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名惹出的政治風波

“穿城三里三，環城五里五”的H縣城，地處四川盆地西南邊陲，從隋朝置縣建鎮開始，至今已有1400多年歷史。一條長達3華里的大街，縱貫全城東西，城鎮形同停泊在雅河北岸的一艘船只。H縣城的街名沿用百年無人質疑，但到了1963年春末，卻無端引出一場政治風波。

1963年2月，毛主席在中央工作會議上指示“階級斗爭，一抓就靈”，號召全黨全國“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L專區地委李副書記隨即到H縣蹲點，傳達貫徹中央精神。為了顯示“階級斗爭覺悟高”、“貫徹中央精神快”，他決心在H縣揪出幾個“階級敵人”。他帶著秘書小王到達H縣后，不辭辛勞地召開大小會議，傳達毛主席指示，要求各級干部大膽檢舉揭發“暗藏的階級敵人”。干部摸不著火門，以為又要抓“右派”、反“右傾”了，人人小心謹慎，個個謹小慎微，討論會上盡說些頌揚偉大領袖英明的話，既沒有人揭發，更無人交代問題，李副書記心急如焚。

“偌大的H縣，沒有階級敵人活動？憑我多年的斗爭經驗，我就不信找不出問題！”李副書記很不甘心。于是，他帶著小王上街進行“私訪”。出了縣委招待所東行，過了縣委、縣府大門，他們來到了全城最繁華的街道。李副書記一邊觀賞市容，一邊注意觀察店鋪情況。當走到一條小巷與大街交匯的路口時，他突然發現一塊路牌，上面用碗口大小的楷體書寫著“中正街”三個字。李副書記馬上停下來駐足細看，品味“中正街”三個字的政治含義，不禁怒從心起，心中暗暗罵道：“縣領導是干啥吃的？如此重大的政治問題都不抓，太麻痹了！”他讓小王快看看路牌，并低聲問他：“看出問題沒有？”小王莫名其妙地搖搖頭。李副書記非常不滿意，轉身就往回走，口中還喃喃自語道：“政治上太幼稚啦！太幼稚啦！”但心中還是比較高興：“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終于找到H縣階級斗爭的突破口了。”

回到招待所，李副書記再次對呆立在一旁的秘書發問：“小王，剛才我們走過的街道叫什么名字？”

“中正街。”小王回答。

“你看有啥問題？”

小王遲疑了一下，說道：“我政治水平低，看不出啥問題。李書記是老革命，政治水平高，還得請您多幫助。”小王摸透了領導脾氣，深知其好擺老資格，愛戴高帽子。

“小王呀！你還年輕，要好好學習和鍛煉，政治上可不能糊涂呀！階級斗爭這根弦要永遠繃緊，一刻也不能放松，才能不犯錯誤。”李副書記對小王的回答很滿意，將原本要訓斥的話，變成了親切的教導。接著，他話鋒一轉，問道：“小王，蔣匪被我們攆到臺灣多少年啦？”

“1949年至今，整整14年了。”

“蔣光頭跑了14年，去年還叫嚷著要反攻大陸，現在又有人為他樹碑立傳，這是不是階級斗爭新動向？”

“當然是啰！”小王心中還是不明白“階級斗爭”的新動向在哪兒。李副書記嚴肅地說道：“蔣介石，又叫蔣中正，這‘中正街’，不是公開為他樹碑立傳嗎？這樣嚴重的政治事件，該不該查個水落石出？”

“該查！該查！要一查到底！”小王對領導敏銳的政治嗅覺佩服得五體投地。

說干就干。李副書記連夜約見了縣委常書記，嚴肅要求縣里將清查“中正街”命名作為突破口，揪出隱藏的階級敵人。常書記面帶難色地說道：“1949年12月，我從部隊轉到H縣工作時，‘中正街’的名字就已經存在，不是現在才取的，我看同當前敵我斗爭掛不上鉤吧？”

“既是解放前取的名字，解放后為啥不改正？肯定有人支持，才沿用至今，這里面有政治陰謀！請你記住，在大是大非面前，我們寧肯‘左’一點，也不要犯‘右傾’錯誤，步彭德懷的后塵！這是個立場問題，我們決不能犯糊涂！”常書記一聽到李副書記提到彭德懷，心里打了個寒噤。他想起前幾年反“右傾”時，自己差點就“貓兒抓蓑衣——脫不了爪爪”，要不是老領導在關鍵時刻出來主持公道，自己早被劃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了……最后，他不得不違心贊同李副書記意見。

