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當時他的柔情,是因為對她不舍。但一個習慣于掌控一切的男人,其報復心強烈到足以毀滅他對她的愛。
一個出言粗俗的男人
她站在那里,等待眼前這個女人的答復,實際上,是審判——是否讓她繼續留在這座城市的審判。如果這次面談再失敗,她便徹底決定離開這座城市。來上海之前,她曾去武夷山求簽,解簽的人說,工作不就,但有姻緣。
“周小姐,你的作品很不錯,”人力資源部主管抬起頭,客氣地說,“可惜我們設計師要求至少有3年工作經驗。”
周百合微笑著,準備告辭。“不過,”主管繼續說,“我們缺少一位運營總裁助理,是否愿意嘗試?”
這時,隔壁傳來一個帶有濃重潮汕口音的男聲,沙啞著嗓子,大聲說:“幸虧那晚車禍讓你的視網膜脫落,而不是處女膜。”幾個男女大笑。旋即,走出一個男人,身材瘦削,其貌不揚,大鼻子和小眼睛甚至有點兒滑稽。但是,他的穿著卻不凡,杰西卡西服、寶姿襯衫和迪奧手表。他對正在面試的主管說:“這是最后一個了吧,下班一起吃飯,給莉莉壓驚。”然后,他客氣地向周百合點點頭,便走了。周百合皺皺眉,正是剛才出言粗俗的潮汕口音。
主管說,這是陳總,他需要一位助理。這時,周百合想起求的簽,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可千萬別跟這種男人有姻緣——管他的,反正明天就離開這座城市了。
很多年后,周百合無數次想,如果當時她接受了那個職務,又會怎樣。有一次,做愛后,她依偎在陳建文的懷里,問這個問題。他答:“幸虧你沒有接受,我堅決不搞辦公室戀情。”當時,她內心是甜蜜的,同時又有一點兒失落,難道自己的魅力不足以讓他破戒嗎?
如果不是那支簽關于姻緣的箴言,她大概會為了留在上海做陳建文的助理,那樣生活反而會更簡單,更容易一些。
一本厚實的故事書
第二次見到陳建文是在3年后,周百合幾乎認不出他來,倒不是他有多大變化,而是初見的印象本來就沒有存在記憶中。
此時,在北京做設計師的周百合,正在參加一次業內的冷餐會。一個朋友把陳建文介紹給她:“陳先生想在北京開分公司,你們可以多聯系。”這時,她才記起畢業時那個沮喪的夏天,以及這個一口粗俗潮州話、穿寶姿襯衣的大鼻子小眼睛男人。
一個星期后,陳建文果然從上海給周百合打來電話,請她幫忙整理一些資料。第二天,她便傳真過去。此后,陳建文幾乎天天都給她電話,而且是準時晚上10點,無非是些雞毛蒜皮的瑣事,偶爾也會說些今天做了什么之類的私事。他依然是很重的潮州口音,周百合常常聽不懂,他不得不說完一個長句后,連連追問:“這句能聽懂嗎?”其實,周百合聽懂了,笑他啰嗦。他又氣又無奈,吐出一串潮州音符,周百合又聽不懂了。
漸漸地,這個深夜10點鐘的電話成了周百合的習慣,好像睡前讀幾頁小說一樣,輕松、不討厭,但也不至于牽腸掛肚,十分有利于睡眠。
周百合知道這個男人喜歡她,一個40歲的成功男人心甘情愿地當催眠故事書,還讓她嘲笑為唐僧,不是寵是什么。當然,周百合無所謂,陳建文并不讓她心動,而且龔波要從休斯敦回來了。
龔波是周百合的大學男友,他才是令她徹夜難眠的那本故事書。畢業后,他去美國讀書,兩人就分手了。實際上,龔波并沒有給她什么承諾,只不過周百合拼命對他好,他接受了而已。
所以,對這次重逢,周百合是抱以希望的,她申請了一周的年假。公司正在接一個大Case,老板對周百合臨陣脫逃很不滿意,甚至暗示她將失去提升的機會。
飛機抵達,人潮中她終于看到那個令她思念的身影,只是后面還跟著一個女孩。
幫龔波和他的女友安排妥當后。周百合深夜11點才回家,床頭電話機顯示有5個未接來電,都是陳建文的。突然,電話鈴響起,周百合聽到熟悉的潮汕腔,突然一陣委屈,放聲大哭。
