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點評:
劉春,本是一個嫉惡如仇的辦案高手,偶然中成為小城黑道中的一個臥底,并成功取得犯罪證據,解除了一次有組織的集體上訪事件,最后死在黑道之手。這部警匪小說似乎是一個內地小城版的“無間道”故事。小說雖然少了電影的驚險和刺激,卻讓人真切感受到來自生活的痛,而這正是娛樂化時代中最稀少的品質,也是這部中篇小說比電影更珍貴的地方。
點評人:羅四鸰(復旦大學現當代文學博士)
1
這種盒飯是工作餐,5塊錢一份,局里統一安排的。大家一人捧著一份蹲在墻腳下吃,飯很平常卻吃得津津有味。我們防暴隊在執行任務時,大多時候只能吃這種份飯。
上訪的“拐子轎”車主們正聚集在市政府門前,與接訪人員交涉。雖然信訪局就在市政府的隔壁,群眾卻很少到那里去上訪,往往一擁就到了市政府。我們的任務除了維護好現場秩序,防止發生不測事件之外就是協助有關部門將上訪者引導到信訪局。
在我們這個安寧的內地小城市里,防暴反恐的概率是少之又少,防暴隊成立以來的幾個月里,很少有別的事情,除了日常訓練之外,更多的是處置上訪問題。
上訪的人大多數是遵守秩序的,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處,只是為表達訴求幫個人場,只有少數為首的人與政府交涉。不過,我們也不能掉以輕心。外省某地曾經出現過上訪人員在維持秩序的公安干警面前打砸政府大樓、打傷工作人員的情況。現場的處置警力因為沒有得到有關領導的命令,未能及時采取果斷行動,制止暴行,成了事后被重點追究責任的對象,據說公安局長很快就引咎辭職。公安局長引咎辭職的情況在國內還極少見,更突出了處置群體性事件的敏感性。
好不容易熬到上訪人員離開后,已是下午四點多了,我們疲憊地回到隊里。一些隊員招呼著要打牌娛樂娛樂。我不想再打了,就到了內勤室,看看特崗津貼能不能發下來,再看看有沒有報紙信件什么的。
老大姐黃靜在整理資料,新調來的劉春在看信。黃大姐熱情地招呼我,劉春只抬眼看了看我,沒有說話。
黃大姐是個爽朗健談的人,喜歡和人聊天,我們沒事時都喜歡到她這里來,喝喝茶,看看報紙什么的。
往來的資料和文件很多,又要負責接電話,黃大姐一個人很忙。劉春調過來幫忙后,黃大姐可能會輕松一些,但她似乎并沒有安排劉春干什么事。劉春安心地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夾住信,左手舉著一頁,木木地看,給人很別扭的感覺。劉春一般只能這樣看信,誰讓他的右手缺了大拇指呢。
劉春挺沉默寡言的,老實說,我特別不喜歡這種不主動和人招呼的人,我見了別人總會先打招呼表示禮貌。劉春不和我說話,我也不愿答理劉春。其實不光我這樣,對隊里其他人來說,劉春顯然也不是一個受歡迎的人。他來了有兩個多月了,很少和人打交道,除了內勤這一塊,別人和他都不熟。
2
沒過幾天,防暴隊長宗世元找到了我,讓我把宿舍收拾一下,說有人要住進來。我猜八成是劉春,劉春目前暫住在他親戚家里,離局里太遠,上班很不方便,而他現在又沒有經濟能力買房子。
我問宗隊長住進來的是誰,他說是劉春。我知道劉春不好相處,將來會不會鬧矛盾尚不可知,有道是丑話要說到前頭,我便委婉地向他表達了我的擔心。宗隊長說你想那么多干什么,劉春是個新同志,你得多擔待,再說他不住到你這里還能住哪里。我只能接受下來。
我回到宿舍里,先里里外外打掃了一遍衛生,又將另外一張床收拾出來。(臭襪子就算了,反正男人都是一個樣的。)
過了一會子,劉春拎著一只大號的提包進來了。他將包放到空床上,靦腆地沖我一笑。
我和劉春的“同居”生活終于拉開了序幕。
時間長了,我發覺劉春的生活習慣和他的待人處事一樣不好理解。比如我夜里習慣用尿盆,晚上方便時很省事,特別是大冷天里更不用跑到廁所里去了。劉春夜尿多,卻從來不用尿盆,一天夜里最少要跑出去兩次,很多回都把我從夢里吵醒了。為了睡個安穩覺,我甚至提出和劉春合用一個尿盆,我的尿盆足夠大,他尿一桶都能裝得下,但劉春婉拒了我的好意,從來沒用過我的尿盆。白天,因為我們的廁所里沒有隔間的問題,劉春絕不同時和別人一起蹲大號,大概是因為手指的問題產生了什么心理障礙吧。
平日里,劉春是一個溫和而羞澀的人,話不多,也沒有什么愛好,就是喜歡擺弄他的右手大拇指殘缺的指根,好像欣賞自己的寶貝似的。有時,一邊看還一邊用左手拔那節拇指的指根,像是想把它拽長似的。不過,每次當我注意到的時候,他會馬上掩飾過去。我注意過劉春的右手,大拇指從根部就缺失了,所以每當伸出右手來時只有四個手指,顯得特不和諧。
臨術縣位于我們瑞邊市的西部,與我們這兒相隔三百多里地。關于劉春為什么會從臨術縣公安局調過來的事,上級沒有明說,也不要我們問,但隊里私下流傳著許多說法,有人認為他是通過關系進來的后門子,大部分人則基本上認定是他犯了錯誤。我們都猜這一定和他的斷指有關。
3
任何一個具有傷殘鑒定知識的人都知道,非左撇子的正常人右手拇指缺失意味著七級傷殘。當初局里將劉春安排到防暴隊時,隊長宗世元、教導員蔣正寶都是堅決反對的。無論如何,防暴隊不愿要一個廢人。但局里作出的人事安排,防暴隊協調不成,只能先接收下來,再根據情況給劉春安排一個適當的位置,于是劉春便到了內勤室,協助黃大姐工作。劉春右手不靈活,干起活來都吃力,一會兒問這問那,一會兒需要幫忙,反倒多添了亂子出來。黃靜看著心煩,根本不愿讓劉春多插手干活。
劉春無所事事的時候,特別喜歡看信。一封信就是兩三頁紙的樣子,他卻能看上多半天。
劉春會定期收到一封信。這年頭,極少有人還寫信,劉春經常收到信便很惹人注意。
信的字體明顯是女性的,每封信皮上都會寫著“內詳”兩個字,頗讓人浮想聯翩的。黃大姐猜信肯定是劉春的女朋友寫來的。
劉春從來不向人談起信的內容,對黃靜也不例外。我對劉春的信也很感興趣,他將信帶回宿舍時,我一直想趁他出去的時候,偷偷看上兩眼,滿足一下好奇心,但劉春從來不給我機會。他一旦看完信就會小心地放到一個鐵盒子里,鎖上。我有時會聲東擊西地問上兩句,想套出一些蛛絲馬跡來,劉春一點也不愿多談,只說信是一位啞巴姑娘寫來的。
劉春回信時是用左手寫的,雖吃力,卻也能成文。這段時間,劉春苦練左手,用左手拿東西,用左手吃飯,用左手打球,甚至用左手擦屁股。他相信時間長了,自己會變成一個左撇子,那么右手的殘疾對生活質量的影響將大大下降。練習左手的時候,劉春的眼光和平時完全不一樣。平時是隨意的,散漫的,心不在焉的,練習時則是堅定的,興奮的,昂揚向上的。
這天,我出去參加隊上的一個喜宴,回來后,聞見屋里充滿著一股刺鼻的酒氣,看到桌上放著兩碟吃剩的菜,地上躺著兩個酒瓶,劉春則姿勢不雅地趴在桌子上,像是睡著了。
很明顯,劉春喝高了,看來是心里不爽快。這回張超結婚,給隊上的人都發了請帖,就是沒給劉春,劉春準是有想法了。看來,隊上的人對劉春的確是不太接納的。
我吃力地把劉春架起來,扛到床上,給他脫了鞋,蓋上被子。劉春突然開口了,“哥們兒,我沒醉,咱倆再喝兩盅,喝兩盅。”我說:“喝!喝死你算了,一個人也能喝高也真有你的。”
“兄弟,我是不是很沒用?”
