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彪之子”金曉明

一

這個故事發生在荒唐的1967年。那年5月，我奉命赴黃海灘頭的一個大型國營農場執行“三支兩軍”（“文革”中的特定術語，即解放軍要支工、支農、支持左派；對地方實行軍事管制、進行軍事訓練）任務。按軍管小組的分工，我們幾個政工干部的主要任務是對“文革”前兩年由城市陸續來農場當農工的知識青年進行集中軍訓，并組織他們參加生產勞動。

在我當指導員的那個連隊，有個叫金曉明的知青。別看他僅初中畢業，可腦袋瓜子卻很活絡，能說會道，撒謊吹牛，根本不用打稿子，一編一大套，說得頭頭是道。

剛開始造反時，他一馬當先，以自己為核心，成立了一個叫“飛鳴鏑”的組織。鬧騰了一陣之后，卻連個工區革委會的委員都未撈上，便心灰意冷，情緒一落千丈，一下子變成了逍遙派。

再說自1966年8月黨的八屆十一中全會之后，林彪一下子成了毛澤東一人之下、億萬人之上的超級政治明星，一時間大紅大紫，從繁華的城市到偏僻的農村，到處都張貼著他的畫像。一天，農場有人突然驚異地發現，金曉明這小子的長相竟很像林彪，尤其是白凈臉上的那兩道濃眉和從娘胎中就帶出來的鷹鉤鼻子，都不用化裝，就是一個活脫脫的小林彪！

經人一點破，金曉明頓時洋洋得意起來，一舉手一投足都刻意地模仿林彪的氣度和派頭，有時還拖腔拖調地學林彪講話的聲音：“紅衛兵小將們，你們好！我代表黨中央、毛主席向你們問好！”

“你是何等人？這么張狂！”有的群眾指責他，“狗膽包天，竟敢裝林副主席！這是對林副主席的大不敬！你若膽敢再放肆，就砸爛你的狗頭！”

可金曉明竟油腔滑調地回敬道：“咦，咦，你這是什么話？我是緊跟偉大領袖毛主席和林副主席的偉大戰略部署，在學習林副主席偉大而光輝的形象，有什么錯的！”

你看他說得多理直氣壯！是的，人家崇拜林副統帥，何錯之有啊？

一次，金曉明當眾問我：“指導員，毛主席的兒子叫毛岸英，那林副主席有兒子嗎？他的兒子叫什么？”

“這，這，這……”我被問得卡了殼。

是啊，當時不用說農場這一批知青農工，就連我們這些部隊的基層干部，有誰曉得林彪生了幾男幾女？我們只知道他的夫人叫葉群，是軍委“文革領導小組”的副組長，這還是報紙上公開刊登出來的。至于林彪家的其他成員，誰知道？誰又敢隨便打聽？

為了掩飾尷尬，我繃著臉反問：“你問這干啥？”

“嘻嘻，指導員，隨便問問。”

后來，聽說金曉明又在其他場合打探過林彪的兒子。金曉明的父母都是城市老工人，家庭出身很過硬，所以我們認為他只是有點油嘴滑舌，并未往深處細想。再后來他不知從哪兒打聽到林彪的“兒子”叫林豆豆，是陳賡大將曾任院長的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的部隊學員。

一天，有個排長向我反映，他中午晾在外面的一套半新的軍裝不翼而飛。在當時，軍裝（尤其是有4個口袋的軍官服）丟了是個比較嚴重的問題，我馬上對那個排長講：“農場內派性嚴重，丟軍服的事暫時不要聲張，千萬不能讓造反派們抓住什么借口。大家都留點兒神，悄悄地追查。”

二

國慶剛過，金曉明拿著一份電報來找我：“指導員，我奶奶病危，爸爸要我立即回去。”

我給他批了12天假，并向他交代了一些旅途中應注意的事項，他答應后，當夜就乘小火輪到縣城轉長途汽車走了。

一個星期后，軍代表、場革命委員會主任張政委讓我和派出所的一個民警火速趕赴武漢，將在那里冒充林彪之子行騙的金曉明給帶回來。

原來，金曉明見人們都說他像林彪，竟走火入魔地大發奇想：我若裝成林彪的兒子到外面去闖一闖，還有誰能不信呢？只要我一不偷二不搶，即使被人識破了，又能拿我怎樣？于是他寫了封信給表弟，要表弟發一封假電報到農場來。在過江的大輪船上，他換上了他偷來的那套軍裝。

金曉明頭一站到了上海。玩了兩天，便往杭州。可到了杭州下火車時，已囊中羞澀，只剩下8角7分錢了。他便決定試試“法寶”，看靈不靈。

他去了火車站的一間辦公室。恰巧那天是星期日，辦公室里只有一個姑娘在值班，他進去后隨手把門關上。那姑娘見一陌生人闖進她的辦公室，還把門關上，不由得緊張起來，警覺地瞪大眼睛喝問：“你是什么人？想干什么？快把門打開！”

金曉明神態自若，神秘兮兮地對姑娘說：“同志，不用害怕，我是人民解放軍的現役軍官，有極重要的話對你講，而且只能對你一個人講。請你千萬要絕對保密，這可是黨和國家的頭等機密噢，關系到黨和國家的前途和命運，泄露出去可不得了啊！”

經金曉明這么虛張聲勢地一番轟炸，涉世未深的姑娘被炸懵了，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兒。

