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記德叔
清晨的杉針銳利而堅挺,
徐徐將夏希一樣的風兒劃破;
這座山上葬著他的三個兒女,
不見得是,命運對他的捉弄,
帶甜味的泥,泥鰍一樣嫩滑。
仿佛養兒女,是種有趣的體力活,
(且是不怎么靈光卻有期待的兒女)
養到一定年紀,然后將他們埋掉,
每一個都養到如花的年齡,男的
養到如虎的年歲,最后也將他們埋了。
又不經歷深仇大恨,又無深重災難,
就像是大山需要你貢獻,過幾年,
又點到你家了,你不能違抗——
“如果要茶樹葉,每年都可送回幾擔,
如果是要日月,你愿意睡在那里不出來”
他將自己的兒女像下紅薯一樣,
下到地里;后邊一棵雜樹下還有他的夫人。
墳像裝飾品,不代表死者活的意義,
山中的樹我猜也不是想吸取養料,
雖然它們那么肅靜,那么壯實……
這一天,他又把自己的小兒子拎來,
白白的棺木像一只彎彎的土狗蟲,
一些泥土被僥幸翻出來,新鮮得嚇人。
他倒潔清了,孤自一人,像得道高人,
世間,哪怕至親兒女,均為身外之聘!
愛林說
我們一起去死么?
山林并不見燃起大火,
也沒有塌陷。千年機木
分出許多枝柯。構成
另一種話題似的——巖層
漆漆,苔蔓也是胡須了,
此番密訪,便像多余的問候。
就說我得了心臟病,
突然老得像移不動的紅葉,
人生不是崎嶇坎坷,而是眼前
什么都驟然。看山
不見那山了,毅然
踏過去,卻終究找尋不著;
隱隱約約,有樹,怕是海的倒影了。
就說我壯不由志,
居民間,事稼穡小調;
閱情婦,多少禽獸不相愛,
偶有戲曲,卻并不得技巧。
恍惚中,菩薩
見世,化掉真身與自我。
就像我們遇著了山鬼。
也曾想天一樣長久,
學究畢生,在一個地方長住;
生火,煉丹,益于世情之愛,
哪怕還是青年,只想是過完全生了。
哪怕還青青澀果,
就想到它成熟的樣子;
風和山林,并不見副歌貫之。
對一片碧草說,
我們去死么?早有牛嘴
掀其被子。對一群魚兒說,
我們去死么,揭開自己的鱗,
一個個當翅膀飛走了。
對著,這么一個空寂的山林,
我們去死么?早已
耳邊風似的,還打算活得更老!
開字詩
兩條花蛇像兩條大花襖,
纏著我睡了一晌午;
沒有人做夢,也沒有人得道。
(坡上的葵花還沒有結籽,
已嗅到漿液成熟的風暴)
花蛇像往常一樣,
看了看后離開(似兩位熟人,
戀戀不舍?)它知道
我這一會不會跟它論道,
一旁的松樹也沒來得及化成人。
附近小廟,似有人留宿。
(難道那泥菩薩現轉身為人?)
遠處小鎮,智慧星星點點,
(難道他們一律清正廉雅?)
牡丹倒是牡丹了(蝴蝶入夢)。
又轉眼,一頭深色的豹子
對我又摟又抱(大約三個陽生
未相見?)豹子上的花紋
有些我認識,
我的瞌睡一直沒有醒。
我蓋著一件大花襖,
鼾睡就像替身,稀里糊涂。
清雅小舍不知多沒久,
沒人進來.亦無朋友來信。
懵里懵懂以為有人要與自己論道。
擬桃詩
雨大,路濘,去接父親
來飲酒。
河水白了一塊黃一塊,
溢滿還沒有翻動的大水田,
首日開好的白桃花,
現在行人一樣在擦臉。
父親,居山而不離,
看見兒親興旺
但偏遠。每帶種子去山間,
未入仙境不曾種牡丹,
遇見熟人問我做什么,
我說去接父親來飲酒。
上山,父不在,
墻上蓑衣,日漸衰;
院中柳樹如神斧,
劈開大雨開小桌,
我問山中土地神,
他說已赴兒家去飲酒。
已到兒家,去飲酒?
輾轉路上不思量。
已有香椿上新綠,
已有泥濘釀美酒。
村邊熟人問起來,
已接父親來飲酒!
(選自《創作評譚》2008年7-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