“對,你就是沒用,醉了也不知躺床上去。”
我正想給他弄點熱水喝的時候,“哇”的一聲傳來,劉春吐酒了。幸好他頭在床沿上,一伸頭,穢物全吐到了地上。
吐了酒,劉春似乎清醒了一些,卻一下子滾下床來,趴在地上,用手伸進穢物里摸了起來。穢物在地上,散發著一股難聞的怪味。劉春使勁翻個不停,我幾乎要吐了出來,一把扯住劉春的手說:“你瘋了,還嫌不嫌臟!”
劉春不顧我的拉扯,還要翻那些穢物,我連忙找了把掃帚過來打掃。
大概凡事總有第一遭,劉春這回喝醉后,便越來越愿意喝悶酒了,而且每次都趁我不在沒人管他的時候。
我徹底見識了劉春的酒后變態。他總會用手在吐出的穢物里亂翻,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骯臟。我見過幾個月的小孩拉了屎,會用手抓著玩,醉酒后的劉春簡直和嬰兒一樣的智商。隊上酒后失德的人不少,張慶喜歡說話,崔宏嶺喜歡亂竄,楊會甚至將自己東西到處送人,但像劉春這樣遭人厭的還真不多見。
4
既然住到了一起,朝夕相處,就是最好的朋友,我有意拉劉春多和別的同志接近,這對改善他的人際關系是很有幫助的。
我有酒場的時候,會特意叫上劉春。在目前的機關里,喝酒是一種最重要的交際方式之一,多喝酒才能多交流,多加深認識,多喝酒才能拓展人脈。我有意讓劉春擴大交際圈子,特別是和領導同志,這對他的政治前途很重要,雖然他目前這個樣子,也談不上什么前途了。一開始的時候,劉春并不愿意跟我去,我就強拉他,他才去了。
所幸劉春在酒場上表現還可以,一旦喝開了,也是什么話都說,拉住人就稱兄道弟的,還特別喜歡和刑警隊的伙計們喝。這讓我很欣慰。
劉春的局面似乎有些打開。但是事情向不良的苗頭發展也是在一次喝酒中。那次我沒有去,是聽伙計們說的。
那天,酒過三巡之后,很多同事都開始打圈,互相灌酒。因一桌人都喝的是啤酒,所以來抽簽喝“步步高”,也就是第一個人喝一杯,第二個喝二杯,第三個喝三杯,順時針排下去,直到最后一個。劉春有些倒霉,特別背運,竟連續被灌了三個六杯,撐不下去了。
接下來,韓利給劉春讓酒時,劉春不想喝,韓利再讓,劉春還是不喝。韓利灌不下去酒,感覺失了面子,便笑著說他愿意發揚風格,放過劉春,全當是謙讓殘疾人了。劉春的臉色馬上變了,質問你說誰是殘疾人,韓利說當然是你呀,一桌人除了你,還有誰?沒事,我讓著你就是了。劉春抬手就把酒潑在了韓利臉上。
一桌子人都呆住了。韓利狠狠瞪著劉春,拳頭都握緊了,他身邊的人趕緊把他按住。
韓利雖是個有些性格的人,但受同事們勸阻,最終沒有發作。一桌人只好不歡而散。
從那以后,沒有人再敢和劉春開玩笑,都知道劉春對“殘疾”這兩個字特別過敏。劉春成了瘟神,誰喝酒也不愿叫上他了。
到這時,我才認真對待劉春的斷指問題。當晚,我和劉春談了心,層次是很深入的。我實事求是地指出他和韓利鬧僵是不應該的,韓利沒有大錯。劉春解釋說只是接受不了自己成了殘疾人的事實,當韓利說他是殘疾人的時候,他連殺了韓利的心都有。
劉春終于給我講了他的故事。
人真是不可貌相,劉春沒調過來前竟然是臨術縣局刑警大隊的辦案好手。
大約半年前,臨術縣縣委招待所里發生了一起重大案件:一個女服務員被四名歹徒輪奸。那個女服務員是一位縣領導的遠房親戚,因為是個啞巴,不好找工作,便安排在了內部招待所做服務員。她是在宿舍里睡覺時被人入室搶劫、輪奸的,下體被撕裂,幾乎喪命。作案情節令人發指,影響極其惡劣。
在縣委大院里發生了如此惡劣的案件,影響巨大,縣委主要領導都作了指示,責令公安局限期破案。書記、縣長幾乎一天一個電話打給公安局長,詢問案件的進展情況。
縣公安局承受的破案壓力可想而知,抽調了幾乎所有的精干力量開展偵破,一個星期后,終于成功認定了一名嫌疑人,并進行了密捕。
為了盡快抓獲其他涉案人員,防止其潛逃,需要盡快突破口供。不過那嫌疑人心里素質很好,還有反審訊經驗,極其頑固,死硬異常,就是不肯吐出同伙。他甚至還指著主審人員的鼻子大罵:媽的×,老子出去后一個個治死你們!氣焰極其囂張,幾組審訊都無功而返。
口供遲遲不能突破,專案組重壓之下采取一些非常規手段也是必然的。
劉春說著說著似乎有些激動:“督辦案件的地區公安局刑警支隊領導暗示我們放點大料開開鍋。我們明知刑訊逼供違法,也沒有辦法。刑警大隊辦案是受很多因素制約的,有時在政治壓力面前,連法律都得讓位。
動手前,我們用一條黑布袋將嫌疑人的腦袋蒙上,就動手了。這樣,即使打了,嫌疑人也根本不知道是誰動的手。
不過,搞刑訊逼供的確是要承擔風險的,你也知道。我年輕氣盛,當時一想到那受害的姑娘,對犯罪嫌疑人就恨之入骨,也上了。
才三四分鐘,嫌疑人受不了了,就求饒,招了一個人。這明顯是敷衍,領導示意再加點壓,我會一絕招,能卸人膀子,就上前動了手。那人殺豬似的嚎叫,再也抗不住了,結果又供出兩個,這才齊了。干完后,我給他的膀子復了位,嫌疑人才安靜下來了。領導示意我去解頭套。誰知我剛一接近嫌疑人,那家伙張開嘴就沖我咬了過來,竟然死命咬住了我的拇指,十指連心,我一下子就疼昏了過去。
等我醒來才知道,我已經躺在了醫院病床上,手上纏著厚厚的繃帶。那一截手指居然被嫌疑人全咬了下來,還吃到肚子里去了。
我們不能將犯罪嫌疑人的肚子挖開,所以我的手指不可能接上或者再植了。后來,嫌疑人也被送進了醫院,經鑒定構成輕傷。嫌疑人家屬抓住了他曾入院治療的事,拿住了刑警隊的把柄,避開了本地媒體,在外地媒體和互聯網上公布了隊上刑訊逼供致人受傷的問題。
局里和刑警隊都感到了壓力,檢察院很快就介入了。那個頭套保護了戰友們,檢察院唯一能認定實施了刑訊逼供的人就是我。
雖然案子破了,因出現了刑訊逼供的情況,出于種種原因,事件只能低調處理。在縣里干預下,我并沒有被追究刑事責任,但被調離刑警隊,來到了你們防暴隊。讓我離家鄉這么遠,異地工作,可能便于消除負面影響,或許還有保護我的考慮吧。
劉春又鄭重地問我:“如果當時犯罪嫌疑人吐了,會不會把我的手指頭吐出來?也許,我就能保住手指了。”
我這才知道劉春醉酒后為什么常常翻穢物了,他一定是幻想著能翻出一節手指來。
我對劉春非常敬佩,想不到他身上蒙受著這么大的冤屈,還不好對外解釋。
不過,就事論事,就今天的事,我也表明了態度,劉春應該向韓利道歉,他用酒潑人是不對的,但劉春拒絕了:“他不該說我是殘疾人。我是警察,殘疾人能繼續干警察么?”看劉春這么倔,我只好放棄了這個想法。
這段時間,劉春和韓利互不理睬。我盡量不讓劉春和韓利單獨相處,在公開場合里,則多和劉春說話,但其他人幾乎沒有理睬劉春的了。
幾天以后的一個早上,我正睡得像死豬一樣。有人把我推醒了,我以為是劉春,睜眼一看卻是教導員蔣正寶。
蔣正寶問我:“昨晚上劉春幾點出去的?”我下意識地看了劉春的床一眼,空空蕩蕩的。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只好說:“我不知道,我睡時劉春正好好在床上躺著看信呢。”
“看什么信?”
