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塊石頭壘起來的灶上,熏得烏黑的鋁鍋已經“撲撲”作響了,李茲喜還沒洗菜。他舀了小半盆水,蹲下來把菜放進盆里。隔壁教室里,漢語都說不太好的布依族孩子們已經開始用口音濃重的普通話,一個賽一個地大聲朗讀起各自的課文。
李茲喜站起身來擦擦手,回身到里屋拿了課本,空著肚子踏入了教室。坐在教室最里邊的兒子李準看見父親準備上課,頓時顯得垂頭喪氣。他也餓著肚子。
貴州省羅甸縣是國家級貧困縣,班仁鄉金祥村是全縣最貧窮最邊遠的村子。在金祥村油落小學,李茲喜一人身兼多個角色:校長、教師和勤雜工,而且這種角色已經當了13年。
由于李茲喜的堅守,金祥村100多名適齡兒童無一輟學。
只有一個老師的學校
從羅甸縣城到金祥村,有兩種走法:一是坐車,在山路上顛簸三個半小時;二是走水路,乘一個多小時快艇順蒙江河到油落山腳下,再爬兩個小時的山。
油落小學其實是一棟緊挨著山坡立在半山腰的低矮土房。三問屋子,一間是村委會,中間是教室,最小的一間,被李茲喜用來當了廚房和臥室。
教室里的12套課桌椅已經破舊不堪,窗玻璃早就沒了,土坯地面坑坑洼洼?!昂诎濉笔窃趬γ嫔嫌煤谄崴⒊龅囊粔K長方形,有三分之一已經隨著墻面的老化而剝落。
門前一塊約1O米寬的三角形地塊顯然是被細細平整過的,斷了一根支柱的木制籃球架倒在這個晴天揚灰,雨天滾泥的操場一角。
只有高懸在屋頂上的國旗嶄新鮮艷,獵獵作響。
站在這個操場上,前后左右,除了山,還是山。一條羊腸小道繞過操場一側伸向山腳。往上走,是李茲喜每周末回家的路,往下走,是通往他每天去打水的芭蕉彎。
早上9點多,學生們沿著山路三三兩兩地來了。由于居住分散,最遠的要走1個多小時才能到校。20個學生,11個一年級,9個二年級,坐在同一間教室上課。每節課50分鐘,都被李茲喜分成兩半。頭半節,教一年級新課,二年級的在一旁做練習:后半節又反過來。
“現在比以前好多了?!崩钇澫舱f。
以前,油落小學有4個年級,他常常忙得顧此失彼。給四年級講課時,三年級的孩子盯著黑板發愣,上二年級的課時,一年級的學生讀書聲越來越大。有時候下課了,他才發現一年級的孩子已經站在拼音圖前不停地念了1個小時。
2006年后,三年級以上的學生都必須學英語,這超出了李茲喜的能力范圍,孩子們只好轉學到班仁鄉中心校去了。
一下子撤了兩個年級,讓李茲喜感到很悵然:“要是我當初把英語學好就好了。”但他同時又欣慰:“我教四年級有時候都有些吃力,一些生詞我也解釋不通。他們轉到中心??隙ū仍谟吐浜谩!?/p>
“說到底還是自己基礎不太好?!边@位憨厚寡言的教師總結道。
這天,二年級正在學一首小詩,李茲喜剛抄了三行,黑板就滿了。他用口音濃重的普通話問:“同學們抄好沒有?我要擦掉了?!?/p>
在課堂上,李茲喜堅持講普通話,雖然他自己也分不太清楚平翹舌和前后鼻音。
最讓他頭疼的是音樂課和美術課。李茲喜不太會唱歌,翻來覆去也不過是“太陽當空照”等幾首,可孩子們唱一次開心一次。他也不會畫畫。當地條件有限,孩子們只能用鉛筆畫一些平面圖形。
自從去年雨季操場上的木頭籃球架被水泡壞后,孩子們就只剩下一個破足球可以踢踢了。最受歡迎的還是活動課。20個孩子圍成兩個圈玩追逃游戲,又緊張又興奮,尖叫著追逐,笑倒在地上。
這時,站在一旁的李茲喜,臉上是平靜,滿足的笑容。
一年工資365斤苞谷
下午4點30分,把孩子們送走,李茲喜開始做晚飯。兒子李準不知道跑到哪兒玩兒去了。
李茲喜并不是金祥村人,他家在離村20多公里外的班仁鄉。
1995年,20歲的李茲喜初中畢業,在班仁鄉算是學歷較高的人了。鄉教育輔導站站長找上門來,問他愿不愿意去教小娃娃。其時,油落小學已經空了兩年,他的前任因為吃不了這兒的苦,“自己找出路”去了。李茲喜想,自己喜歡當老師,也得“找點兒活路”,便背起行李走進了油落山。當時雙方商量著先教兩個學期試試看,可他沒想到,自己竟會在油落山扎下根來。
