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明,本名張國明,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詩集《高貴》等8部,長篇報告文學《千日養兵》等4部,《中國網絡詩歌前沿佳作評賞》(上下冊)出版中。曾獲1990-1991年度全國優秀報告文學獎、《星星詩刊》和《詩神》首屆全國新詩大賽一等獎,第四屆、第八屆、第十一屆河北省文藝振興獎等,詩集《高貴》入圍第四屆魯迅文學獎。一級作家,河北文學館館長。
最高處永遠是一個人
的舞臺(組詩)
在華山上,與徐霞客對飲
“再走一步,你將到達山頂
但是沒有人能夠越過自己頭頂”
你的影子像刀子一樣快
影子里住著最后一個升仙的道長
我越想靠近你,你就越高
最高處永遠是一個人的舞臺
我承認,我追不上你的影子
正如華山上的植被,緊貼巖壁
卻無法鉆進華山的內心
華山以孤高名世,普天下
誰能與它齊名?云越低
越孤獨,樹卻越高越獨立
一動不動的飛翔,才是真正的
飛翔!天地之間的行云流水
游人只觀喧鬧,喧囂背后的故事
落在詩人筆下。詩人寫春秋
也寫風月,古往今來
只有一個名叫徐霞客的人
醉生夢死過一回
我渴望與這位獨具風范的行者
在華山頂上相遇,我們對坐
山頂,簡明望著徐霞客
徐霞客望著簡明
其實人生只有上山與下山
兩件事,上山與下山
如同從二十歲走向六十歲
上山,你只管舉目
下山,你必須把姿態和心
沉下來
山的身體里藏著另一座山
一雙青花瓷碗在夜色中手談
聲音到達之前,我們前仰
或者后合,我們之間隔著一碗酒
和另一碗酒,隔著一個朝代
和另一個朝代
一碗酒一個百年
一碗酒幾個亂世好漢
酒是液體的華山,四十五度不低
六十五度不高:酒是山中山
華山是固體的酒,四十五度不高
六十五度不低:山是酒中酒
一碗不醉人,五碗不醉心
我們像一面旗幟為遠景所包圍
凡人行走在去天堂的路上
仙人在歸途
入冬手冊
一地腐葉,山路漸瘦
秋景深過春宵。幸福有時
來自更深的寂廖
飛蟲警惕秋風,卻先于秋雨
落地,它們的腰圍
難抵太多的欲望
一只鳥的鳴叫,高過樹梢
它會一直等待
樹林長大,樹長高
兩只狐貍在凌晨相遇
它們身上的夜色
已經所剩無幾
一隊螞蟻的穿梭:把春運往夏
秋運往冬,它們騎住身體的鋼軌
飛奔……
虛幻的雪蓮
陡峭的山體已經結冰,視野
在攝氏零下40度守身如玉
巖石試圖把柔軟的天空
穿在身上。嚴寒的鎖鏈
只能封凍堅忍的臟器
我看到:子宮內心里
有另外一個狂奔的我
我看到:有股神秘的力量
驅趕著一團一團的云和寒流
向遠處的雪線漂移,橫向的
料峭,遼闊我的呼吸
雪蓮的坐姿高過頭頂
高處,才能讓花驚艷
太陽把冰山的腦袋
削尖,我在山下看它
正如它在山頂看我。深邃往往
越小越尖銳。在思想的尖峰上
舞蹈,是多么危險的愛好
一瞬間功夫,雪蓮已經開敗
雪山內心的憂傷,撲面而來
積雪下
積雪越爬越高——我并不擔心
雪不會自己回到出生地
它們集結的速度太快了
在路上,它們抱團取暖
并以此為生
顫栗的花朵,開了敗
敗了開,沒有故土的積雪
覆蓋了故土。積雪下的石頭
眷戀人間,它們已經
很久沒有見過陽光了
它們一遍一遍問我:雪的顏色
雪的形狀,雪的性情和溫度
沿著一片雪花的指引
我只能抵達寒冷的表面
現在,大地寬厚的胸懷
正被雪點燃,像陽光點燃
積雪下那些憂郁的石頭
無論它們藏在哪里
陽光一定能夠
找到它們
現在,太陽已經停止了升高
她慈祥寧靜地等待積雪趕上來
然后,將它們通體照亮
雪線
我在雪山上撫摸雪花
嘗試一條路的兩種走法
連綿不斷的雪線,燦爛的雪光
仿佛一支雪的隊伍
正在入侵——我們當中
誰會凍死在路上?
我的牙齒早已松動
寒流進進出出,如入無壘之城
我早已習慣了
坐在牙齒的城下,喝酒
品茶,靜觀身體之外
另一個身體的演出
冥冥中的世界,雪在上
我在下,雪在左邊
我在右邊。所謂的物我化一
其實只有雪,和我松動的牙齒
偶爾閃現的寒光
內心
植被與毛發的區別
一個知冷暖,一個懂風情
如今,它們在時間的沙漏里
耗盡體內的精血
終生跋涉,寄托心遠
行者的肩膀上沒有舊塵
晝的尾巴與夜的翅膀
是一對連體嬰兒
盲人的目光
讓沿途多么開闊!
只有螞蟻對道路的錯誤
過目不忘。石頭的路線
與此相反,一種隱忍的事物
從石頭的內心向外伸張
我發現:它隱性的跳動
晝短夜長
我眷戀一個遼闊的女人
葉子從泥土里爬上樹
再從樹上落下來:這不是眷戀
春光映天,秋色暉地
這不是眷戀,眷戀
遠比一片落葉遼闊
我眷戀一個遼闊的女人
從她的山巒,到她的水域
她的平原,沙丘和森林
不止一次開敗的杜鵑
也無法瞭望的盆地
她的版圖遠遠超出了我的縱深
她掩藏嬌小,貢獻豐腴
像遼闊的祖國,讓我深陷其中
我承認:今生今世
我無法走遍她的千山萬水
我從未抵達過她的邊界
沙漠深處,山頂或海底
我在拂曉時分深入她的暗夜
我像石油一樣藏在她心里
正如她死在我懷中
(選自《詩刊》下半月10期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