“我是林副主席的兒子林豆豆，”金曉明繼續對那姑娘說，“現正在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復課鬧革命。兩天前媽媽給我打來電話，說爸爸在上海身體不好，要我立即趕到上海。當我趕到上海時，上海市公檢法軍管會主任王維國叔叔告訴我說，爸爸已飛往廣州了。你是知道的，像我們這樣的人外出時，是不用帶多少錢的，但現在沒有了錢，又不好辦事。我不太好意思麻煩王維國叔叔，怕造成不好的影響。爸爸對我們的要求一向很嚴。我只得來到杭州，打算向一個在家養病的同學借點錢。哪知記錯了住處，怎么找也找不到，你看急不急人？請你幫我搞一張到廣州的車票，再借點錢給我。我一到廣州就給你匯來！”

這一番神神秘秘的話語，聽得姑娘如在夢中。當她從驚詫中回過神來時，頓覺喜從天降。仔細端詳站在自己面前這個文質彬彬、衣著樸素的年輕軍官，真的是很像林副主席！他的話又說得天衣無縫，哪能讓姑娘不信？

巨大的“幸運”攪得姑娘方寸大亂，不知如何是好，便結結巴巴地對金曉明說：“請你稍坐一下，我把革命領導小組吳組長請來！”

金曉明一聽，立馬又警告她：“你不得跟任何人泄露我的身份，必須絕對保密，若泄漏出去，不但我的安全受到威脅，而且暴露了我爸爸的行蹤，你承擔得了這個責任嗎？你必須設法讓我趕快去廣州！”最后一句話，金曉明幾乎是用命令的口吻對姑娘講的。

姑娘被嚇住了，但驚懼中又透著喜悅。是啊，這是何等的機密，豈能讓第三者知道？該怎么辦呢？她抬腕看了看手表，說：“馬上有班‘特快’開往南昌，你到了南昌再轉車往廣州行不行？”

“行。越快越好！”

不一會兒，姑娘把車票放在桌上，掏出小花手絹揩揩臉上的汗，面帶歉意地說：“實在對不起，軟臥票早就被預訂完了，只給你搞了一張硬座！”

金曉明很大度地對姑娘說：“不要緊，坐硬座革命，不搞修正主義！”

姑娘又從包里取出了一沓鈔票：“這200塊錢是我剛才向別人借的，你帶著花吧！”說著，把車票和錢遞到金曉明手里。

金曉明看著姑娘那張紅撲撲的臉蛋，那雙含情脈脈的大眼睛里明顯地掛著晶瑩的淚花。他沒有再多說什么，趕緊收起錢，捏著車票，瞅了一眼腕上的紫金山牌手表，說：“我非常感謝你！爸爸媽媽知道了也會感謝你的！哎喲，我這個人也真是，只顧請你幫忙，還忘了請教尊姓大名了！”

姑娘靦腆地一笑：“一個鐵路女紅衛兵！”

“不行，請你一定要告訴我你的真實姓名。我一到廣州就給你們站革委會寫封信，表揚你大公無私、助人為樂的共產主義風格！”

姑娘陶醉了，也沒有時間再推讓了，便嫣然一笑：“祝愿你早日平安地抵達廣州，這一點小事是我應該做的！”邊說邊含羞提筆將芳名寫在一張小紙箋上遞過去。金曉明接過一看，隨口念道：“張貞貞！”便舉手向張貞貞告別。張貞貞想送送他，但被他用眼神和手勢拒絕了。

三

金曉明牛刀小試就獲得成功，受到了極大的鼓舞。當他舒舒服服、歡歡快快地玩罷南昌、游到武漢時，錢又沒有了，便準備再如法炮制一番。

這武漢三鎮人杰地靈，可不是等閑之地。新中國成立后，毛澤東多次在這里橫渡長江。這里又九省通衢，消息最為靈通。況且這里離林彪的故鄉——黃岡縣林家大灣近在咫尺，人們不但知道林彪的夫人名叫葉群，而且還知道葉群不是林彪的元配。當金曉明對火車站的一個姑娘故伎重演時，一下子就露了餡。

咦，林豆豆明明是帥府的千金，怎么一下子變成公子了？誰不知林彪的兒子名叫林立果，是北京大學的學生，還沒畢業，就已在空軍司令部當上大官了？在哈軍工讀書的那個叫林曉霖，是林彪與前妻張梅生的女兒。這家伙膽大妄為，今日這個李鬼碰到李逵了！

這位身穿綠軍裝的鐵路姑娘，不愧是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造反派，有一雙金睛火眼，一下子就認定這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政治扒手。只見她一把揪住金曉明的衣襟不松手，大聲喊道：“抓壞蛋！”立即上來幾個“文攻武衛”指揮部的巡查隊員。金曉明還能朝哪兒跑呢，只得乖乖地束手就擒，接受群眾專政，還受了點皮肉之苦。

四

當我和民警從武漢將金曉明押回來不久，便接到一紙命令，要我星夜趕往天馬電影制片廠支左。

一年后，我在上海遇到那個國營農場武裝部的一位干事。問及金曉明情況，他也說不清楚，只是聽人說，一天夜里，來了兩輛軍用吉普，將金曉明接走了。至于接到了什么地方，有人說送去勞教了，也有人說他長得太像林副主席因禍得福了……真實下落，就連場革委會主任張政委也未必知道。

(責編 何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