最初的教室是在一名村干部家的茅草房里,四處漏雨,三、四個孩子擠坐在村民自己釘的板凳上上課。沒有教材,更沒有教具。李茲喜找來各種形狀的石塊,教孩子們認“長方形”,“正方形”,再折一捆小樹枝教加減乘除。這些教具,到今天還在用著。
每個學生每學期交30元書雜費,李茲喜得到的報酬,是這些錢購買課本后的剩余,再加一年365斤苞谷籽,由學生家長平攤。由于沒有稻田,苞谷是當地人的主食。一般把苞谷粒碾成苞谷面后煮著吃,大米要等到集日才能在鄉里買,一般人家是沒有的?!拔耶敃r想,只要不餓飯就行。”李茲喜說。
可是,因為村民實在窮困,大多交不起學費,有的就連每學期幾斤苞谷籽都交不出來,李茲喜幾乎從來沒有按時足額拿到過“工資”。單身時尚且常常有“過不去的時候”,何況一年后,李茲喜和村里的姑娘陸小招結了婚,養家糊口的任務就更重了。
婚后,陸小招搬到班仁鄉,獨自耕種李茲喜家里的兩畝多地,而李茲喜則留在村里,吃住靠上了岳父岳母。每個周末,李茲喜步行一兩個小時,才能與妻子相聚。
上不能侍奉父母,下不能蔭妻教子,李茲喜總覺得愧疚。每到寒暑假,他總是拼了命地幫妻子多干一些農活兒。即便這樣,家里也時時困窘。
有一年陸小招生病,送進醫院后,李茲喜一分錢也拿不出來,是父親幫他付了2000元醫藥費。李茲喜心酸地回憶,家里揭不開鍋的時候,自己只能拿著編織口袋到處去借。半夜里,5歲的兒子李準常常餓醒,哭著說“爹,我要吃飯”。
“我只好把手指伸進他的嘴里,讓他含著,拍著他的背,讓他慢慢地睡去?!睂嵲跊]有辦法,李茲喜下了很久的決心,囁嚅著開口向學生們“討工資”。
那天下課后,李茲喜拿著裝糧的口袋走進教室。“我對娃娃們說,老師今天開始就沒苞谷吃了,按照慣例,要到學期結束的時候才收‘學費’,但是,因為上學期有10多個同學沒有交,所以老師的糧食不夠吃了。你們回家問問大人,誰家有余糧,先交點來讓老師吃吧?!币豢跉庹f完這段話,李茲喜“覺得自己的臉很熱。”
那是李茲喜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學生們討要自己的“工資”。
2005年秋季開學時,學生的書費遲遲收不上來。眼看無法按時開學,學生和家長干著急,李茲喜也一連幾個晚上輾轉難眠。捱到8月19日晚上,無法入睡的他打著手電筒,獨自步行20多公里山路回家,敲開門后,對妻子說的第一句話是:“把家里那頭年豬殺了賣吧!”
“我當時就不同意,我說你殺豬賣,兩個小娃娃要不要過年?他說不殺豬我沒有書費,當時他就流了眼淚?!标懶≌谢貞?。爭執到最后,陸小招還是眼淚汪汪地看著李茲喜把年豬換回500元錢,帶著嶄新的課本回到金祥村。
沒有成功的一次“逃跑”
“金祥油落兩座山,吃水要到芭蕉彎。春來不聽田雞叫,秋天不聞斗應山……爬了一梁又一梁,哭聲喊斷爹和娘。”在金祥村,最苦的事是缺水。世居在此的布依人要么喝“望天水”,要么靠人扛馬馱從芭蕉彎運水回來。李茲喜沒有馬,13年來,他幾乎每天都以雙肩背回50斤水。
每天清晨,當太陽隨著雞鳴犬吠爬上油落山的時候,李茲喜便將裝水的白色膠桶放進背篼,出發了。下山半個小時,上山得1個小時。背著50斤水,李茲喜依然可以輕快地避開路中間的牛糞和石塊。膠桶的蓋子早弄丟了,他得小心不讓水溢出來。這些水,學生們要喝,他和兒子李準還要煮飯洗臉。
李茲喜不是沒有想過離開。
2003年,在廣東打工的弟弟來了好幾封信,說打工每月收入1 500元,問他這樣辛苦“到底圖哪樣”,勸他不要傻乎乎地再當這種“倒貼本”的老師了。想了幾天,李茲喜背著包向學生們道別,轉身走上了回家的路。
教室里頓時亂成一團。村里大部分人都已經到坡上干活兒去了,只有三組組長陸友立還在家。他的女兒跑回家,哭著說李老師走了。陸友立一聽慌了,趕緊組織學生們去追,李茲喜已經走到梁上去了,學生們在后面邊哭邊喊邊追,大家抱頭哭成一團。
憶及當時情景,陸友立這個農家漢子幾度硬咽難言:“他說他在這里過不下去了。我說,我們祖祖輩輩都在這里,我們苦在一起,只要你不走。你苦悶就找我說,沒有菜了就到我家菜園子里摘,沒有飯吃了就到我家來吃,你走了娃娃們怎么辦?”
