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沄,男,1958年出生。下過鄉,當過兵,現在一家雜志社做編輯。已出版詩集有《陰謀與墻》、《柳沄詩選》。
月亮。月亮。月亮
雨停了
云,慢慢散開
月亮露出它
愿意露出的樣子
月亮在上游
也在下游
而當中的那棵槐樹
正把它
高高地挑在枝頭
那么真切
那么無法忽略
此時它渾圓在
晚九點與晚十點之間
比賞月的人
還要清閑
此刻它高遠在
我抬頭就能看見的地方
既不是一盞
唐朝留下來的燈籠
也不是一扇
上帝把門關死時
敞開的窗口
從前的月亮
仍舊是從前的模樣
它抱著
一塊又沉又黑的石頭
在空中飄蕩了這么久
明亮了這么久
銅獸
避開太多的飛矢和吶喊
繞過一個又一個
血流滿面的季節……
銅獸它頑強地來到
我的手邊
四壁因此興高彩烈
它們圍擁著這只銅獸
如圍擁一位
不曾謀面的神
我將窗戶敞開
讓風側身進來
在風撩起的地方
那些追殺的獵手
西紅柿一樣
爛在了筐里
撫摸這只小小的
銅獸,如月色
在下一時刻里
撫摸著祖先留下的這個世界
之前我并不知道
有兩顆最遠的星星
是它不愿閉上的眼睛
并且一直在尋找著
自己的蹤跡
這時,銅獸仰天咆哮
嘹亮又曠遠
反而使我聽不見
任何聲音
殘陽如血
正一點一滴淌盡
殘陽隕落如一個朝代消失
所以,寂寞的歷史
總是缺著一角
我在想,除了
這只安安靜靜的銅獸
還有誰能夠彌補
夜深人靜的時候
夜深人靜的時候
那棵枝繁葉茂的老樹
又開始走動
像昨天夜里那樣走動
搖搖擺擺地走動
整座院子里
充滿了之聲
當然,這不是它
在走動時碰響了什么
才被我聽見,是我
聽到了某些輕微的動靜
它的走動才有了響聲
它走著,和
自己一起走著
當它搖搖擺擺地走過午夜
繼而走近拂曉
時間和月光
也跟到那里
有時,睡不著
站在五樓某扇窗戶的后面
我曾親眼目睹,它是如何
把風走成飄逸的飾帶
把繁枝茂葉走成寬袍大袖
然而,這一切,似乎都不是
它非得走動的理由
還剩下最后一片夜色
還剩下最后一片夜色里的
最后幾粒殘星……
曙光乍泄時,它突然停下來
好像疲憊了,好像
在走動中一下子想到了什么
瞧著自己
噓!別驚動他
讓他繼續往深處走
往內心深處走,往
有溝壑的內心深處走
帶著所能帶動的東西
跟時間一塊走
用不了多久
內心就會接納他
像草原接納一只羊那樣接納他
像草原接納一匹狼那樣
接納他
此刻的內心
陰郁得有如這個夜晚
月光不斷落下來,一些
雞毛蒜皮不斷落下來……
用不了多久,他就會
成為它們的一部分
就像一只插頭,遲早
會成為插座的一部分
而我哪兒也不想去
坐在這間不大的屋子里
我像一只,被
拔掉插頭的插座
哪兒也不想去
我點上一支煙
繼續瞧著自己
往有溝壑的內心深處走
我不想驚動他
我懶得驚動他
說出
道路自早晨
不緊不慢地拐入傍晚
剩下的坎坷、曲折及漫長
將由奔走的時間說出
恰如一陣風,被
另一陣風,鼓蕩到
我想像不到的地方
恰如一片鴻毛
在它自己的分量里
飛得,再輕些
期待與焦慮
像兩只一模一樣的鳥兒
棲落于窗前。而
明天遠在明天之后
此時,鋪開的稿紙
將大地移至明亮的燈下
我渴望著從其中瞧出
——走下去與想下去
究竟都有哪些不同
無邊無際的大地啊
遠不如我的內心
我的意思是說:在我的
內心深處,總還有一片
上帝也管不著的地方……
時間之水
一再報廢的想法
于右邊的煙灰缸里越積越滿
完整的時間,就這樣
被一支接一支地抽出和點燃
然后它們黏附在小小的塵埃上
無聲地落滿每一個地方
并以我想像不到的方式
重新匯集在一起
我像了解這首詩一樣
了解這一過程
我還有足夠多的
時間,用來思考
供人用來思考的時間
自然也供人用來愁眉不展
在我看來,滔滔不絕的時間
更甚于滔滔不絕的大水
形而上的水
拒絕比喻的水
它洶涌或平靜,往往
取決于我的心情和境遇
一個急于寫出好詩的人
驚恐地盯著看不見的波峰浪谷
其實,是在瞧著自己
無休止地沉浮
(選自《詩潮》《星星》詩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