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的痛楚如影隨形
我訂明早8點半港龍的航班,打算一個人周末去香港。振英下班回來,一邊把訂好的機票給我,一邊疑惑地問:“怎么這個時候去香港購物?”我含糊了兩句,突然不高興起來:“等到打折季,哪里還會剩下能穿的衣服,現在正是新裝上市的時候。”振英向來好脾氣,最能容忍我的急性子,而且斯文有禮,為人又大方,家里人連連催我們趕緊辦事,他雖然也愿意早日穩定下來,但是并不逼迫我。
振英在石油公司做事,常常要配合美國時間,工作至凌晨,他怕影響我睡眠,便主動睡書房。
振英幫我熄燈,掩門出去。我躺在黑暗里,身體深處慢慢涌出一種模糊而又強烈的渴望,夾著一陣陣溫柔的痛楚,3年來,這種熟悉的感覺每日都會在某個時刻襲擊我,有時是早餐信手翻當日的晨報;有時是給客戶試衣,手指撫過對方的腰身;有時是和朋友們的嬉笑,笑出眼淚;有時甚至是和振英纏綿,他喘息著伏在我身上——那一分一秒的空隙,我會突然呆住,神經末梢捕捉到那種細微的、突如其來又消逝的渴望和痛楚,心底會悄悄喚著一個名字“保羅”。
“保羅,保羅,保羅……”黑暗的寂靜里,我小心翼翼地喚出聲來。這個名字像魔咒一樣,整整糾纏了我3年。這3年里,我與振英相遇、相識到相戀,他樣樣令我滿意,卻無法破解這該死的魔咒,因此他越是對我好,就越是讓我莫名地煩躁和易怒。
于是,我專程去香港看《色·戒》,就是為了會一會那個上世紀30年代的王佳芝,這個世界上居然會有和我一樣的女人,迷戀一個男人的身體,迷戀到死。
“他的笑容多美好”
那時,我才25歲,還沒有自己的工作室,在一家專營量身定制的公司做助理。至今,仍記得那天的我,光潔透明的皮膚無需化妝便泛著柔和的光芒,新剪的斜劉海,確些不太自然,穿著白色褶皺襯衫和黑色漆皮長褲,正抓著一只鴨頭,一邊啃得滿口油光,一邊放肆無禮地嘲笑眼前這個男人的名字。
“這么好笑?”男人溫柔地關著,薄薄的嘴唇勾起很可愛的滔窩,眼睛也彎成月牙兒,迷人而詬皮,讓我心中一動——很久以后,我才發現這雙笑起來那么溫柔那么包容的眼睛,其實鷹一樣犀利又絕情。
約會是海倫安排的,她是老板的VIP客戶,臺灣來的星相師,喜歡古里古怪的中式晚裝,挑剔又吝嗇,常拿出曼哈頓的譜兒來指責我們。我剛到工作室,這種難纏的客戶自然推給我來敷衍。我竟敷衍得她高興,一次主動給我看星座命盤,驚呼我和她一個朋友的命盤完美吻合,定要介紹我們認識。
我不想掃客戶興致,便來趕赴這場可笑的約會:男,42歲,離異有一子,休斯頓名校博士,美國生物公司高層,成功男士,躊躇滿志,呆頭呆腦,虛弱無力,要命的是還有一個滑稽的名字“保羅”——據海倫說,他們在休斯頓讀書時,華人之間都用漢化的英文名稱呼彼此。
但是見到保羅后,我有些心猿意馬,他年輕,但不是那種中年人特別保養的年輕,而是自然而然散發著一種可愛、調皮又略帶匪氣的活力。
“小勤,我還以為時裝設計師都會穿得很夸張呢。”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他并沒有客氣地稱呼我“蘇小姐”,而是很親近地叫我的名字。
“我們公司客戶大都是政府和大公司的高層,所以老板要求我們的穿著要有公司白領的風范。”我一邊回答,一邊冷眼打量他,英倫風格的圓領羊毛針織衫和灰色長褲,翻出紅邊襯衫領,小小紐扣上一邊繡著“Paul”,一邊繡著“Smith”,半舊的銀色雕花眼鏡框有種保守的精致,暗自贊嘆這個男人的著裝品位倒沒有被美國的休閑邋遢毀掉。
那天晚上,仗著自己年幼無知,我一邊開懷大吃,一邊暢飲紅酒,一邊和海倫大談星座,還妄自評判身邊這個男人的內心世界。而他則含笑容忍著、欣賞著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整晚的放肆,然后開車送她回家。
