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手心到手背的距離

1

她是我惟一的婆婆，我卻是她的第二任媳婦。我把她敬若王母娘娘、觀世音，可她卻視我為紅顏禍水、狐貍精。

第一次去婆婆家吃飯，隔壁大媽見了，直夸婆婆福氣好，新媳婦漂亮又文靜。“是呀，不漂亮哪能迷倒我兒子!”婆婆笑得有點兒夸張，轉身就把老公與前妻生的孩子丁丁摟得緊緊的，像老母雞護著小雞崽兒，好像倘若她一不留神，我這狠心的后媽就會向4歲的丁丁下毒手似的。

老公與前妻離婚一年后與我相識，半年后我們結婚。婚前我就知道老公的前妻與婆婆相處甚歡，若不是婆婆苦苦糾纏，他們離婚的事也不會一拖兩年。即便在離異后，婆婆對前兒媳仍然關愛有加，每到節假日，都千方百計地把她請回來，一起吃“團圓飯”。

婆婆用心良苦地為兒子媳婦制造破鏡重圓的機會，老公和前妻都覺得尷尬，但為了不傷害婆婆和丁丁的感情，只好被動地配合著婆婆。婆婆以為按照她的計劃，兒子媳婦會水到渠成地復婚。誰知半路殺出我這么個“程咬金”來，破壞了她的如意算盤。

很明顯，婆婆把我當成了入侵者，生怕丁丁吃虧。我暗笑不語，拿出精心選購的兒童故事書向丁丁招手：“想不想聽大灰狼和小白兔的故事?”我把兩只手伸到頭頂，做了個可愛的兔子跳。“聽!聽!”丁丁掙脫奶奶的懷抱，歡快地跑到我面前。婆婆看到丁丁乖乖地偎在我懷里聽故事，驚得眼珠子都差點兒掉出來。婆婆自然不知道，我當過幼兒園老師，哄孩子是我的專長。

那餐飯，吃得其樂融融。婆婆挑出最大的雞腿往我碗里塞。我手疾眼快接住雞腿，婆婆的笑容立即凝固在臉上。筷子在我手上畫了道漂亮的弧，雞腿準確無誤地落進丁丁的碗里。再用眼角余光掃婆婆，這回她老人家的嘴角笑開了花。

飯后，一家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老公告訴婆婆，我們打算不辦婚禮不擺酒席，去九寨溝旅行結婚。“好呀好呀!”婆婆笑逐顏開，把丁丁塞到我和老公之間。“你們把丁丁也帶去吧，讓孩子見見世面……”老公不高興地說：“媽，丁丁太小了，一路上多不方便!”婆婆聽了把臉一沉：“我就曉得，這孩子是惹人嫌的包袱。沒人管他，以后他就跟著我過。”

老公還想說什么，我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示意他別出聲。我把丁丁摟進懷里，摸摸他的小腦袋說：“誰不讓丁丁去，阿姨跟他急!”“瞧咱小玲多通情達理。”婆婆生怕我后悔似的，一溜煙跑進房間，替丁丁收拾行李去了。老公氣呼呼地瞪著我：“好端端的蜜月，被媽一攪，倒變成了三人行。”

我詭秘一笑：“山人自有妙計!”

那幾天，我每天給婆婆打幾個電話，虛心向她請教如何在旅途中照顧好丁丁。臨行前一晚，我嚴肅認真地稟告她老人家，我已為丁丁準備好一切物品，包括毛毯、牛奶、濕紙巾、暈車藥、溫度計、瀉痢停、防曬霜等52種應急用品，還信誓旦旦地向婆婆保證，就算我們在原始森林迷了路，她老人家也不必擔心，因為我們帶了指南針和帳篷，在野外生存個把星期絕對沒問題……“真是細心的好孩子!”婆婆用顫抖的聲音打斷我的話，囁嚅著說：“明早你們別過來了，我直接把丁丁送到火車站。”

第二天早上，眼看火車就要到點了，我和老公望穿秋水，才看到婆婆一個人慢慢悠悠地走來。老公急吼吼地問：“丁丁呢?再磨蹭就來不及了。”婆婆用威嚴的聲音斬釘截鐵地說：“那么丁點兒大的孩子，帶出去我還真不放心。這次，就不去了!”說著，手疾眼快地從兒子手中奪下丁丁的行李袋。……我湊近婆婆的耳朵，悄悄地說：“謝謝您!”婆婆抿嘴偷笑，老公也在一旁傻笑。上了車，老公一臉迷茫地問：“老媽怎么來了個180度大轉彎?”我壞壞地笑：“我知道，但對你保密!”婆媳戰爭，男人止步，就讓老公做個幸福的馬大哈吧。

