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蕾詩歌及隨談

伊蕾，1951年生于天津。畢業(yè)于魯迅文學(xué)院和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作家班。1989年至1992年在《天津文學(xué)》任編輯。1992年至1997年居住莫斯科，從事民間文化交流。1997年始收藏俄羅斯繪畫大師作品。2002年至2004年創(chuàng)辦天津市卡秋莎美術(shù)館，任館長。此間開始至今不間斷地從事繪畫和中外美術(shù)交流活動。出版詩集六部，部分被譯成英、法、意、日、俄文。代表作《獨(dú)身女人的臥室》入選《百年中國文學(xué)經(jīng)典》等。

夏

１

我在夏天死又回到夏天

天——籟——之——聲

從四野落下

有無數(shù)鳥鳴嵌進(jìn)堅(jiān)硬的石頭

羽毛零落為處女華裳

河流中藏滿魚的圖騰

大水為瀑發(fā)出空洞的轟響

唯一的、唯一的歌手

隱避于不為人知的地方

我日夜等待的夏

占有了我

像網(wǎng)中的游魚

無望中等待著刑罰銳減

在大雨的夜晚

我痛飲雷霆和落英

靈魂破碎而芳香

坦坦蕩蕩地走

燦爛的秀發(fā)瘋長

夏

透明得千瘡百孔

這時候我的話傳得很遠(yuǎn)

巖石上充滿了回聲

渴望四面受敵

渴望獻(xiàn)身

灼熱的果核落地生根

心如大水彷徨

2

我遠(yuǎn)途跋涉回到夏天

樹葉與樹葉

生息在彼此的氣味里

我生息在你的日子里

暴躁又安詳

在無休無止的陰霾中

種植著尖銳的陽光

身體在陽光里變軟、變軟

一觸即化

在沒有墻的大地

看裙裾在空中飄過

我在空中飄過

我呼吸著狹窄的空氣

丟掉幻想

準(zhǔn)備無歌而眠

我坐在夏天，心安理得

你被雷雨聲帶來

我被香草籽帶來

你的輕捷的叫聲

讓我微笑

我對你的想像

閉月羞花

當(dāng)我想到安逸的晚年

手指就像彎彎的小船

我的恐懼是頑皮的夜鶯

時隱時現(xiàn)捉不住

歌聲冰涼

我是如此熱烈的女人

無論你走多遠(yuǎn)

我的指紋足可把道路鋪滿

夏天，在我發(fā)鬢隆隆地走過

又返回

我對你的情愛席地而坐

樸素又漂亮

你是我的野果

我是你的野果

你我輕輕咬上一口

又在瞬間復(fù)原

我對于你是弱小的一物

你對于我是物中之物

３

而夏在漫長地延伸

生命的燭火低聲合唱著

這時天上有日月星辰

我把陽光一把一把地捧下來

在輝煌的殘骸中靜靜地喘息

花瓣一片一片落地或者遠(yuǎn)走

在有風(fēng)的晚上

接天連地的綠色有多么孤獨(dú)啊

它從死那邊來

個個獨(dú)立無援

惠特曼的草葉遍布山崗

詩人的翅膀

伸手可及

星星們舉火為號

告訴我不為人知的秘密

我以衰衣草為緊鄰

守侯著惡劣的消息

在這黑夜，我無端地坐著

像頭發(fā)，承受沉重的撫摸

戀人的手指停在距我很近的地方

蘋果還未成熟

它強(qiáng)迫我日夜分神

注視它慢慢變紅的青色

４

夏啊夏，落下了紅紅的蓋頭

我哭泣或者笑都是新娘

暖風(fēng)天真無邪地咬著窗戶

你的貪婪讓我啞然失笑

只是尋常的腳步就醉倒了我

素目的欲望是燦爛的珍寶

我在西黃蓮的光輝中站立

鮮艷，飽滿，少女一樣

你要品嘗

你就品嘗

當(dāng)暗夜圍困了我

黑黑的高高的鬼就俯身向我

我尖叫著，撲打著翅膀

黑夜好疼啊

窗戶也臉色蠟黃

我的深愁落地生根

看歡樂游來游去，幽靈一樣

思念蔥蔥籠籠，攀緩而來

恐懼在枯井里升升降降

有蟬聲襲來

我的心潮被夷為平地

白云和皮膚一起飄出芳香

到我空空的手臂中來

到我呻吟的眼中來

當(dāng)我恨你

云就變得潮濕無比

花已開，葉己盛

四面楚歌如墻

照耀我的一生一世

只需你把身體點(diǎn)亮

5

我在夏天死又回到夏天

北方傳來紅莓花的清香

金黃的鐘聲接連地響

輕易地推開門窗

讓從古至今的音樂淺淺蕩漾

日復(fù)一日

白色的火焰在天空流浪

當(dāng)涼風(fēng)吹來

黑色的牡丹投下陰影

我們守侯著綠色的木柵

在大雨中看它變成柔軟的水流淌

遠(yuǎn)方來的河流就像天堂

你只進(jìn)入一次

就領(lǐng)略了所有的河流

堅(jiān)強(qiáng)的月光浸入水中

成為我身體的部分

肉體是如此清澈見底

是山泉，可分成點(diǎn)點(diǎn)滴滴

因?yàn)槲乙粺o所有

所以我包羅萬象

我在荒涼的野外行走

在穿過落葉的時候

燒成四肢舞蹈的篝火

當(dāng)我化成純潔的灰燼

干燥的心閃閃發(fā)光

甚至在極目不到的遠(yuǎn)方

我聽到冰消雪化

我在所有的水中照耀我

成為舉世單純的一物

6

夏天在日日銷蝕

夏天就要死了么?

我坐在夏天里日日生根

我要隨夏天去了么?

噢，你不朽的夏天

被蛇緊緊纏繞的夏天

鮮花遍體的夏天

耳朵，嘴唇，眼睛長成葉子的夏天

頭發(fā)長成青草的夏天

人子熱烈的祈禱夏天

如火如荼的靈魂夏天

永不安眠的夏天

生死相連的夏天

輕如鴻毛的夏天

重如泰山的夏天

赤裸如初、壯美如初的夏天

矢志不移，終生不逾的夏天

我永生的戀人夏天

我在夏天重生重死

讓夏天一口一口把我吞食吧

讓我殘破的肢體

腐爛在夏天

（選自《詩選刊》電子稿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