小女孩微醺著回到家,把自己扔在床上,沉入夢鄉的最后一絲清醒意識是:“他的笑容多美好。”
那些充滿誘惑的神秘女人
振英果然一早把我喚醒,餐桌上已有煎蛋和小米粥在等我,他知道我從來不在飛機上吃飯,而他自己喝了兩大杯濃咖啡。雖然昨晚只睡了3個小時,但是振英堅持開車送我去機場,再回家補覺。臨進閘門前,他抱抱我,愧疚地說:“最近太忙,沒空陪你去,等圣誕節一定和你去度假。”我親親他,扭身進去,鐵石心腸。
坐在機艙里,飛機起飛的一瞬間,那種熟悉的感覺——愉悅和渴望夾雜著絲絲酸楚再次襲來。振英此時獨自開車回家,我卻想起第一次和保羅見面后,睡到中午才從宿醉中醒來,口燥如火,桌上一杯檸檬冰水,隨手抓起救火,我不記得半夜居然還夢游給自己沏了一杯檸檬冰水。
打開手機,跳出一條短信:“醒了嗎?喝杯檸檬冰水就不會頭疼了。”我詫異地看著空杯子里的檸檬片,又看看短信,這時才記起昨天認識了一個男人,但是似乎又模糊了。我回電,謝他送我回家。他說,晚上有空嗎?請你吃飯吧。我應允,想問他點什么,又不知從何問起。其實,至今我都不知道,那杯檸檬水究竟是誰做的,不知道那晚他是否入我家門,不知那夜微醉中究竟發生過什么。
第一次去保羅家,他遞給我一杯檸檬冰水:“這次真是我沏的了。”
我問,那上次呢?
他說,你覺得味道一樣嗎?
我說,天下的檸檬水味道都一樣。
他笑道,那誰沏的又有什么區別?
那晚,我留下,一切輕車熟路,第一次的感覺竟然熟悉而又渴望,仿佛喚起千年前的記憶,而這種感覺也像魔咒一般從此印在我的身體和心里。他撫摸我的臉:“第一次見到你,我就想這個女孩的皮膚怎么會這么柔軟,這么透明。”我恍然中問:“為什么會這么熟悉?”他笑著說:“真是小女孩,女人要學會不要問清楚那么多事。”
保羅是一個讓女人著迷的男人,但是也令人煩惱。他從不來我家,每次都是我去他家過夜,但是我并不擁有他的鑰匙,有時去早了,我便在樓下的咖啡館里,一邊畫設計草圖,一邊等他回家。
有時,半夜會被電話驚醒,我抓過電話直接遞給他,迷迷糊糊聽他對電話說:“有什么事明天再說吧。”再遞給我掛掉電話。那電話不屈不撓地又響,我再接,如此三番,他開始對著電話爆粗口,然后拔掉電話線。那時我已清醒,他無奈地倚在枕頭上抽煙,尷尬地看看我,我們一起爆發出大笑,他搖搖頭,抱住我:“真難為情,這把年齡還被女人糾纏。”
有時,我們正在家中,門外突然傳來敲門聲,他壓住我示意不要出聲,繼而門外女人大聲喊:“保羅!我知道你在家!”于是,電話又響手機又響,我們在屋里整整躲了一天,那女人便在門外整整守了一天。
交往兩年多,我從不知道,也從來不問那些女人是誰,與保羅什么關系,我甚至不知道她們是不是一個人,偶爾保羅說說和她們的往事,我聽得有趣,便調侃他兩句。
保羅說,他最喜歡我的灑脫。其實,我從來不是灑脫的人,只是滿懷孩子氣的愛,信任和勇氣,卻被誤當作對愛情拿得起放得下的都市女郎。
有一天晚上,保羅深夜接到一個電話,他離開臥室,掩上門,一小時后回來,沒有任何解釋。之后,這個夜半電話越來越頻繁。終于,我爆發了,搶過電話,對著里面大喊大叫。那夜,我第一次發現保羅的眼是鷹眼,閃爍著犀利、冷酷、絕情的光芒。
第二天,我從保羅家搬走,其實我從來沒有搬進來過,只是在這里過夜,在保羅的家里,我甚至沒能擁有一格抽屜來放自己的內衣。
三年后,他又一次捉住我的手
我獨自在尖沙咀看午夜場的《色·戒》。
影片開始滾出字幕,觀眾紛紛離場,我兀自坐在座位上,依然迷失在夢境中。世界上也許迷戀彼此身體的男女都是一樣的,易先生說:“她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雖然保羅是海倫介紹給我的,但她一點不同情我,她一邊挑面料,一邊瞥見我紅腫的眼睛,冷冷地說:“保羅需要大女人,而你只是一個會吃醋的小女人。”
我掙扎著問:“不是說我們星盤合適嗎?”