“我也不知道,劉春的信從來不讓別人碰。”
蔣正寶告訴我,昨天夜里,劉春和韓利有一場決斗,就在樓前的訓練場上,劉春把韓利的膀子卸了。
“他媽的,堂堂的人民民警還給我來這一套,土匪窩里生出來的啊!”蔣正寶咬牙切齒地罵道。
我驚訝地說:“劉春也太不像話了,不就是因為一句話的事嗎,韓利又沒有說錯,他就上心了。”
蔣正寶又問:“這兩個混蛋近幾天有沒有干過仗?”
我說:“沒有啊,要有我肯定知道。”我把這幾天特意看好和照顧劉春的情況都告訴了他。
蔣玉寶夸我說:“你倒是個有心的人。”
蔣正寶是從宗世元的辦公室里出來的,宗世元已經把劉春和韓利叫過去了。
“他媽的,混蛋。你們到底是不是人民警察?誰不想干了,趁早給我滾蛋。”宗隊長的大嗓門隔著八里路都能聽見。
我們靜靜地聽著,誰也沒有吱聲。“啪”的一聲,像是拍桌子,又像是打耳光的聲音。宗隊長從來沒拍過桌子,也從來沒打過任何人的耳光啊。
很快,在關于如何處理這件事的問題上,蔣正寶和宗世元的意見有了分歧,宗世元盛怒之下,未免有些不理智,意思是如實上報局里,依法依紀處理,蔣正寶倒是建議不要上報局里,這樣會毀了兩個年輕人。到底是管干部的蔣正寶想得周全,最后,宗世元還是尊重了他的意思。防暴隊召開了隊務會,重申人民警察隊伍里絕不能容許出現這種違紀違規之事,研究決定給予劉春隊內嚴重警告處分,并向韓利道歉。
在隊里全體人員會上,劉春承認了錯誤,但仍拒絕向韓利道歉,他認為韓利不該侮辱人。其實大家心里明白,韓利不過是說出了實話,并沒有侮辱他的意思。宗世元和蔣正寶的臉色都很難看,現場氣氛非常難堪,沒有人做聲,大家抽煙的抽煙,掏出手機來看短信的看短信,上廁所的人突然多了起來。
我也去上了廁所,假裝蹲大號,防暴大隊成立以來還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我磨蹭著出來時會議已經散了,真不知道是如何收場的。
5
“拐子轎”車主們再次進行了上訪。防暴隊應時出動,迅速前往市政府維持秩序。
“拐子轎”是對本地私自搞營運的殘疾人助力車的稱號。殘疾人助力車本來是為了殘疾人的出行方便而專門設計制造的,并不允許用來從事商業營運活動,但國家對殘疾人的優惠政策被一些殘疾人曲解和超范圍應用,部分殘疾人以沒有經濟保障為由加入到營運之中。這樣,問題就出現了,這種助力車的安全性問題、違規違章行駛導致的交通事故高發問題、交通秩序混亂問題、打架斗毆引發的治安問題等都很突出。由于殘疾人是弱勢群體,執法部門在處理時往往要面臨各種壓力,不敢放手去抓,結果癥結越積越大,越積越厚,引起了廣大群眾的強烈反應。時間長了,市里取締“拐子轎”非法營運的政策出臺便水到渠成,應時而生了。
為了照顧和保障殘疾人的生活問題,市里承諾在取締“拐子轎”的同時,將陸續出臺“愛心助殘十項工程”。接訪時,市殘聯施理事長也向殘疾人宣傳了黨和政府的方針政策,表明了態度:黨和政府十分關心和幫助殘疾人,市政府的“十項愛心助殘工程”就是為了幫助殘疾人解決生產生活方面的困難。這十項工程是扎實有效的,可行切實的,具體包括:助盲工程、助醫工程、助聽工程、助行工程、助明工程、助訓工程、助學工程、助困工程、助改工程、助培工程等。此外,政府還將陸續協調解決廉租房問題、低保問題和子女就學問題。
市政府接訪領導也告誡大家,為美化城市,樹立城市良好的外部形象,市政府近期將開展專項整治城區客運市場秩序,打擊“黑車”等非法營運行動,作為一名殘疾人要遵紀守法,擁護市委、市政府的決定。
但殘疾人代表們顯然對此不能接受,認為他們搞營運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這已經成為大家熟悉的謀生方式,大部分人生存環境差,抗風險能力弱,并沒有其他謀生能力,市里應該充分考慮到殘疾人的實際困難,審時度勢地制訂出更加科學化、人性化的管理措施。
經過協調,雙方的分歧沒有一絲減少,對上訪者來說,絕不放棄營運的態度是堅決的、強硬的。
此后的幾天里,殘疾人上訪了多次,還揚言要進京赴省繼續上訪。
針對上訪越來越激化的趨勢,市里承諾要暫緩取締“拐子轎”,進一步搞好調查研究,并通過信訪部門給了殘疾人們一個等待回復的答復,上訪人員才暫時回去了,他們明白需要給有關部門留出一個調查研究的時間。
6
這天,宗世元大隊長讓人叫了我和劉春到辦公室去。
我們都不知道是何事,忐忑不安地去了,宗世元讓我們坐下,又起身關緊了門。
我還以為是隊里要翻劉春和韓利之事的舊賬呢,看來不是。
宗世元先問了問我們工作和生活上的一些情況,更讓我們摸不著頭腦了。領導做事總是這種做派,就如同暴風驟雨襲來前會有一陣風平浪靜。過了一會子,宗世元切入了正題,說是根據局領導的安排,隊里要執行一項特別的任務,人選就是我們兩人。宗隊長還特意指出人選是他拍板定下,局里同意的。
我們回到宿舍后,劉春一個勁地抽煙,似乎思想還沒想通,不過只要吃公安這碗飯,有重大任務部署下來了,你有再大的意見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不能撂挑子。
組織上要求劉春利用自身殘疾,又是新面孔的特點,扮作一名“拐子轎”車主,盡快接近他們,爭取進入他們的圈子或核心層,適時偷拍他們密謀過程或其他犯罪證據,為將來可能的打擊處理搜集證據。局里決定借鑒外地兄弟市公安機關的處置經驗,一旦市里需要,將全力配合有關部門一次性將問題解決掉,不留后遺癥。局里有關部門通過對上訪情況的錄像分析,已經認定了上訪事件的幕后組織策劃者為一個叫老李拐子的人。宗隊長當時還給我們看了老李拐子的照片。他少了半條腿,但配戴了假肢,能像正常人一樣行走。據說,他的腿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時候在一家工廠車間里當操作工時被車床軋斷的。當時人的風格高尚,他甚至不好意思向廠方索要賠償,認為是給組織添麻煩。事后,廠方也不讓他再上班了,每月發工資養著他。前幾年,廠子不行了,他想重提老賬要求賠償之事,廠子卻破產了。
很顯然劉春的任務是艱巨的,相比之下,我的任務輕多了,就是及時與劉春保持接觸,單線聯系,及時整理上報有關情報信息。
另外,為了保密和便于工作,劉春不能再住在隊里集體宿舍了,還需要臨時搬出去住,地方已由行政科找好了。他執行任務期間暫不要回來,有事與我聯系就成。
行財科弄到了一輛“拐子轎”,交給劉春作為工具。這輛車有八成新,看著還不錯。我陪劉春去試車。劉春看著那車發愣,仿佛一旦用上來,就是鐵定的殘疾人了。車雖不是新車,但看著車況還可以,劉春上去試了試,性能果然不錯。因為殘了一個手指的問題,劉春開車有些不方便,不過很快就適應了。
開車時劉春一直陰著臉,對我這個搭檔看都不看一眼。我瞧得出來,他極力壓抑著心里的忿恨。
這天,是劉春和我暫時“分居”前睡的最后一晚,他先看了幾個鐘頭的城區地圖以熟悉街道和地名,才躺下了。劉春像有大心思似的,翻了一夜的燒餅,第二天,他起得很早,簡單地吃了一點,就開著那輛助力車上了街,頗有“下火海”一般的悲壯感,分手時甚至沒和我說聲“再見”。
