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詩歌及詩觀

有詩集《淡藍色的星》、《在詩歌那邊》等數種。隨筆集《深水下的火焰》。詩作被選入《朦朧詩選》、《20世紀中國女性文學精粹》等數十種。1988年參加第8屆青春詩會。2006年被詩刊社評為新時期十佳青年女詩人。 2006年出版的詩集《大地葵花》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

一個青工的第一個七年

下班了。我和她又去了鐵西廣場

天黑了，我們每說完一句話

天就更黑一點。只有她的眼睛一點點

亮起來。我們計劃著10年后

在這里，買起一處房子，安一個家

而我說，我會在第10個年頭上

送她一枚鉆戒

我在想像10年后到來的樣子

第9年，第8年，還有第7年

那些加長的、不可預測的時間橫在

我和她之間。一顆從未存在的鉆石

上面開出的花，與她回憶的語言

與一首還沒寫出的詩，一起

在雨水里淋濕。

七年。七個365天。我們曾在青春時代

浪費過的青春的身體，虛無的家

無處降落的愛情，在公園和廢棄的

鐵軌上，一遍遍幸福又痛苦地

掠過她身體的手掌

在淚水和亢奮中，我詛咒空虛的命運

使我們一直空虛而貧窮的活著

可恥的，可敬的。廣場上的鐘聲

空虛的敲響了。我們坐了

10小時。還要一直在這里坐下去

3年。我們將向命運預支一份

未完成的生活

在鐵西廣場深夜花園里

我們擁抱著，坐了10小時

沉默使她偶爾的夢囈在夏夜中褪色

并和飄浮的塵土一起

住進我們相擁的身體

詩：深藍——敘述

那時候我們步行，從前丁香屯到廣業路

兩個來自寵物市場站的人下錯了車，那是

兩個賣藏刀的人，一個穿紫色的藏袍，另一個

是深藍色。他們一樣的步距，使刀鞘后面的流纓

與午后的空氣一起晃動。“是不是真的來自西藏？”

我問。你要攙扶我。而我拒絕了。“至少來自西安。

至少會是藏族。”我們自我安慰，跟在他們后面一起穿過鐵路

那時我還茫然無知。幻想著在一個地方，找到我多年來

一直在找的，描述生活的語氣。找到她的詞匯

和自己未來的方向……就這么多了

只能這么多。四條線。鐵軌中間的枕木

水泥里的金屬顆粒閃爍。至少八成新。一輛調頭的貨車

恰好擋住了我們。C45，C52，C11……每節車廂的左上方

都寫著編制號碼。“這是給那些明眼人看的。明眼人

一看就知道它們的單位。”在車頭吹來巨大的風里

一個年輕人對著他親愛的姑娘喊著。那時我們是五個人

被列車阻住。在生活的障礙前，是否男人比女人總

是知道得更多？

在那間無名旱廁邊一閃而過……沉悶的沼氣氛

之后，是村莊里的集市。羊腸小道上墊步的瓦礫

局促過道中的攤床，“雖是這年頭，飯還得吃啊！”

一個男人買走了他的份飯。而雨就在那時又下了

鐵西區啊！這個夏天，我來自十一條不同方向

十一條不同的街區，十一種你的人群相遇的方式

十一種驚悚與惶惑。你是人類學。文化學。地理學的

行政學的。風俗學的。財經學。和商業學的。你是溫度

天氣，強降雨云。來自印度洋熱帶高壓云系

你是矛盾。痛惜之后的愛情

寂寞

深夜。風的針把他刺醒

他醒了。身邊空了

那只貓不見了

他掀起破被，鉆進老桌子下面

在這間破舊的小屋子里

茫然地轉來轉去

“天這么冷，還要出去瘋

和你說了多少次

外面沒有吃的

可你就是不聽啊！這下子可好

這下子要挨凍——”

一聲混濁的咳嗽，在老筒子

樓道里，緩慢地盤旋

一個比一張沒有顏色的桌子

還老的老人，去找那只老貓

像在找他的女人：衰老、破敗

卻榮辱一生纏繞一生

詩：在某個傍晚，途經

五大道

我試著說出馬場道。說出我們精神里的

羅馬。仿佛臨街，從那幽暗地下室

隱約送來一絲酒香。仿佛塵埃中的

葡萄酒桶，有一聲微弱如耳語的爆裂

我試著說出鐘樓。陽光下的紅磚

陽光下的清水墻，坡瓦頂，被迫獻出

歷史或原罪。我試著說出開著的丁香

敞開的門，陪伴身邊的詩篇

陌生人，朋友或其他

我試著說出教堂門前星巴克的兩個女人

一個嘻嘻哈哈，且喋喋不休，快樂走路

一個在我身體里踱步，帶著缺點和局限

一路驚懼而懦弱的懷鄉

一路沉默不語

我試著解釋命運——我不是必然

且必須來到這里，擔負詩歌

或愛情的意義。即使我的身姿

從不在這里閃現，總會有別的女人

適時出現，像真理，像謬論，像歷史

我試著說出家——在許多夜晚

來臨時，踟躇在黃昏

一遍遍問自己

到底怎么生活，才能成為

必須要成為的那種人

唉，我曾在年少輕狂時

妄自許下多少誓言？曾經

多么相信世界和身體。而當她們

互相敵對，彼此反抗

我自己還剩下多少斗爭

可以浪費？還有多少矛盾

像浪漫或愛那樣享受

我試著遙想我的老年——命運呵

請原諒我這個越走離目標

越遠的女人。當我老了，我會回來

再一次找到你。接受你，愛你

一起過年輕時信口許下的日子

從此柴米油鹽，卻問心無愧

詩：丁字沽一號路

丁字沽路沿途的街巷，在傍晚有一種

混濁的磁性。仿佛特別的衰微

在語氣里顯示出命運中一塊孤地

對面走來許多人，我永遠不會認識

也永遠不會謀面。只是冥冥中

虛構著他們和自己的故事

在肯德基門前，那幾株加拿大黑楊

與草地的過道里

我無意中看見，七顆瓢蟲陷在

一只蛛網中。很小的時候

在鄉村，在東北的荒野上

不止一次看見這景象

那時不論殘忍的歡呼

或憐憫的等待，都堅硬不過

蛛網上垂掛的露水

它干了......蜘蛛快來了

而現在，蜘蛛已經離開

互不相識的瓢蟲

沉寂著。一個千年。一只開始了

掙扎，整個街道顫動了

現在，還是那些人，不認識

不謀面。在走近時，卻一一穿越而過

還是那些露水，那些水銀一樣的

珠磯。小時候，她們散落一地

學著小心而用力地抓，卻

一個也抓不住。那些不確定的事物

像多年后，這首詩的大半我已忘記

你憶起的只言片語

與蜘蛛，蛛網和人群在腦海中重現

我們以為這就是那時的全部生活

而我念念不忘的那些水銀

而丁字沽街道在雪花中漸隱

（選自林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