她高傲地回答:“你們只有激情合適。”
海倫說的沒錯。從最初傷痛和委屈出來之后,我無法忘記保羅。我打電話給他,求他與我和好,甚至卑微地求他再見我一次,哪怕是一個夜晚也好。但是,保羅斷然拒絕,他毫不猶豫地離開我,卻把他帶給我的渴望、愉悅和痛楚,烙在我的身體深處,在不經意間,絲絲縷縷的疼。
也許,再給我一夜的機會,我會徹底忘記他。
也許。
但是,他甚至連這個機會都不肯給我。
影院的燈亮了,此刻影院里的人已零星。突然背后有人喚我的名字。我扭頭,赫然是保羅,仿佛從一場夢境墜入另一場夢境。
我們去吃夜宵。3年來他居然沒有變樣,連一絲一毫的蒼老都沒有。他看著我,就像第一次見面時那樣:“聽海倫說,你辭職自己做工作室了。”那時,我不能再見與保羅有關的任何人,得知他的任何消息,唯有辭職。我說:“馬馬虎虎吧。”盡力裝出輕描淡寫,但是內心的局促逃不開保羅的眼睛。原來,他這幾年事業也一樣成功,從外企出來自己成立生物技術公司,雖然辛苦,但已上軌道,這次來香港與投資人見面,洽談上市計劃。“回酒店無聊,來看場三級片,沒想到遇見你。”他笑著看我,捕捉我的目光。我低頭擺弄杯里的冰塊,不留心沖撞到對方的眼睛,他捉住我的手,我立刻丟盔卸甲。
他是毒藥,我卻偏偏飲鴆止渴
回到北京,我和保羅恢復交往。
只是這一次,他已有女友,我變成那個夜半的神秘電話,是那個若即若離、神龍見首不見尾、充滿誘惑的秘密女人。
那個女孩依然并不住他家,只是偶爾來過夜。振英被派到迪拜做短期培訓,我有3個月足夠的時間,來抹平積攢了3年的渴望和懷念。只是這一次,我已經成為海倫所說的那種“大女人”,拿得起,放得下,不占有,不追究,不猜疑,百分之百享受和一個完美男人的完美時光。
他看著我,嘆道:“你終于學會Enjoy了,以前你從來都緊張得像個小兔子,表情滑稽。”原來那時,在他眼里,我只是一個皺著鼻子的小兔子,手足無措,可愛、可憐又可厭。
但是,我嫵媚莞爾,并不追究。其實我不是大女人,我只是裝扮成大女人,苦苦抓住小女人的最后一點希望。我要給自己3個月的時間,來飲著毒藥,明知他是毒藥,卻偏偏飲鴆止渴。誰曉得,最后就不能以毒攻毒呢?我們這樣的男女注定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系,虎與倀的關系,最終極的占有”,我雖不必像王佳芝那樣犧牲自己的性命,但這場身體的游戲,未必不會搭上自己未來的幸福。
早上起床,保羅還在賴床,我打開衣櫥,滿櫥都是Paul Smith的襯衫,他過43歲生日時,我送的那件也在其中。他笑著說:“就是認識你那年,我在倫敦出差時偶然見到Paul Smith的襯衫,發現袖口繡著自己的名字‘Paul’,便買了,誰知這個牌子居然成了我的標志。”我看看那些衣衫,心知肚明很多風格斷然不是保羅自己買的,而是出自不同女人的不同眼光。
電話響起,他對著電話低聲說話。
我笑笑,取一件襯衫披在身上,起身去廚房切檸檬,做冰水。
其實,保羅是很好的男人,成功、多金、健康、有趣、包容、體貼——但是他不會和你結婚,也許會結婚,但是不會在你身上停止。實際上,保羅對女人,就像對待她們送的襯衫,每一件都呵護完好,每一件!你只有等待,直到有一天他真的老了——其實我很懷疑,他是不是真的會老——老到倦鳥知歸,和你攙扶著,一起去巴厘島看滿天彩霞。那時,在別人眼里,你們便是一對只羨鴛鴦不羨仙的幸福老伴侶。
我突然覺得乏味,離振英回家還有20天,我已不去保羅那里。我一直以為我是一個迷戀身體的女人,當初我在這段感情一敗涂地時,認為哪怕是僅僅守住保羅的身體,就已救命。然而,肉體的歡愛只是愛的證據,在我是如此,在天下女人都是如此。當我了解了保羅,了解了我和保羅的關系,曾經的渴望和愉悅變得乏味,而糾纏不休的那點疑惑和模糊,也變得微不足道。
我等振英回家,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愛不愛他,但是擺脫了3年的魔咒,我至少可以在他回來的那個夜晚驗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