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禾,本名吳燈旺,六十年代出生于湖北大冶。1982年開始詩歌創作,已出版詩集《溫柔的傾訴》《在陽光下》《抒情與懷念》《竹林中的家園》《大風口》《喊故鄉》等九部。作品被選入一百多種全國詩歌選本。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詩刊》“第三屆華文青年詩人獎”、中國詩歌學會“首屆徐志摩詩歌獎”、《十月》年度詩歌獎、湖北省“第六屆屈原文藝獎”特別獎等多種詩歌獎項。曾參加第十六屆“青春詩會”。
在鄉間行走
在鄉間行走,左邊是
田野,右邊是河流
田野上秧苗挺立
河流讓一塊石頭
阻截了它一下
多少減緩了它的流速
桃花開滿了一面山坡
落在坡上的幾朵
像幾淌暗紅的血液流經山路
高處是月亮山
夜晚月亮落在山頂上
我后悔只站在山下仰望
卻沒有去登高
在鄉間行走
叔父們都外出打工了
迎面走來的都是陌生的孩子
身上臟兮兮的
一個朝我做鬼臉
一個用胳膊肘子在另一個的
腰上,拐了一下
然后各自跑開
油菜花
潮水般涌動的油菜花
從村莊的山坡上淌下來
幾個小學生
跟著油菜花一路奔跑
昨天,只見星星點點的一朵兩朵
一夜間,它們漫過山嶺
開遍了山野
滿野潔凈的油菜花啊
我站在它們中間大口呼吸
中年農民
中年農民四十五歲。頭發提前白了
背馱了,像負載的駁殼船,必須使足馬力
才能前進。他的身體像一件穿舊的雨衣
被襲來的風雨無情地拍打。
打進骨頭的水,多年后生長成風濕
生長成骨頭里拔不掉的鋼針,扎著他疼。
在水邊摘蓮蓬、挖藕。他是水的鏡子
水是天的鏡子。蘆蕩深深,淹死藍天。
星期六,在鎮上
我拽著年邁的祖母,從小鎮的石板路
走過。祖母拄著晾衣的鋸短的竹竿
像她這把年紀的人
鎮上已經剩不下幾個了
彎曲的石板路上,雨滴,陽光
甚至一頭驢子的一兩聲尖叫
都有點兒打滑
有人在叫賣,一個婦女把山野和田園
挑在籃子里叫賣,那些白菜蘿卜
特別新鮮,番茄又紅又大
上面像刻了老光棍的名字,他每天光顧
街上那個臟兮兮在棉襖里捉虱子的人
是當年鎮上有名的包子王
他愛賭,把家底給輸光了,現流落街頭
星期六。時間過得真快
瞬間就看見了晝與夜
夜晚的月光和燈光在石板路上流淌
偶爾在街頭碰見一個人
像碰見月亮,搖搖晃晃,比酒還醉
夏日地頭的瓦罐
近似于一口古井:一只瓦罐,
盛滿故鄉的清水。
那可是村莊最小的井,
挨著故鄉最大的嘴唇。
它像我的三伯,憨頭憨腦,
一屁股坐在地頭。
瓦罐的水,與其說鋤地的人
喝掉了,不如說太陽蒸發了。
與其說滋潤了一葉心肺,
不如說救活了一群麥子。
我想有一間小屋
我想擁有一間建立在小山沖的小屋
用泥土和石頭把它墊高。
屋子不需太大,能抵擋風雨就行
但方向必須朝南,因為我
喜歡南方。房前屋后的小花小草
我會百倍的愛惜
在它們旁邊,我種下糧食和白菜
冬天曬太陽,喂馬,抓野雞。
山那么大,我不必在周圍打井
到處都是山泉,可以省下農民必備
的瓦罐,老父親也不需連夜
趕搓井繩。母親在泉邊洗衣、磨刀
她要在來回的路上耗盡一生。
山中松樹,挺著腰生長,一年
長一尺。林間月色,渾濁、朦朧
難以攪動。我站在屋前俯看山下
油菜花和小河都流進了我的身體。
兩片亮瓦
父親給低矮的平房加進去兩片亮瓦
漆黑的土平房頃刻亮堂起來
昏暗的屋頂像開了天窗
這也是咱貧窮人家惟一的亮點
晴天陽光射進來
兩片亮瓦,像窮人張開的笑口
十多年我沒見父親這么笑過
雨天,天空響過三聲悶雷
雨水便開始在上面流淌
我沒在意后來雨水流向了哪里
我只記得兩片亮瓦在一場雨之后
沖洗得特別干凈、明亮
母親借著一片亮光縫補我的白襯衫
還原
現在向你們描述我的祖父
那個五十年前得肺癌痛苦死去的
瘦弱的老頭,我從沒見過面的祖父
描述我的祖父就是還原我的祖父
首先要為祖父還原他的村莊
還原他的村莊的孤獨、衰敗、顫栗
祖父一輩子在這個村莊里生活
他在貧困、悲苦、脆弱、潦倒,和長期的
病痛中,活過了短暫的四十八歲
我要把村莊還原成一盞貧寒的油燈
祖父深夜在暗淡的油燈下推碾子,咳血
土屋中一扇虛掩的柴門
風吹一次,就吱呀響一聲
祖母站在柴門后面,懷里抱著我還不滿
周歲的父親,門外一聲狗叫
祖母把我父親往懷里摟緊一點
村后的十畝荒地都是祖父開墾的
我想還原他的勞動
他掄鋤的姿式,向下而彎曲
還原他的一個歉收之年
祖父站在檐下,既不言語,也不哭泣
最后,我把祖父還原成山體、草木
讓他永遠睡成山的模樣
讓草木在他的身體周圍永遠搖曳
苦難
假如我死了,親愛的人們
請從我身體里取出苦難
我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只有它
最被人渺視的東西,也是它
有今生的苦難也有前世的苦難
它應該含有許多糧食的元素
和泥土的鈣質,干凈,本色
有長的苦難也有短的苦難
如果把它們連接起來
就是我的一生。如果一節一節摘取
都是我艱難的歲月,或
零零碎碎悲苦的日子
千萬不要為我憂傷
有哲學家稱它為財富
麻煩你,交給我的后人,拜托了
這是我一生惟一的遺產
村口
站在村口可以看見馬路上的汽車和行人
可以看見掛在村前的山水和月亮
村口的牛哞叫一聲,整個村子都能聽見
早晨,有一群人正圍著夸獎村里的駝背有本事
出去三年就帶回一個俏媳婦
村長從人堆旁走過去時,誰都裝著沒看見
他老婆緊跟在后面,甩著一對大奶子
劉二狗的拖拉機一早從村口開出去了
坐在他后面的媳婦不住地往這邊回頭
昨晚到外村賭博的大奎可能又輸錢了,剛從
村口一閃,就聽見了他家里打架的聲音
那個坐在村口曬太陽的老人是當年的村支書
一改了當年見人就瞪眼的壞脾氣
穿著中山裝,巴嗒巴嗒吸著長煙竿
春節剛過,有人從馬路那邊走出去了
他們進城打工,到了歲末,村口像一條口袋
一個個把他們收入囊中
(選自《詩選刊》電子稿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