“請假就請假了,老板都恨不得讓員工累到死,不要管他。”他并不追問她請假的緣由,只就事論事,反而讓周百合備感輕松,“既然有了年假,明天就來上海吧,我幫你訂機票。”
那晚,周百合睡得很好,她突然發現,有這樣一本厚實的故事書在身邊,即使有天大的亂子,她也不用擔心自己會失眠。
從上海回來,周百合便開始與陳建文正式交往,但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他的女朋友。
在兩個男人間周旋
他們倆見面的次數并不多,一個月最多兩三次,通常是陳建文出差來北京,偶爾她也會去上海度周末。而周百合卻從來不讓朋友見到陳建文,說到底,她心里隱隱嫌棄他,年齡大、潮州口音、寶姿襯衫、滑稽的大鼻子和小眼睛,還有過于寒暄的說話方式——都與自己那幫年輕恣意的死黨格格不入。
陳建文離過婚,前妻和女兒住在汕頭,他不僅負擔女兒所有的教育費和生活費,還幫前妻和岳母解決各種困難。但是,周百合并不擔心,因為有一次她聽到陳建文跟前妻通話,客氣到令她都替對方感到難過,電話那邊滿是不舍和依賴,這邊卻早已厭煩。
還有一次,她在陳建文家里看電視,他打電話訂鮮花,周百合很好奇地問: “送給誰的?”
陳建文毫不掩飾地回答:“以前的女朋友。”
“你還真念舊。”口氣不由變得酸溜溜。
“唉,人家都在短信里暗示了,能不表示一下嘛,做人要給面子的。”
突然,周百合一點兒也不嫉妒那個女人,這種禮貌周全和仗義念舊的背后,僅剩下冷淡的憐憫,而那個女人,大概還為生日能收到舊情人的鮮花,有那一瞬間恍惚吧。
所以,對于女人,陳建文絕對有義,但無情。
陳建文是真心喜歡周百合,只不過同時又有所保留。如果不真心,他不會每個夜晚都給她電話,也不會在兩座城市間奔波。但是,他從來不承諾任何事情。有時她膩著他計劃未來,比如,“我們去普吉度假好嗎?”他總是說:“到時再說吧。”很久之后,周百合才發現,他不是沒法計劃,而是懼怕承諾,哪怕僅僅是關于1個假期的承諾。
而袁振不一樣,他像所有少年得志的男人一樣,相信自己所向披靡,包括愛情和女人。他是周百合上司太太的表弟,拐彎抹角托到她,給他公司代理的機械設備設計商標。從見面第二天起,袁振就天天開車接周百合上班。一星期后,他花1萬塊錢送給她一條純種哈士其。1個月后,他帶她去看樓。3個月后,他向周百合求婚。
可是,與陳建文交往一年半,自己是他的情人,還是紅顏知己?又好像什么也不是。床頭這本沁人心脾、引人入勝的故事書,周百合翻到最后,發現竟然只是上冊,后面的結局無從知曉,或許根本就沒有。
有時,她也會跟他急:“你40多歲,破罐破摔,我可是要趁早嫁人的。”
他也急道:“誰說我不急,破罐子也不能破摔啊!”
一著急,潮汕味兒更濃了,周百合便笑,他也笑。其實,和陳建文相處,周百合感覺到從未有過的輕松,她可以發脾氣,哭,還學著潮州話罵人。說到底,周百合相信他是真心喜歡自己的。
而在袁振面前,周百合更善于偽裝,她把自己塑造成一個純情、天真的小女人。雖然故事的開頭還沒寫好,他便急急把結局亮給她看,但是一個愿意承諾娶自己的男人,畢竟難得。于是,周百合在兩個男人之間周旋,備受良心的折磨。
周百合決定坦白,至少跟一個人坦白,但這個人絕對不是袁振。
晚上11點,陳建文又來電話,因為最近與袁振約會頻頻,周百合讓他的睡前電話推遲了1小時。
“今天又想學哪個地方的話啊?”開口依然是讓她開心的調侃。
這次她并不理會,一字一句地說:“現在,有個男人追求我,他條件不錯,我,也不討厭他,既然,你一直不能確定我們之間的進一步發展,也許,我會考慮和他交往,你可以決定放棄我。”雖然艱難,但還是一口氣慢慢說完,周百合閉上眼睛,眼淚流出來,這一刻她知道,自己原來放不下他。
他頓住,半晌,問道:“多久了?”