老實說,這種臥底工作我是第一次遇到,以前一直以為只是電影、電視劇里的事,參加工作后,也偶爾聽到刑警大隊、經偵大隊、國保大隊等一線辦案單位會用,其他部門卻鮮見。至于防暴隊隸屬的巡警,有時抓賣淫嫖娼時會扮扮嫖客,那更算不得真正的臥底了。劉春到底在刑警隊呆過幾年,對這種事不感陌生。
7
按照計劃,一開始這幾天,是劉春自由活動、熟悉情況的日子。劉春需要將自己盡快變成一個“合格”的拐子轎車夫。
劉春知道接觸老李拐子之前,要盡量像個開拐子轎的。他明白做便衣工作,關鍵是要處處細心,知彼知己,不能讓人看出破綻,因為有時一處小細節的失誤就足能毀掉一次大行動、一個大計劃。還在臨術縣局時,有一次遇上群體性事件,有個民警著便衣混在鬧事人群中摸情況,因為系了條公安制式腰帶,被人發現,挨了一頓暴打,肋骨斷了三根,幾乎喪命。
劉春決定先到地區師院去,做做學生的生意,找點感覺。學生們單純,好說話,易打交道。
車流人流不斷,劉春的拐子轎在人車的洪流中前后穿梭著,像一尾洄游的大馬哈魚。
在師院門口等客的時候,看得出來,劉春還有些“心虛”,又有些發木。有一對男女從校門里走出來,隔著老遠就喊:“拐子過來,拐子過來。去‘銀城’網吧。”
劉春很遲疑地探了探頭,還拿不準是不是在叫自己。他頭一次被人稱做拐子,還以為叫的是別人。拐子是本地人對拐子轎車夫的統稱,大概因為開拐子轎營運的人好多都是拐子,客人便統統以拐子稱呼他們。
那對男女一看就是熱戀的學生。男生問劉春:“去銀城網吧多少錢?”劉春說:“3塊。”男的說:“兩塊吧,我們每次去都是兩塊。”劉春就笑了:“上車吧。”
這是劉春的第一單“活”。兩個學生上了車,劉春一起步,男的就抱著女的腦袋啃起來了。
這種帶棚的助力車很適合在里面親熱,拐子轎的輕型發動機嘶嘶的響聲都變得無足輕重起來。
聽著后邊的動靜,劉春感覺到心里特癢,車把上也有后視鏡,但實在不好意思去瞟。劉春直后悔后腦勺上為啥沒長兩只眼。
兩個學生啃了一路,停車時,男的給了劉春5塊錢,說,看你眼睛老實,不多看,就不用找了。
這是劉春的第一筆收入。5塊錢拿在手里,他禁不住看了又看。
萬事開頭難,劉春做成了第一單生意,后邊就簡單了。
劉春由自己的第一單生意想起了啞巴姑娘做成的第一單生意了。這是她在信上告訴劉春的。啞巴姑娘有一個很俗氣的名字,叫李紅。李紅開始從家里出來打工時,并不在縣委招待所干,而是在一家醫療保險公司做推銷員。當時的保底工資只有200塊,剩下的全靠提成,而且公司還要收2000塊的押金。一個不會說話的啞巴能做推銷員,在常人看來是不可思議的,李紅卻做到了,她認為人們是習慣于同情弱者的,一個不會說話的人拿著卡片和資料推銷醫療保險有可能收到正常人收不到的效果。現實情況是第一個月李紅就吃了個鴨蛋,沒有一筆生意“談”成。第二個月時李紅因患重感冒去一家診所打吊瓶,恰巧遇上了一位因患慢性腎盂腎炎前來打吊瓶的啞巴婦女。婦女用手語“問”李紅是自費還是公費。李紅撒謊“說”是“保險公司花的錢”,婦女驚詫不已,李紅就“現身說法”動員她入了醫療保險,才讓業務開了張。李紅對這次成功的推銷一點也不自豪,而是臉紅不已,因為與其說自己勸人加入了醫療保險,倒不如說是騙人加入了醫療保險。她“告訴”人家可以隱瞞有慢性腎盂腎炎的病史加入保險,一旦加入后,犯病時就說是新得的病,將來再治就可以不花錢了,費用會由保險公司給報銷。出事是在半年之后,婦女因腎盂腎炎再次入院,卻被公司告之拒絕理賠。婦女家屬不認,告到了公司,公司便將李紅辭退了。
不管怎么說,第一單生意都是個里程碑,這讓劉春很高興。劉春聽人講過一些討巧的拐子轎不會滿大街遛達,而是會到比較好的酒店門口等活,有些色情場所會和出租車司機、拐子轎車夫們達成默契,每送來一個嫖客可以抽頭,最少20,多了50,甚至有抽到100的。當然也有客人要求車夫從一些娛樂場所拉小姐過來,同樣有相當的好處費。
網吧的旁邊是間賓館,住的多是游客,兩三個拐子轎正在外面呆著,邊等邊閑聊。劉春不打算再回校門口了,也在這里等。
三個車夫正聊得起勁,似乎很熟的樣子,劉春停好了車,也想加入進去,人家卻很警惕。
賓館里出來兩個客人,大熱天還穿著整齊,打著領帶,一看就屬于白領階層。三個車夫都跑上前,問要不要車,又說附近有“好玩”的地方,可以拉著去,便宜得很。
兩個客人并沒有理會他們,大概嫌拐子轎的檔次底,而是上街打出租去了,幾個人失望地坐回了車上。
劉春將車挪近了些,三個車夫見劉春并沒有搶他們的活兒,才對他一下子近了起來。有人問劉春收成如何,劉春說今天掙得少,基本沒有開張。一人說活不在多少,遇到一個大方的主比在街上開上半天都強。另一人表示同意,也贊這里的人不小氣,小費高。
聊了一個小時,三個車夫有兩個拉活去了,劉春便離開了,好歹在街上轉悠轉悠也比在這里干等著強。
今天劉春共做了五單活,大部分是在晚上,不過最后一單活沒有收到現錢,坐車的那個年輕人下車后對劉春說沒錢了,付給三枚游戲機牌。劉春頭一回遇上這種情況,只好收了。
因有了游戲牌,劉春干脆收了工,到優勝路電影院的地下游戲室玩了一圈。
劉春回顧了頭一天的情況,感覺沒出什么漏子,表現還是可以的,唯一不足的地方就是自己來的時間短,對有些地方不太熟悉,昨天突擊背的地圖好多又忘了。不過這也算不上大毛病,有些本地的車主是文盲,若剛從農村上來,客人上了他們的車,甚至不能說某某店名之類的目的地,說出來也無用,他們看不懂,只能說在什么路、什么新村,或是一些大的建筑。相比之下,劉春還不算太差。
8
在跑車的時候,劉春會與一些拐子轎相遇。劉春仔細觀察車主們,果然每個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殘疾,要么是手腳,要么是脊背,要么是脖子,沒有一個全樣的。不過像劉春這樣的缺失大拇指的情況,還真是一個沒有。
跑了幾天之后,劉春載的人多了,見識便也廣了。俗話說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城市也是一片樹林子。有些人好交流,上了車就能聊天,有些人是呆鳥,愿意悶著,上了車后一句話不說。有些人不好惹,看著就橫,有的喝醉了酒不給錢還威脅打人。對于好說話的,劉春也喜歡與他們閑扯,對于不好惹的,劉春則不與他們一般見識。總起來,還是好人多,特別是部分女客,有的會說開拐子轎很辛苦,有的說好3塊錢到最后給5塊錢就不用找了,能讓人感受到人間的濃濃溫情。
這天,我吃完晚飯后,又看了兩集又臭又長的古裝電視劇,正想插門睡覺的時候,門吱呀一聲開了,劉春鉆了進來。
他媽的,他竟然不顧工作紀律偷跑回來了。
劉春關上了門,對我說我給你看樣東西。
他拿出一包東西來,打開,竟然是一筆錢,最大的是一張50的票子,還有10塊、5塊、2塊、1塊的,毛票也有。錢雖是好東西,可紙幣們的外貌實在不雅,看著沒有幾張是干凈的。我問:“哪兒來的這些錢,怪臟的。”劉春說:“傻不傻呀你。當然是我掙的,血汗錢哪,300多塊呢。”我笑著說:“想不到士別三日,就成大款了,錢都論袋子盛了。”劉春問我:“你說這算公款還是私款,隊里會不會收回去?”
