叫號。正因我們只專注肉體,靈魂可以暫時出竅,站在較遠處觀望那陌生但相濡以沫的肉體。或因而詫笑:這就是我?
并體會《雜阿含經》里佛對阿難所說:一切所愛念種種諸物、適意之事,一切皆是乖離之法,不可常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