哭罷,李茲喜和孩子們回到了學校,再也沒動過離開的念頭。“我要是走了,自己會怎么樣也不知道,但是娃娃們肯定沒書讀了。”他說。
盡管“一只腳踏在田里,一只腳踏在教室里”,一眼看去,李茲喜還是與其他的農民不同。他語速平緩,幾乎從不高聲談笑,衣著雖舊,卻總是干干凈凈。這個平時十分沉默內向的老師在孩子們眼里有獨特的魅力。村小組長陸友立說,李老師脾氣好,對學生好,“框得住學生”。
農村教育前線的“黑戶”
李茲喜一直不能確定自己的身份是什么。當他聽說教育部要逐步取消清退代課教師時,他沒把這件事和自己聯系起來?!拔乙詾槲沂恰趹簟?,連代課教師都算不上。”
從2005年開始,陸續有媒體開始報道李茲喜一人撐起一所學校的感人事跡?!鞍壤蠋煛钡墓适麻_始流傳。當年,李茲喜被評為貴州省黔南州優秀青年志愿者;2006年被評為“貴州省十大杰出青年”。今年5月,他到北京接受了第十二屆“中國青年五四獎章青年標兵”稱號。8月,他又作為特邀代表參加了北京奧運會開幕式。
與榮譽一同到來的是外界的資助。從2007年9月起,羅甸縣財政每月向李茲喜發放600元生活補助。2008年10月16日,由香港慈恩基金會捐資修建的油落小學新教學樓舉行了竣工典禮。再過幾個星期,李茲喜和他的孩子們就要搬進寬敞、明亮的新教室了。
但李茲喜的身份,仍然是個代課教師。
由于學歷太低,李茲喜很難考取教師資格證,而這是如今轉為公辦教師的一道不可不跨的門檻。而且,羅甸縣是國家級貧困縣,幾乎不可能給僅有20名學生的村小學一個公辦教師編制。
但李茲喜很平靜:“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只知道好好教書,并沒有期望自己的做法能為將來的生活帶來什么。”
今年5月,李茲喜收到一封從沿海發達省份寄來的信。來信人說,他從報紙上讀了李茲喜的故事后,強烈懷疑其真實性?!叭绻嫦衲阏f的那樣,我們國家,貴州省辦教育的錢哪里去了?”信中質疑。
李茲喜認認真真地回了一封信,告訴對方,由于地方財力、基礎和現實所限,貴州部分縣鄉的確還十分貧困,但現在正在慢慢好轉。
2007年,羅甸縣全縣財政收入不到兩億元。“許多不了解情況的外省人都不能理解我們的現狀?!辟F州省羅甸縣教育局副局長李澤惠說。
羅甸縣境內幾乎全是莽莽大山,當地以布依族居多,居住分散,學生上學走一、兩個小時路很常見。按照國家規定的小學23:1的教師編制配比,金祥村20名學生不夠配一個教師?!暗请y道讓一,二年級的學生也到鄉中心校去上學嗎?”李澤惠說。
因此,盡管代課教師的清退工作已經持續了近3年,羅甸縣現在仍然有70名左右的代課教師,而且在短時期內,無法找到替代者。在這70多名默默無聞、沒有任何名分的基礎教育工作者中,只有李茲喜和另一名教師受到特殊照顧,享受每個月600元的生活補貼。
“其他代課老師的情況,可能跟我以前一樣?!崩钇澫舱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