他一下子把我問住了,我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
劉春馬上一臉失望:“你和領導說說,算私款了吧。我想給那個姑娘買個東西。”
我說:“還是你親自給領導請示一下比較好。只要把那個姑娘抬出來,領導也不是冷血動物,還能不答應你?”
劉春一笑:“領導正煩我煩得夠嗆呢,要不是這次任務非要找個有毛病的,還能答理到我頭上。”
我問劉春:“你今天還回去嗎,要不就睡這里吧。”
劉春說:“不了,我回行政科給我找的地方去睡,那地方舒服啊,你沒見過,改天你去看看吧,一定讓你過目不忘。”
我笑了笑,沒有強留他。
臨走時,劉春長長地伸了個懶腰:“開拐子轎真不是人干的活,跑上一天才掙個幾十塊錢,累啊。”他沉默了一會子,又說:“這幾天,我每天都會在師院門口等一會活兒,看著學生們進進出出的,挺羨慕他們的。要是啞巴姑娘也在里面上學多好啊。她才19歲,就被人給害了,不知會不會落下毛病。她將來恐怕很難嫁個門當戶對的人了,過幾年只能出去打工找個外地的,要么就找個死了老婆的,或是年紀大的嫁了。”
這段時間,我一天和劉春通一次電話,了解一些情況。我從不主動找他,都是他打給我,在他說話方便的時候。
這次,我問劉春進入角色了沒有,他說差不多了,我又問和老李拐子接觸上了沒有,他說接觸上了,一點沒有費勁,因為是他自己送上門來的。
白天的時候,劉春載著一客人去華友賓館,路上就發現有輛拐子轎跟著自己后頭。劉春以為是同路罷了,不料拐子轎一點沒有拉客的意思,一直跟著劉春。到了華友賓館后,客人下了車,那輛拐子轎就超上來了,下來幾個人。
從走路上看得出來,那幾個人都是殘疾的,不過殘疾程度輕一些罷了。領頭的人五十多歲,很黑,長著胡子,穿著一身略顯臟的西服,劉春一眼就認出他就是監控錄像上的老李拐子。老李拐子上來搭話:“哥們,收獲怎么樣?一上午打了幾桿棗?”劉春也機靈,就說:“剛開張,一桿。”老李拐子上下瞅著劉春,好像對劉春的身份有些起疑。劉春知道城區的拐子轎分兩種,有一部分是真正的殘疾人駕駛的,但很大一部分根本就不是殘疾人,他們打著殘疾人的旗號開著這種車在街道上走走停停,隨時載人下人,有人的時候就載人,沒人的時候就裝貨。這個家伙肯定懷疑劉春不是個殘疾人。劉春趕緊將右手露出來。老李拐子笑了:“我還以為又是個掛羊頭賣狗肉的假冒偽劣,原來是新來的哥們,認識一下。叫我老李拐子好了,有事找我。”
老李拐子又問劉春的手是怎么弄壞的,劉春就說讓機床軋的,要不是消防隊員動了切割機,只怕整個右手都廢了,拐子就信了。旁邊一個人過來,徑直掏向劉春的口袋:“你得先交管理費。”劉春有些蒙:“管理費?”那人說:“你在這一畝三分地里刨食,就是從先到的哥們兒嘴里往外掏呀。不交管理費,怎么行?”李拐子又說:“你這管理費可不是白交的,至少在白天,我們能確保開這拐子轎的都是正兒八經的殘疾人。”
劉春就這樣“交”了10塊錢,不過,劉春手里也多了個東西,一張名片,嚴格的說不叫名片,而是一張紙條,上面寫著老李拐子的電話號碼。
幾天下來,劉春就摸到了不少情況。拐子轎車穩速快,享受著國家優惠政策,生意一向不錯,健康人冒充殘疾人開拐子轎的便多了,而拐子轎們最煩的就是那種健康正常人開拐子轎拉活的,對此,就出現了這些專門負責“查稽工作”的頭兒,負責維護他們的利益。老李拐子就是這種角色,所以他要從每個拐子轎那里每月抽頭十塊錢。劉春想起公安局里負責監督工作的督察隊也是這種角色,忍不住笑了。
劉春還發現老李拐子等每天尋查半天,另半天時間會在汽車站拉客。
這回,劉春在車站遇上了老李拐子,他的穿著和上次遇到時一樣,給人的感覺根本就不是開拐子轎拉客的。老李拐子身著廉價西服,打著領帶,穿著皮鞋,有些怪怪的不協調的感覺。在劉春看來,西服、領帶,皮鞋,都是文明人用來修飾莊重和顯示品位的,是社會地位的象征,而在一個有著主流和精英意識的時代里,拐子轎車夫是沒有必要維持這種莊重和品位的。
當劉春湊上前去的時候,老李拐子還記得劉春,一拍他的肩膀:“你小子也知道這是一處福窩。”
劉春說:“我家里窮,不得不多掙點,新手上路不著道,還請拐子叔多關照。”
老李拐子就笑了:“嘴巴還行,你想多掙點,誰不想掙點?”
一輛拐子轎回來了,停在了他們身邊,下來一個拐子,拄著兩根拐杖。老李拐子指著他對劉春說:“這是我兒子,叫他小拐子吧。”
小李拐子個子小,比劉春幾乎要矮半頭,不過,身子的肌肉很結實,很像潘長江說過的一句話:濃縮的都是精品。
小李拐子殘的和老李拐子幾乎一樣,也只有一條腿,是上初中時遇車禍所賜。
劉春主動給小李拐子敬煙,他也不客氣,沖劉春笑了一下,就接了。
此時,一輛郊縣來的客車停了下來,眾多拐子轎車夫一擁而上,車還沒停穩,車門就被堵上了。乘客一下車,就有車夫上前強拉客人。
劉春沒有擠到前面去,老李拐子已拉到了兩位女士,對劉春說:“你他媽的充什么斯文,好胳膊好腿的落在了那幾個瘸子后面,還想多掙兩個?”說得劉春一陣臉紅。
“你把她倆拉到‘亞龍紡織’去。”老李拐子居然把他的活兒讓給了劉春。
劉春一下子和老李拐子近乎了起來,女士已經催著開車了,劉春道了聲謝,便啟動了車。
劉春拉完活回到車站時,李老拐子已經出去了。小李拐子正在糾纏一個男客,男客要去市人民醫院,出價3塊,小李拐子要4塊,最后還是小李拐子讓步了。
老李拐子說得太對了。和小李拐子比起來,劉春充分地體會到了自己的腿好使喚,是個大優勢,能搶活。現在李拐子爺倆都不在,沒有什么可謙讓的,可以和其他拐子轎猛搶了。劉春果然搶到不少活,一上午就掙了三十多塊錢。這在車站里的一堆拐子轎里算是高收入階層了。
沒活的時候,劉春就湊著與老李拐子閑扯,老李拐子似乎對“拐子轎”懂得極多,比如知道有很多種叫法,鄭州叫“殘的”,長沙叫“啪啪啪”,梁山叫“招手停”,武漢居然叫“麻木”,真不知道湖北佬是如何起的名,讓人怪搞不懂的。老拐子有些賣弄知識,還問劉春:“你知道,北京人有什么叫法?”劉春說不知道,老李拐子就說:“人家叫‘瘸B樂’,北京人真會叫,他媽的,我們瘸胳膊瘸腿的多,瘸B的還真少見。”
話題的敏感讓其他的拐子也來了興致:“他媽的,我們要瘸也不是瘸B啊,應該叫‘瘸屌’才對。”
老拐子又說:“還是你小子實誠,說話著道,要不把你的褲子扒下來,看看你的第三條腿是不是真瘸了。”
那人就趕緊捂住了褲襠。
在和其他拐子聊的過程里,劉春發現他們對老李拐子都很佩服,認為他有頭腦,對各地對待殘疾人助力車搞營運的政策都知個一二,對本地將實施的取締一刀切的做法也有看法,要不是他,拐子轎們早散了,也鬧不起來。
劉春問老李拐子:“聽說市里要重新研究取締拐子轎的事,我們怎么辦?”