2

蜜月歸來，我恭恭敬敬地奉上蠶絲被給婆婆當禮物，又笑吟吟地拿出幾樣高檔玩具逗丁丁，換來丁丁一句甜甜的“阿姨真好”。婆婆親熱地拉著我的手：“媳婦兒真有眼光，盡挑好東西買。不過魏子做生意不容易，丁丁眼看要上學，總不能隨隨便便丟進普通小學，讓他媽說咱虧待她的心肝寶貝——往后呀，咱們娘兒倆就省著點兒花!”甭看婆婆滿面笑容，實際暗含深意，字字都在告誡我休想虧待丁丁。若是我提醒婆婆我沒要求買新房，連婚禮也免了，不知省了多少錢，她會不會回敬我一句“那是你自個兒的主意”?罷了，幸福萬年長，小不忍則亂大謀。

于是，我把頭點得像雞啄米，還用景仰的語氣說：“媽，難怪別人說魏子福氣好，有個會治家的好媽媽。我是糊涂蟲，打小不太會算賬，往后家里的事兒還是您說了算。”婆婆可能沒料到我這么輕易就把家政大權拱手相讓，怔了怔，嘴上雖說“你這孩子，成心讓媽不安生”，但我分明看見她眉梢眼角的笑意。婆婆獨攬財政大權，避免了摩擦，我也樂得省心省力。

婆婆以前總愛在我面前提起丁丁媽，不是夸她脾氣好，就是說她體貼人。我知道她是希望在我心中樹立一個好媳婦的榜樣。我雖然心里酸溜溜的，但卻從不戳穿婆婆的把戲，還故意裝作沒聽出婆婆的弦外之音，跟著婆婆一起夸，用阿Q精神換來“西線無戰事”，婆婆也禮尚往來，沒少在她兒子面前替我美言。老公那個榆木疙瘩，對我們婆媳間的暗流洶涌渾然不覺。還常帶著羨慕的神情打量我和婆婆：“我怎么從沒見過這么投緣的婆媳?你們上輩子肯定是母女!”有了老公的結論，我們婆媳二人倒還真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覺，那些裝腔作勢的姿態，也漸漸變得真切自然起來。

我是初婚，和老公還可以生個孩子，可我擔心婆婆的心思在丁丁身上，如果我馬上要孩子，她肯定會替丁丁爭風吃醋。于是我穩坐釣魚臺，放長線讓婆婆上鉤。

跟丁丁玩游戲，婆婆在一旁笑瞇瞇：“丁丁，要是阿姨生了弟弟或妹妹，你可別像這樣淘氣了。”聽出她話里有話，我故作糊涂：“阿姨怕疼，不生孩子，永遠陪丁丁玩。”婆婆不知是計，果然急了：“那怎么行?不生個孩子，婚姻不牢靠。我可不想魏子和你再出什么差池!”瞧，婆婆大人都開金口了。媳婦哪敢不照辦?

3

兒子創創出生，家里亂開了鍋。婆婆憂喜參半，這邊叫創創心肝寶貝，那邊對丁丁搖頭嘆息：“新米上市，老米跌價。”丁丁要上小學，婆婆磨蹭著不去報名。我知道她的心思，便主動請纓替丁丁報了條件最好的貴族學校，又不動聲色地把創創吃的高檔奶粉，換成了平民牌子。

婆婆發現創創吃的是普通奶粉，心疼得直跺腳：“你這當娘的，就這么狠得下心?”我輕描淡寫：“丁丁上學要緊，能省就省點兒。”婆婆恨恨地“剜”我一眼：“不成不成!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能虧待了我的小孫兒。”

婆婆拿出私房錢貼補家用，丁丁貴族學校照上，創創高檔奶粉照吃，滿屋歡笑，闔家太平。我以退為進，婆婆幸福得“潰不成軍”。

那天，我牽著丁丁，婆婆推著創創，祖孫三代浩浩蕩蕩逛超市。“媽媽!”丁丁突然掙脫我的手，撒腿往前跑。我和婆婆這才看到丁丁媽正挽著個男人有說有笑。婆婆的笑容僵在臉上，但僅僅幾秒鐘便立即恢復平靜，悄悄拉拉我的衣角：“走，咱們也過去!”丁丁的叫聲讓他媽媽很尷尬，拉著男人想躲開。婆婆把委屈的丁丁拉過來，高聲大氣地說：“丁丁，快過來，你媽要給你和弟弟試新衣!”我呆若木雞，這可是頭一遭聽婆婆對丁丁稱我為“你媽”。我學著婆婆大呼小叫：“哎，丁丁，媽帶你買新衣去!”望著丁丁媽的背影，我和婆婆相視一笑，笑著笑著，婆婆的眼里滾出了淚花——此刻，我終于看到，在后媳婦與婆婆的隱形戰場上，有種叫“幸福”的花正在綻放，而催開它的，是一種叫智慧和愛的炮彈!從手心到手背的距離，沒有愛，便是天涯；有了愛，才會骨肉相連!

(選自《家庭生活指南》2008年1月，林世泉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