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六月之蟬。沿著驕陽的萬縷金絲,沿著綠葉掌上的脈絡,沿著樹木的紋理,沿著童年的拋物線,蟬聲如涌。
我知道它會來,從一條秘密之路上來。這不是我從前臥聽蟬聲的小城了,這都市遼闊、音束粗壯。輕易不會把蟬聲送達一個人的枕畔。但我的六月蟬聲會走一條秘密通道依時而來,這與城市地下埋有多少縱橫交錯的管道無關,它深埋在一個內心堆積的歲月里,從童年時起鋪設,在每個夏季延伸。因此,不管今天都市里的“石砌森林”養不養蟬,我總聽得到,心里那只蟬唱。
對蟬的認識,開始得早。那么多年過去了,蟬依舊趴在“看圖識字”那掛青枝上,薄羽透明,毫發畢現,不蛻不變。據說一只蟬只有一個夏季的命,但這只蟬總是得以穿越一個又一個夏季,它掛在不枯之枝上,從童年直到現在。仰仗著心里的這根青枝,和枝上那蟬,在蟬聲潰不成陣的都市縱深處,一回晚,我總是能夠看清,夏之初始面目。
蟬是夏的真相之一。很久以前,一根小粉指就曾指著圖畫說:“知了叫,夏天到。”后來還有扛著小竹竿到林子里去黏蟬蛻的童年時光,都被記憶收藏起來了。
多年以前從蟬聲里聽到的,午后的鼾聲,孩子不倦的笑鬧聲,拍哄幼兒的哦哦聲,后花園墻根下蟲子的叫喚聲,“啪”地掉落帳子的那只綠殼金蟲的呻吟,恍惚間似還有,六公里外,在無人的海邊,忽然撞礁的那堆瞬息生滅的浪濤之聲……像一壇封好的酒,貯存在六月。每年夏季,在六月的漏窗里,一叢芭蕉葉后,我揭開它,重又聽到了這些聲息,和家園一樣恒久,不管冬夏又是幾番輪回,不管人去了天涯或海角,歲歲年年,它們皆在六月的窗口縈繞,待人回憶。
我念想那些午后時光。四面蟬歌,出人意料地,使樹林獲得了靜謐,天地獲得了混沌,歲月獲得了蒼茫,人與世界獲得了暫時的相忘。有蟬唱的午后,真是美妙,那時的恍惚,像一個夢搖搖晃晃,像一根青枝,被風推搡著,在玻璃窗前搖搖晃晃。人倦了,天地倦了,時間要午休了,許多許多的事情要午休了,全都要午休了。蟬聲以一張小碎花薄被巾覆于我身,從足尖直覆到下巴,說了聲午安,輕手輕腳退下去,掩上房門。我側臉向窗,看到當時的陽光,在竹籬笆上,照得好安詳。
陽光是六月的另一個聲部,六月里蟬與陽光合鳴,喧噪至極,但奇怪啊,人在陰涼處聽蟬,心里竟紋絲不亂。
沒有蟬聲,陽光聽起來多單調啊,六月的歌聲也不夠雄壯了。沒有蟬聲,夏天是殘缺的。蟬為夏季而生,蟬的生命在夏之一季,蟬的生命在夏之一唱。蟬唱故蟬在,蟬唱,故六月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