“我認識他一個多月,正準備接受他的追求。”她撒了個謊,但又是真心實意的。
“周百合,我會以陳建文自己的方式,繼續與你交往。”他在那邊用沙啞的聲音說。
從那以后,周百合把更多精力放在袁振身上。而陳建文依然堅持他的睡前電話,有時電話打早了,正趕上她坐在袁振的車里,他剛說兩句,聽出她的尷尬,便調侃道:“啊,約會呢?不打擾,不打擾。”立刻收線。
回到家,她打過去,他便隨意問道:“今天約會得怎么樣啊?”慢慢的,她開始習慣跟陳建文談袁振,談他們的約會和交往,也談他們的分歧和爭執。而他依然是那本老故事書,包容、睿智、幽默、真誠——永遠都站在她這一邊。
有一次,她在電話里對他抱怨,袁振太霸道、太自以為是,更過分的是,居然還跟前女友藕斷絲連。陳建文突然說:“百合,你干脆跟我結婚算了。”
那時,周百合只顧想著第二天怎么跟袁振賭氣,竟沒理會這句話,只是匆忙間把它收藏到心底,自以為得了王牌,隨時可以甩出。
雖然和袁振努力相處了大半年,但是中間總歸隔著個陳建文,兩人關系別別扭扭的,周百合也越來越覺得他自私小氣,不夠男人。相反,與陳建文彼此倒是愈發默契和諧,連先前的那點兒猜疑和:算計也沒有了。
這就是他的方式
陳建文已經很久沒來北京了,周百合決定去看他,內心深處也是作為最后的告別。3天里,他們兩個形影不離,彼此體貼遷就,連做愛都完美無瑕。陳建文撫摸著周百合的頭發,說:“圣誕節我們去普吉島度假吧。”這是他第一次對她承諾,周百合滿心驚喜,又暗中嘀咕:“袁振早就計劃一起去東京,這如何是好?”
回到北京,周百合開始疏遠袁振,干脆不接電話,這個男人倒也知趣,幾個短信和電話沒有得到回復,便自動消失。
晚上,她對陳建文說:“我和袁振分手了。”
他說:“噢。”
她又興沖沖地說: “我們圣誕可以去普吉島度假了。”
他說:“是啊。”
她繼續說:“我過年回武漢,你和我一起嗎?”
他不語。
她卻沒有察覺:“或者我陪你回家看女兒?”
他小聲說:“是他把你甩了吧?”
從此,陳建文再也沒有來電話。
即使如此,周百合還相信,他依然放不下她,對她的拒絕,無非是曾經愛得太深。
一天深夜,她給他打電話,他語氣熱烈而客套。周百合想調和氣氛,故意像以前那樣大大咧咧地問道:“家里有女人吧?”
他突然冷冷地說:“你來電話我很歡迎,但是你有什么權利這樣問我?”
周百合愕然。
這時,她才恍然大悟,陳建文一直在恨她,自從她向他坦白與袁振交往的那一刻起,他就決意報復。他所說的那句話——“我會以陳建文自己的方式,繼續與你交往”,含著多少深藏不露的恨意,周百合卻誤以為是對自己的執著和癡情。也許,當時他對她是不舍,是滿腹柔情,但是她怎么能忘記,一個習慣于掌控一切的驕傲男人,他的報復心,其強烈程度足以毀滅他對那個女人的愛。
他早就料到周百合最終會選擇他的。
幾年后,周百合被一家公司邀請去做設計總監,女老板是一個40歲的上海女人,據說單身了很多年。第一天上班,她到女老板的辦公室報到。
這時,花店送來一捧鮮艷的白玫瑰,上海女人欣喜接過,仔細插在辦公桌的花瓶里,眼睛里漾著溫柔,連嘴邊的每一道皺紋都在興奮。她嬌羞地對周百合說:“我前男友送的,分手這么多年,他從來不忘記在我生日這天,送一捧白玫瑰——男人就是要有情有義。”
周百合看著這個女人瞬間的恍惚和忘情,心中冷笑:“有義不錯,有情可未必。”自從與陳建文結束后,她拒絕把生日告訴任何一個男友,實際上,連陳建文都不知道她的生日。因為,她最怕生日那天收到前男友的憐憫。
告辭時,周百合看見門邊遺落一張卡片,她用腳尖壓住,看清上面寫著: “生日快樂!陳建文。”
(選自《25Ans》2007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