老李拐子說:“還能怎么辦,無論如何我們也要搞營運,市里不同意,就鬧下去。現在的官就怕鬧,你軟他就硬,你一鬧大了,他就軟了。過兩天,可以再捅他們一家伙。”
劉春將情況反饋上來之后,我綜合整理了一下,給宗隊長匯報了一次。宗隊長讓我告訴劉春進一步摸情況,注意收集最原始的,原汁原味的那種,特別是關于老李拐子的思想動向一定要摸清楚。只有這樣,才能既正確地服務于領導決策,又能搞好處置工作。
我將宗隊長的意思向劉春作了傳達。
9
劉春讓我弄些磁帶來,他知道老李拐子是一個戲迷,喜歡聽呂劇,《卷席筒》《李二嫂改嫁》等幾盤破帶子他都聽爛了。
我應下了。呂劇就是山東的地方戲,磁帶品種少,翻過來倒過去就那么幾盤。我跑了好多家音像店,才買了幾盤回來。
第二個月,交“管理費”的時候,劉春沒有交錢,而是交了幾盤磁帶如《三拉房》《喝面葉》《姊妹易嫁》什么的,老李拐子的眼睛都亮了。
很明顯,幾盤磁帶的作用顯出來了,老李拐子、小李拐子都對劉春的識相很有好感。
平日沒活的時候,侃累了,老李拐子就在車里放戲帶,嘴里哼哈有詞,沉浸其中。
小李拐子對呂劇不是很喜歡,整天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就喜歡拉活。
老李拐子看著兒子忙活,對劉春說:“傻小子小時候學習還是不錯的,那時他想上學我沒錢,現在我有錢了,他又不想上學了。他媽的,他不光是拐子,更是傻B。”
老李拐子又問劉春上學的情況。劉春說:“只上到初中,就出來混了。”
老李拐子也罵劉春:“你他媽的也是傻B拐子。”
劉春就說:“對,傻B拐子,傻B拐子。”
車站的夜活也不少,劉春發現老李拐子夜里是不出來的。
夜里,車站里的拐子轎甚至比白天來得更多,但司機多是正常人。有些假冒偽劣懾于老李拐子的盤查,白天拉客還有些顧忌,晚上就為所欲為了。
以前,劉春不習慣夜里跑出來逛街,現在干起活來反而沒有這種感覺了。夜里涼快,又沒有老李拐子需要對付,來來去去的,倒不失為自由自在。
劉春本來不需要出“夜工”的,可他愿意干,也干得熱火朝天,這讓他自己都有些詫異。
夜活要的價普遍要比白天高,劉春和人講價時,底氣也變足了。會夸張地將右手伸出來,亮出三個或是四個手指頭,表示價錢,虎口茬子一樣的傷痕就暴露了出來,能“震”住人的眼睛,能讓人生出同情之心,爽快地答應他的出價。劉春的“生意”居然不錯,夜里十一點收工前都能跑上好幾單活。
有些人坐車,一開始并不先講價錢,往往一屁股坐上了,說出地名就讓起步。劉春知道這種人往往是常坐車的,知道價碼,要么就是比較大方的人,不會在乎仨瓜倆棗的小錢。劉春就會在半路上和客人套近乎,編出一番身世,用意不過是多得到報酬。劉春從來沒有感到掙錢如此讓人上癮過。
10
黃靜說有臨術縣公安局的公函,交給局領導的,局領導已閱,批示交給劉春。聽說政工科的干部還要專門和劉春面談。
原來劉春一直在向原單位對自己受傷的情況爭取一個說法,只是沒有向隊里和同事明說罷了。函上明確地指出了,鑒于種種原因和目前的政策,臨術縣局只能維持原來的處理決定,不能將劉春的情況定為因公致殘。
黃靜對我說你不是和劉春住一塊嗎,就由你轉交給他吧。黃靜不知道劉春有任務的事,也不知道他已經搬出去了。我沒有點破,先接了下來。老實說,我并不知道如何告訴劉春這個他最不愿看到的結果,也許最好的辦法還是讓他自己看看函件才好。
我在等劉春的電話,到下了班快半個小時的時候,劉春終于來電話了,簡要地介紹了今天的工作情況,又說要去看望一個拐子,是我知道的那個小李拐子。
原來,今天中午的時候,一個年輕人乘坐劉春的車后,付給他一張50元假幣,劉春找了48元零錢給他。那人走后劉春才發現50元錢是假幣,就追趕過去理論,兩個人動起手來。不料,那人身體十分強壯,個子又高,劉春竟不是對手,眼見就被打倒在地。小李拐子正好經過,停了車拄著拐就下來了,一拐仗打到了那人膝蓋上,撂倒了他,劉春才占了上風。不過,小李拐子的胳膊也被那人用磚頭砸了一家伙。
本來依小李拐子和劉春的淺淺交情,他完全沒有必要施以援手,卻毫不猶豫地幫了劉春。去小李拐子家里看望一下也實屬必要,再說這也是密切與老李拐子關系的一個大好機會。
我說有件事想和你談談。劉春說等我回來再說吧。
我決定晚上去劉春住的地方等他。那地方在小商品城南邊的黃營,我還沒去過呢,只聽說是個外來人口的聚集區。
我到了后,發現劉春住的屋不過是臨街的一間破舊的民宅,整個屋里除了兩張床,一個破桌子外,幾乎沒有什么像樣的家具。
和劉春同屋的是個十七八歲的稚氣未脫的小青年,在附近一家工地上打工,已經回來了。我和他聊了起來。
就在這間只有一張門板大小的簡陋房間里,一個月的房租竟然要200塊錢。小青年和劉春一人負擔100塊,顯然他并不知道劉春的身份,更不知道劉春的房租會由公家出錢。小青年指著一條街說:“這一帶全是這樣的屋,不光小,還又悶又熱。現在是夏天,很多人就鋪張席子睡在馬路邊上,沒人管,也很安全,只要在早上掃大街的環衛工人來之前起來就沒事兒。”他將一張席子從屋里取出來鋪在了路上,先準備好了“床鋪”。
我問小青年知道和他同屋的大哥是做什么的么?他說知道啊,開拐子轎的,牛著呢。我說開拐子轎還牛啊。他說聽說市里不讓開了,他還要加入進來,和政府對著干,能不牛?
我想起劉春曾說起過開拐子轎出汗多需要天天洗澡的事,便問他這里能洗澡么?他說當然能洗了,我和大哥每天都洗,我在工地做泥瓦工,他開拐子轎,每天都出很多汗,不洗不行。因為屋里沒有煤氣灶,隔不遠有個賣開水的人,一暖瓶開水2毛5分錢,一次買四瓶回來,倒在大盆里,就可以洗澡了。
小青年對劉春似乎很佩服:“大哥仗義啊,上次我們屋里遭了小偷,我沒錢交房租了,還是大哥給我墊上的呢。”
小青年還問我是做什么的,我說是劉春老家的哥們,開出租車的。他一臉羨慕,直說泥瓦工不如拐子轎,拐子轎不如出租車啊。
聊了很長一會子,我也沒有等到劉春回來,就辭別小青年回來了。
11
第二天中午,我在一家比較考究的燒烤店訂了兩個位子,頭一次主動給劉春打了電話,問他說話方不方便。劉春說方便。我說:“我在‘韓國燒烤’呢,你完事后來吧。我要犒勞犒勞你一下。”
劉春好像聞到了肉香,咽了一口唾沫似的,說話都一頓:“我馬上就到,五分鐘到不了就是孫子。”
過了十分鐘了,劉春還沒有來。我看了看表,隱約聽見店門外好像有些吵吵鬧鬧的聲音,我起了身往窗外一看,發現劉春正激動地和迎賓員說著什么。我馬上明白了,肯定是迎賓員不讓劉春這種人進來。我馬上趕了過去,果然是這樣,那迎賓員把劉春當成混飯吃的人了。
我對迎賓員說:“這是我請的客人。”迎賓員連忙說了聲對不起,又鞠了一躬,劉春才被放行了。
劉春落坐后,還在罵迎賓員狗眼看人低,嫌他穿得差,又一身的味兒,愣不讓他進。
我笑著說:“這就對了,說明你已經變成一個貨真價實的‘拐子轎’了。”
我讓服務員上了酒水,馬上上菜。
劉春又熱又渴,啟開一瓶啤酒對瓶就“吹”了起來。
吃飯時,我問他昨天的事怎么樣了?