在李副書記親自導演下，H縣掀起以清查“中正街”來歷為突破口，狠抓“階級斗爭”的政治風浪，全縣干部都卷入風浪之中。李副書記還從專區調集幾名信得過的干將成立“專案組”，他掛名組長，秘書小王為副組長，突擊查閱歷史檔案。用了“放大鏡”后，又用“顯微鏡”，查找“階級敵人”的蛛絲馬跡，整得全縣干部人人自危。

折騰了1個多月，大小干部開了幾十次會，卻沒有揭發出半點有用的東西來。“專案組”查遍了解放前后的歷史資料，也沒找到“中正街”和“階級斗爭”關系的線索，運動陷入僵局。

一天，小王向李副書記匯報“專案組”工作的進展情況。他壯著膽子，說出了憋在心里的話：“李書記，我查閱了好多資料，蔣介石出生于光緒十三年，也就是1887年。而在縣光緒十五年寫成的《縣志》中，已有‘中正街’記載，當時蔣光頭還在他媽懷里吃奶，誰為他樹碑立傳呢？據群眾講，H縣城古往今來就只有一條正街，民間按雅河流向，將正街劃分為上正街、中正街和下正街三段，‘中正’街名與‘中正’人名相同，純屬偶合，與為蔣光頭歌功頌德沾不上邊。”小王說到這里，停頓了一會兒，觀察領導無異樣表情，才囁囁嚅嚅地講出自己的結論，“李書記，我，我覺得清查‘中正街’來歷的事兒，是否到此為止，進一步也搞不出啥子名堂來。”

對小王的直言，李副書記沒有立即表態，一邊吸煙一邊琢磨：秘書說的同當初縣委書記的看法一致，是有幾分道理，但要同意他們的看法，不就完全否定了自己，自己威信何在？臉面何在？……沉默片刻后，他字斟句酌地說道：“小王，你在政治上還比較幼稚，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就算‘中正街’是清朝定的名，當時與蔣介石沒有關系，但解放后這事兒就有問題了。”

“怎么就有問題了呢？”小王不解地問。

“蔣介石又叫蔣中正，這是全國人民都知道的事實。解放后對‘中正街’不改名，仍用‘蔣中正’的名字作街名，里面會沒問題？我看輕則是政治上麻痹、右傾，重則為敵人做掩護。”

小王見領導不同意自己的意見，趕忙檢討：“李書記，我的階級斗爭覺悟太低了，感謝您對我的幫助……”

李副書記嘴里繃起，心里卻是虛的，擔心抓不出“階級敵人”下不了臺。他經過通宵苦想后，次日一早便借口有事兒，溜之大吉了，留下“專案組”收拾攤子。根據李副書記的指示，“專案組”調整主攻方向，重點追查“解放后縣里為什么不對‘中正街’改名”。矛頭明顯指向縣黨政領導，引起干部嚴重不滿，紛紛加以抵制，“專案組”工作寸步難行。眼見臨近夏收夏種季節，縣級干部卻困在運動之中，沒有人解放出來抓生產。縣委常書記憂心如焚，冒著膽子給地委鄭書記寫信，如實反映情況。鄭書記于解放初期在H縣任過縣委書記，對“中正街”來歷有所耳聞，知道沒啥政治含義，立即找李副書記詢問緣由。善于察言觀色的李副書記察覺一把手對此事很有些不滿，立即把責任全推給了“專案組”。

不久，“專案組”撤出了H縣，追查“中正街”來歷的事情不了了之。李副書記安然無恙，小王經過多次檢討后，被“下放”到條件艱苦的邊遠山區“鍛煉”。

時光轉瞬到了1966年夏天。在“文革”中，被擱置了3年的“中正街”冷飯，又被一群“造反派”炒得火熱。“中正街”路牌被砸得稀爛，還正式發文將“中正街”改名為“東方紅街”。直到10年浩劫結束后，中正街才恢復原名。

（責編 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