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琦,哈爾濱人,生于1956年。寫詩30余年。現(xiàn)供職于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
黑龍江邊的夜晚
真靜啊,這黑龍江邊的夜晚
連趕路的江水都是用腳尖行進
我的頭頂星空皎潔
我的身邊空無一人
一切這么祥和
從入睡的村莊到一只麻雀的夢境
今晚,我的想念深夜一樣闊大
哪怕我想的人把我忘記,或者在想著別人
愿一切安好。從我的所愛到整個世界
都擁有這樣的靜謐,流水清澈,月色撩人
面對妮娜的照片
這也該算是一種相遇
盡管面對的只是你墻上的照片
這么深地被這張臉打動
多優(yōu)美的人,神情端莊,眼神干凈
唇角的線條像花朵的邊緣
這樣的儀容和目光
閃爍著人性里尊嚴的光輝
妮娜,你這異邦的女子,
在哈爾濱,因為特殊的年代
飽受了屈辱和傷害
可你依舊,高貴而寬容
在人群之間,你做了神的事
你讓我如此難過,而且有種羞愧
站在你面前,幾乎是情不自禁
我為我的同胞懺悔
多溫柔的臉,卻流淌過太多的淚水
一張臉的內容可以這樣豐富
讓人想起根基、教養(yǎng)和天性
我想起關于臉的一些不愉快的記憶,
有的猥瑣黯淡,有的寫滿惡念
有的張狂油膩,如同堆滿污物的容器
今天,站在這張圣潔的面龐下
被善的光芒照耀,妮娜
你讓我思考關于容貌的事情
原來,至少有一點其實可以選擇
那就是,長成一張什么樣的臉
以及,與此相關的生活內容
好大的一片荒原
秋雨過后
草濕漉漉的樣子
就像剛痛快地哭過一場
北大荒頑強的秋草
褪去了春夏盎然的綠衣衫
深黃淡褐斑駁素雅
像從宣紙上滑落的一幅古畫
又像一個心態(tài)健康的人
神情安穩(wěn)地
正進入暮年
從一棵草到一片草原
渺小變成了遼闊
草的一生低調內斂
卻如此全力以赴
一歲一枯榮
它們把作為一棵草的能量
釋放到極限
霜雪到來之前
明年重新發(fā)芽之前
這是最后的時刻了
矮小樸素的秋草
用自己正在枯萎的肉身
隆重謝幕
而蒼茫的天地
暮色四合
風從八方吹來
猶如陣陣喝彩
跟友人去看他的故鄉(xiāng)
跟友人去看他的故鄉(xiāng)
他說的多好
帶最親的人,到最親的地方
尤其這故鄉(xiāng)是小興安嶺的深處
秋風如長發(fā)飄舞,山色斑斕
河流蜿蜒清澈,讓人聯(lián)想
隱居鄉(xiāng)野的歌手
倏然一曲離唇,三日繞梁
林區(qū)特有的清新和蒼勁
那巨大的、籠罩一切的靜
友人說,看:我的小學
他目光溫柔,聲音有些異樣了
學校的眼簾下,是湯旺河的流水
我甚至覺得那河水
早已知曉他一生的命運——
當年,那個用樹枝釣魚的少年,
離開故鄉(xiāng),去經歷人間悲歡
他將用在這里學會的
那些帶著松脂香氣的漢字
寫出了那么多故事,五味雜陳
回憶是一件復雜的事情
腳步向前,心事卻已逆行
我們跟著惆悵的友人
如同跟著一片被風裹到遠處
已屢被刮傷的葉子
顫抖著回來,拜望從前的根
寫下你們的名字
整個下午。雪下個不停
就像一首詩進入了敘事部分
我用我能寫出的最好的字
在紙上,重復寫著幾個名字
一遍一遍,我想把這些名字寫活
讓它們離開冰涼的墓碑
哪怕只是就這么一個下午
哪怕只是,這短暫的一瞬
我愛這些名字。這愛沉郁久遠
就像不能治愈的疾病
你們在的時候
我甚至沒覺得,擁有你們是種奢侈
一切正常。喜樂與愁苦
我習慣了與你們分享
我不知道,其實我早已是
擁有稀世珍寶之人
小小的意外
就會大面積刮傷我的日子
你們先后離去
就像是故意讓我看到
缺陷的威力
分別消逝在不同的季節(jié)
我卻總是
在大雪飄飛的時候
把你們一一想起
你們的音容笑貌,你們的好
你們的與眾不同
包括那些,有些人根本不配有的
缺點和毛病
逝去的時光真像一場夢
我目送夢境遠行
亡靈成雪,正緩緩回來探望
像往日來我家穩(wěn)坐
它們默然守在,我的窗欞
如人所言,我日益孤寂
因為你們帶走了我傾訴的欲望
那樣的目光和神情不復出現(xiàn)
我就不再相信
世上真有什么奇跡
你們的名字
躺在白紙上那么漂亮
就像窗外飄動的雪花
那雪花又小又薄
可我知道
它們已經用盡了
最大的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