劉春拿出幾張一百元的票子來,沖我一晃:“你猜我們今天做了啥?”
我一看那票子好像有些問題,不像是真的。
劉春說:“我們去找昨天給我假幣的那孫子去了,我知道他在聲遠舞臺上的車,八成就在附近上班,果然一兜就兜住了。好家伙,一見我們幾個,嚇得就尿褲子了。”
我說:“你別忘了你的身份,你們別搞大了,收拾一下就行。”劉春又笑:“別人可不知道我的身份,我心里有數。再說那家伙才挨了兩耳光,就從兜里掏出一摞假幣來求饒,一摞錢呀,有好幾千呢。我也分了點。”
我也笑了:“你也知法犯法,卷黑道里去了。”
劉春說:“誰叫你們讓我干這活了,我要跑到黑道里也是你們逼的。吃沒地方睡沒窩的,我吃過的苦你們哪能看到呀!”
我說:“我看到了,我昨天去了你住的地方。”
劉春沒有做聲,好像被觸動了什么。
我給他夾了一塊烤肉,劉春大咬了一口:“他媽的,我才干了多長時間,遇上的事還真是不少,要是換了別的干得長的拐子轎,還不知見過多少事。他們遇到的拎搶包、扒竊、交通事故、搶劫、盜竊、詐騙、賣淫嫖娼……哪個拐子轎不能說上一大串出來?”
我說:“這是肯定的,這行業遇到的治安、刑事案件肯定不少,只是好多案子根本就沒有報案,基層公安機關都不掌握。”
劉春說:“他媽的,每一個拐子轎都是一個信息源啊,要都利用起來,不知能破多少案子。還有那些出租車司機,更是寶藏呀,可惜我們利用得太不夠了,咱們這里的刑大(刑警大隊)我不太清楚,反正臨術刑大,利用得太不夠了。”
劉春又俯在我耳上說:“拐子們知道市里解禁拐子轎營運的可能性不大,要商量繼續上訪,向政府施壓的事,也叫了我,地點就在老李拐子家里。”這真是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劉春他真是好樣的。
我也小聲說:“‘家伙’你都帶上了。夏天衣服少,藏不住東西,不利于完成這類任務。”劉春說:“有行動技術上的人幫我呢,他們那幫子能豆子,什么東西搞不定!”
我一下子放心了。
我感覺劉春越來越接近任務的完成了,真替他高興。
吃完了飯,我說:“今兒就坐你的車了,現在我是你的客人。”
劉春板住臉說:“請問大爺到哪兒耍去?”我說:“不遠,也就北京、上海轉轉,你看著拉吧。”
劉春說:“客官坐好了,車費看著給,一萬兩萬的就成,多了不要。”
我說:“你這個車夫架子太大,坐你的車還得先請你的客。”
劉春說:“屌。說正經地,我現在帶你去看看我是怎么做活的。媽的,出力的活雖累,心倒是不累,有時感覺強過機關里上班百倍。”
到了拉客處,我下了車。
我把一個信封拿出來交給劉春:“劉春,這是臨術縣局發來的公函,你回去看看吧。不要著急,一切都會變好的。”我實在不好向劉春開口談他的事了。
劉春的手抖了一下,將信封接過去,看也沒看,一下子就塞到車里去了。
這時,一婦女走了過來:“拐子,去銀座多少錢?”她對劉春稱拐子,劉春好像并沒有在意:“大姐坐好,我的車便宜。兩塊。”婦女道:“兩塊,太貴,你這拐子不實誠,我上回坐別人的車一塊五就行。”劉春一笑:“大姐凈忽悠人,哪個拐子要是一塊五拉你,把我頭割給你。”婦女嘴里說著貴,屁股卻一扭就坐進去了。
劉春沖我一眨眼,但沒有笑,就上路了。
劉春這么快就習慣人家叫他拐子了。
12
兩個月后,市里的意見明確下來了,依舊嚴禁拐子轎進行商業營運活動。很顯然,市里的決策是出于考慮多數群眾的利益而作出的。
很快,市信訪、交通、公安等部門紛紛出臺了相關工作措施,市殘聯更增設了信訪接待處,抽調業務骨干設立了殘疾人求職登記、職業指導、安置殘疾人就業咨詢等窗口,公布了接待電話,公開社會招聘殘疾人信息,努力幫助殘疾人解決實際生活困難。
意料之中的事情果然發生了。在老李拐子的策動下,部分拐子轎車主對上述工作措施進行了抵制。
拐子轎車主大規模集體上訪活動又一次到來,拐子轎比前幾次來得都多,有數百輛,將市政府大門圍了個水泄不通,道路已經被完全堵塞。上訪的殘疾人甚至按照計劃,集體躺到了市政府門口,遠看像地上堆了一大片水泥袋子,完全堵住了進出道路。據悉,老李拐子已經想方設法通知所有的拐子轎都到市政府這里來,還派專人在路上攔截不參加上訪的拐子轎。
110報警服務臺接到多起群眾報警,反映有人毆打拐子轎車夫。
交警迅速對道路進行了交通管制。不光防暴隊全員出動,市局陳局長也帶領分局負責人和民警趕到了現場。其實,針對上訪升級問題,公安機關根據掌握的情報信息專門制訂了處置工作預案,做好了一切準備工作。
拐子轎圍堵政府大門已近一天,嚴重干擾了政府機關的辦公秩序。下午的時候,陳局長召集了現場緊急會議。宗世元開會回來后,向幾個副隊長布置了一下工作,大家都有些緊張起來,感覺要有所行動了。
宗世元安排完任務,放松下來,見現場氣氛有些緊張和沉悶,為了緩和大家的情緒,就提議大家講講笑話逗樂。他率先講了一個,說一個富婆去夜總會找男陪尋歡,媽咪問她需要什么樣的,富婆說要身體好,人可愛,收入低,紀律嚴,能吃苦,愿奉獻,功能強又長期受壓抑的,媽咪回身叫道:公安局的同志接客!
