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斌,1954年生于合肥,現居北京。詩人,民間思想家, 中國新時期朦朧詩代表人之一,中國作家協會會員。1972年開始創作詩歌,早期作品《中國,我的鑰匙丟了》、《雪白的墻》被列為新時期朦朧詩代表作。2005年被中央電視臺評為年度桂冠詩人。著有作品:詩集《少女軍鼓隊》、《雪白的墻》、哲學隨筆集《獨自成俑》、散文集《地主研究》、哲學隨筆集《梁小斌如是說》。
沉重之物及其他(組詩)
小河到有水的地方喝水去了
我門前的小河不見了
曾經陪我玩耍的小河到哪里去了
小河留下了她的喘息
正像烏龜的脊背那樣被太陽烘烤著
這深深的花紋怎么這么遼闊
小河最后留下的名字叫做“干枯”
小河還留下了我做的紙船
它留下最后一小塊圓圓水洼
讓我的小紙船在滾燙的鵝卵石旁邊停泊不會覺得太熱
小河留下的水洼像眼淚那樣卻是又大又圓
枯黃的小草正是眼淚旁邊的睫毛
小河用最后的濕潤捧著小船
“等著我吧,我到有水的地方喝水去了”
小河到有水的地方喝水去了
有個叫“大海”的地方水堆的比山還高
比天上發脾氣就奔騰的云朵還要多
一條家鄉的小河在大海的身軀上流淌
我做的紙船要站在小河的背上
告訴來這里喝水的其他小河
我是來自誰的家鄉
一條家鄉的小河正在大海的懷抱里拼命喝水呀
絕對不會像我爺爺喝苦丁茶那樣
只是一小杯地喝水,還舍不得下咽
我的家鄉的小河,它喝水的聲音嘩嘩響
于是,小河像眼淚那樣
眼淚喝水越喝越大
水,只有在眼淚里最為晶瑩珍貴
它要把喝到的水全部藏在眼淚里
馱上比太陽還要大的、永遠都曬不完的眼淚回歸
我家門前的小河不見了
小河到有水的地方喝水去了
擊鼓人的叩問
——觀安塞腰鼓所記
是心動催發了滿坡的鼓聲
是否是從我胸口扔出了帶響聲的紅色石頭
引來年輕的后生和美麗的婆姨
和綢帶一起開始扭動
腰間兼有鼓聲
我是心動的持有者
自古就說心動推舉旗幟飛揚
你聽那鼓聲震得我心頭酥癢
酥癢像一群綿羊爬上了山岡
鼓聲漸緩,又像羊在舔鹽
眼看就要滿山散開
現在我要咬緊牙關讓心動加速
讓他們痛得滿地打滾
擊鼓在我
現在你觀看到的龍飛鳳舞正是我的心絞痛
更有婆姨緋紅
代表著我的喘息人生
我們所說的那么一種心頭很累
從擊鼓人前仰后合的姿態里得到證明
鼓聲開始細碎
那么我們就休息一會
讓這心動的星形重新又回到我的心窩
我想請你們把鼓聲平息
我要把你們的姿態全部收回
但那鼓仍然在響
因為你今日聽到的
只是昨日我們敲擊的回聲
明日的響鼓
你將無心聽到
你的胸膛里裝的是拳頭
是一種可以伸展又收縮的堅硬石頭
剛才你看到我們都在前仰后合
不是你所想的我們正接近最后的跌倒
這姿態是我們擊鼓人的本來神態
你的心動會最終停止
我們的鼓聲還在
婆姨不會跟你走,仍在我們的腰鼓隊伍中
我們從沒有學習過停止
不懂得如果照顧你的心
你實在很累
我們只能敲敲打打走得很遠
到有鼓聲的地方去
至此,我方知
我根本不是擊鼓人
令我改變姿態的那么
一種力量
木匠師傅隔著窗戶扔給我一句話
請把斧頭拿來吧
剛才我還躺在沙發上長時間不動
我的身軀只是詩歌一行
木匠師傅給了我一個明確的意向
令我改變姿態的那么一種力量
我應該握住鐵
斧柄朝上
像遞禮品一樣把斧頭遞給他
那鋒利的斧鋒向我掃了一眼
木匠師傅慌忙用拇指擋住那細細的光芒
我聽到背后傳來劈木頭的聲音
木頭像詩歌
頃刻間被劈成
兩行
沉重之物
雨靴踏到公共汽車的踏板上
我下車時,腳跟的震動引起鼻梁上的眼鏡
像休眠的爬蟲
活動了一下
時至奔波了一天的晚上
眼鏡也有重量
反正天已經黑了
眼鏡也不需要再戴在那兒
我把眼鏡拎在手上摸索著走路
我陶醉在這無比生動的舉止中
我所拎的也是沉重之物
記住這一天晚上
白天里究竟忙些什么我已經記不清了
只剩下我拎著眼鏡走路的樣子
我對我自己看得
很清楚
福祉
就像古老故事里撒謊的孩子那樣,
我曾經用童聲驚呼:
失火啦!
迎面而來的聲音在問:
趕快報告,火在什么地方?
火,還能在什么地方?
就在一堆雜草上。
我要讓四處奔跑的人拼命猜測,
火苗在雜草間燃燒的形狀。
那壯觀的救火場面即將來臨。
被我踩住的帆布水管伸向遠方,
連水都堅硬得如同鋼鐵一樣,
但是,
現在火苗太小,
你們過一會兒再來吧。
我怎么好意思鄭重報告,
火苗正在雜草上恣意玩耍。
你看那沖天的火光至今仍未讓誰看到,
因為你得交代出著火的地址。
雜草還不是著火的地方,
根本不是。
我已變老,
這寂靜之火此刻正照耀我的心上。
我指向火的福祉,
你們快來吧。
笨拙
你請我吃,
帶有深邃蟲眼的另外一只蘋果;
蘋果上的洞穴,
暗示我使用水果刀。
被迫深入,
你削蘋果的姿態,
肥厚的果皮,
緩慢垂成寬闊的鏈條……
我不曾使用,
刀柄上刻有爬行動物的水果刀。
但我已經愛吃腐爛的果實了,
我率先對你筻笑;
這是一把,
刀柄上刻有爬行動物的水果刀。
(選自《詩潮》2008年11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