我們哄堂大笑起來。好幾個躺在地上的殘疾人坐起來了,好奇地看著我們。
劉春也到現場來了。他已經被召回,本來可以留在隊上休息,但他主動要求參與執行任務,這讓我很感動。劉春的興致很高,看得出來,他是以一個功臣的身份來參加處置工作的。也許是自我感覺好了,劉春也接著別人主動講了一個關于殘疾人的笑話。劉春主動提到殘疾人的話題很出乎大家的意料。我們都不覺得好笑,可還是都笑了。只是感覺應該笑,所以就笑了。人的笑也是可以作假的。大家笑得很假,感覺到了肌肉的僵硬,所幸劉春并沒有抬頭看人。這讓大家如釋重負。
很快,根據市政府的要求,陳局長宣讀了《現場通告》,重申公民必須通過合法的渠道表達訴求,要求上訪人員迅速離開現場,恢復現場秩序。但上訪人員并沒有任何離開的跡象,二十分鐘后,陳局長下令處置警員將少數為首分子進行強行帶離,其余參與人員全部驅散,盡快恢復現場的正常交通和辦公秩序。我們防暴隊負責將躺在門口的上訪者架離現場。民警兩人一組沖了上去,將一些人扯起來就往遠處架。
我和劉春走了過去,我們面對的是小李拐子。小李拐子一見劉春過來,主動就站了起來,我說:“你怎么不躺了?你躺啊。”
小李拐子并不睬我,睜大眼睛發瘋似地瞪著一身警裝的劉春,突然說你也是殘疾人。劉春說我是公安。小李拐子說你也是殘疾人。劉春還是說我是公安。
小李拐子猛地推了一下劉春:“你他媽的和我是一樣的,卻胳膊肘子往外拐。”
劉春被推了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一下子被激怒了,反手一推小李拐子。小李拐子只有一條腿,卻站得像根樁似的,竟然沒有動彈一下。劉春又一推,還是沒有推到他,卻把他的拐杖碰掉了。小李拐子蹦蹦跳跳地站著,躲著劉春的手,像個負隅頑抗的拳擊手。
只有一條腿的小李拐子在劉春面前竟成了不倒翁。
劉春眼紅了,扭過小李拐子的一條胳膊,猛一使勁,小李拐子捂著膀子一聲怪叫,像一截破椽子,甩到了地上。
13
一切都平靜下來了。以老李拐子為首的上訪骨干分子被公安機關拘留,并以聚眾擾亂辦公秩序罪被依法起訴,據說,證據之一就是劉春偷拍的策劃密謀過程和向普通拐子轎車夫強行收取“管理費”的錄像。
殘聯、交通、信訪等部門組成了多個聯合工作組,全力做工作。殘疾人群龍無首,最終放棄了繼續抗爭的道路,順應了政府部門的安排,各自謀生去了。
防暴隊順利地處置了一起重大群體性事件。不過,像這樣采取強制措施的案例畢竟只是極少數,一般情況下,防暴隊在處置群體性事件中扮演的只是維護治安秩序的角色,并不實際介入。
在不執行任務的時候,防暴隊就以訓練為主,訓練完畢便轉入巡邏工作。防暴隊畢竟還是巡警的一部分。
巡邏分車巡和步巡兩種,隊上很快就要分組了。副隊長們分頭征求了一下個人意見,王副隊長找我談時,我主動要求要和劉春分在一組,王隊說劉春就不再考慮了吧,他的情況你又不是不清楚。我說我最了解劉春,還是讓他參加的好,他練習使用左手已有相當一段時間,開拐子轎、拿警棍都沒問題,巡邏、執行任務自然也可以。我對劉春在執行任務中表現出的智慧很是贊賞,所以我的態度也是堅決的。王隊答應會向宗隊長、蔣教導員反映,再沒說什么就出去了。
老實說,劉春本人是很想參加巡邏的,老在內勤室跟著黃靜干,能把他憋瘋了。但劉春沒有找領導談自己的關于分組的想法,不想在此事上與領導意見相左,因為他還有其他的考慮。臨術縣公安局不能落實他的因公致殘問題已成定局,他把希望寄托在了本地公安局里,不想讓這事干擾了領導研究他的大事。不過,很快,劉春的希望再一次落空了,政工科的干部找劉春談了話,他的傷殘之事不是在這里出的,本局沒有義務給他一些說法。劉春本來以為以自己的臥底之功是可以和組織上討價還價的,但這種事是一事一議,一碼對一碼的,組織的決定和原則容不得討價還價。
所幸的是組織上考慮了我要求劉春參與巡邏的想法,分配結果出來時,我和劉春都被編入了步巡組,而且是搭檔。步巡組按兩人一組設置,領導安排我和劉春搭配是有用意的,不光因為我倆的關系好,更因為我長得又高又壯,對劉春的缺陷也是一種彌補。
分完組這天,分到步巡組的同事們到了一家飯店喝聯絡酒。大家人都到了,只有韓利沒有來。防暴隊在公安局里屬于清水衙門,辦公經費不是很充足,又沒有外快,聚餐的花銷便很棘手。有人說這次喝酒用的是劉春開拐子轎掙的錢,那么這頓酒分明就是劉春請的了。看來韓利沒有來,對其中原因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
其間,我上廁所時,劉春也在里面,我問他:“你把掙的錢都交上去了?”他點了點頭。我嘩嘩地尿著,沖他說:“你傻啊你。”他突然問我:“你退了休后想做什么?”我說:“你想得真長遠啊,咱們的事業還沒有起步,想退休干什么?”劉春說:“你總會老吧。我是問你將來,將來退了休干什么?”我說:“還能干什么,養養花種種草,頤養天年唄。”劉春說:“我退了休,就去開出租車,自己掙錢自己花,再不看別人臉色,一準兩個字:舒坦。”
劉春出去后,一人從內間里出來,竟然是宗世元。我嚇了一跳,幸虧我們沒有說領導的壞話,要不然就麻煩了。宗世元嘟囔了一句:“毛病!天生就帶著一股沒有出息的樣子。”我不知道他是在說我,還是在說劉春。
聚餐結束后,劉春又喝醉了,我扶著他到了我的房里。他現在已經搬回來住了。
劉春吐酒了,他躺在床邊子上,每次一仰直了脖子,腦袋往前一挺,嘴里就噴出一大股黏糊糊的東西,帶著刺鼻的腥氣,讓人作嘔。屋子里霎時迷漫著一股濃重的酒臭味。吐得差不多了后,劉春將手伸在床沿上,呼呼地喘氣,喝了我遞過去的一杯開水后,才慢慢地睡著了。我拿起掃帚和簸箕過來打掃,謝天謝地,他終于沒有把手往這堆惡心的穢物里劃拉了。
桌子上有一個盒子劉春沒有看見,這是我出去買的禮物,我打算明天給那位啞巴姑娘寄過去,當然要寫上劉春的名字。
14
劉春平靜地接受了組織對自己的安排,和我一塊上街步巡。
有時我們巡邏一上午,劉春也沒有幾句話,最喜歡的是用左手擺弄警棍。時間長了,我感覺有些憋悶,想勸劉春放開一些,他的事以后還是有機會給局里再做工作的,但實在不知如何開口。
劉春很留意街上的出租車,有時會停下和拉客的出租車司機們閑扯。劉春似乎很懷念以前的拐子轎生活,按他的話說就是:“真他媽的不如去開拐子轎。”
偶爾遇到一二個以前“共事”過的拐子轎車夫,劉春馬上就能興奮起來,追上前去與其搭話。人家都已經知道了他曾經混在拐子轎里做臥底,并把老李拐子送進了監獄。不過因為劉春人不壞,人家對他倒沒有什么看法。他們說話時,我會在一旁看著,一邊留意著路上有沒有巡查的警車,大隊領導會時不時地對各巡組的巡邏時間、巡邏密度以及有無消極怠工、閑坐聊天的現象進行督查。我不想劉春因此留下負面記錄。
出事是在我們開始步巡第二個月的一天晚上。
那天是周末,路上的車很多,回家的人很匆忙,沒有人關注兩個普通的巡警。
到了楊柳廣場的西角時,我聽到身后的動靜不大對勁,一回頭時,一輛帶棚的機動三輪車已經從背后飛馳而來,將毫無防備的劉春抵到了墻上。
劉春的整個身子都陷進了墻和車子中間,被車子擋住。車的前輪下有一條腿伸著,褲子已經沾滿了土。
駕駛室里,小李拐子大口地喘著氣,睜大眼睛瞪著車前面。一只手露在外面,劉春四個手指頭是伸著的,伸向天空,沒露出來的那截就是缺失的拇指了。
小李拐子木木地瞪著那手,好像在確定這到底是不是劉春的手……
(選自今天http://www.jintian.net)
網友評論:
洪永宣真:警察們的平淡生活,一篇視角獨特的警察文學。與我想象的差得很遠,但是卻真實而感人。
巴豆將軍:我喜歡這樣的小說,不浮夸,細細道來,警察們的真實情感流露,既不高大全,也不刻意丑化,這才是我們要的警察形象。
笑話八國:這一次警察要對付的不是罪大惡極的兇徒,而是一幫頑固的卻又被生活所迫的下層人,談不上正義與邪惡,卻一樣地感人至深,真的希望全國的警察們向本文的主人公學習。
流金歲月:細節處理極其到位,雖然行文有些啰唆,但是小說有時跟生活一樣,得有起碼的真實性。我喜歡!
傻團長:兩種人生,一樣生活!因此也是一聲嘆息。希望我們的決策層在處理一些事情的時候不要簡單粗暴。警察辦事最好還是有情操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