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點評:
這篇小說講述了一個精神分裂癥患者眼中看到的世界,這個看似正常的世界因一個“假想敵”而扭曲起來,一切都變得不正常。小說通過對“二康”、出租車司機、父母以及女醫生等的描述,以正常人無法想象的方式顯現了這個世界。在這個病人的眼中,世界是有病的。小說的最后,當鏡子里現出無處不在的“敵人”的面孔時,妄想結束了,清醒了的“我”如若走出有病的世界,邁入的將是黑暗的世界。小說的結尾,隱含了有病的世界即是無責任的世界的隱喻。小說的選題很容易寫出哲學意味,“有病”的隱喻也是實現作者表達意愿的有效途徑。但是,小說的敘述在虛幻和真實之間變換時與語境的需求不太切合,使人有種難以辨別作者意圖的感覺,這使作者“想說的”效果打了折扣。
點評人:劉琴(復旦大學文藝學博士)
一
我沒有病。
一個人,對自己不清楚不了解,那可真的是有病了。我沒有病!我心中很清楚我沒病。我很正常,我就是我。
對自己,我還是非常了解的。這不,出租車一個左轉彎兒,由中山路拐上熙熙攘攘熱鬧非凡的人民街時,我也沒有把這兒當做北京的“王府井”。要知道,這條街可是這座城市的商業中心,國茂華通華聯新世紀天下匯五大百貨商場就扎堆在這條街上。要說有病,我所在的工廠有位副廠長的老婆,回回去“二康”看病路過這條街時,她就總以為自個兒到了王府井,每次都跟陪護的人鬧著要下車去購物去\"血拼\" ,得不到同意,她就又哭又嚷鬧個沒完。您說,她這不是純屬有病么。
我就不這樣。
所以,我沒病。
“二康”?您問“二康”是啥地方?切!連這都不知道。“二康”就是省第二康復中心,簡稱“二康”。告訴您,這兩個字在這所城市可是婦孺皆知。沒錯,說對了,對這倆字兒,您盡可以理解為貶義。為了使您對這個詞兒有個更深刻的理解,我還是打個比方說吧。比如,我說您是打“二康”里出來的,那就是在罵您有“神經病”哩。
嘿嘿,生氣了?開個玩笑嘛。怎么?還沒明白?
小時候上學,同學之間斗嘴,說急眼了,結果往往總以互相努力指證對方是“二康”圍墻倒了才跑出來之類的話作結束。說句毫不夸張的話,在這座城市,這倆字眼兒,幾乎就是精神病的代名詞,甚至,您理解成罵人的話也不為過。這回總該明白了吧?還是不大明白?唉!哦,對了,怪我,怪我沒給您說清楚。其實,“二康”除了叫“康復中心”外,還有個小名——“精神衛生中心”,是西北地區二級甲等精神病專科醫院。
這回明白了吧。
您問我這是去哪兒?我不說您也能猜出幾分。對了,沒錯,是去“二康”。昨天下午,我所在的分廠辦公室把電話打到我家里,要我的父母親帶我去“二康”檢查身體。瞧,后排座位上坐著的就是我的父親母親。母親一只手攥著一個用花布縫制的提包,另一只手緊緊抓著父親的胳膊,她正神情緊張地望著窗外。父親的神情表面上看倒還顯得平靜,他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出租車司機的后腦勺猛看呢。他表情木然,身體一動不動,像極了一只無人操縱的木偶。
看他倆愁眉苦臉的樣子,好像我真的得了“神經病”似的。嘻嘻。
我扭頭望了望我的父親母親,朝他們咧了咧嘴,把目光轉向一旁的出租車司機。出租車司機是個女人,吊著個“階級斗爭”的臉兒,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就好像誰欠她多少錢似的。唉,這年頭,不用問,十有八九是下崗職工,看她臉上那色兒就知道:形容憔悴,蒼白中泛著黃,黃里透著菜青色。她雙手戴一副白線勞保手套,正在專心駕駛著屁股底下這輛破舊的“桑塔納”。見我看她,她也迅速地瞥了我一眼。我發現,密密麻麻的皺紋正呈三角形狀掛在她的眼角下方。
我所在的城市不大,買斷下崗的職工卻不少。同許多地方一樣,我們這兒的出租車從不打表,市內一律五塊錢。誰讓出租車這么多啊。我“打的”一向很怵女司機,女人很難纏的。一次,我從橋南打車過渭河大橋到橋北,司機就是個女人。也就四站多一丁點兒的路程,下車時,她居然纏著我非要七元錢不可。最后,在她哇里哇啦一大堆難聽話中,我只扔給她五元,愛要不要!憑啥呀,我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想到這兒,我不由得又瞥了一眼身旁這位女出租車司機,我發現,她又迅速地用眼睛剜了我一眼。我看見,她眼角處掛著的那堆皺紋仿佛比剛才又深了許多。
從坐上她的車子到告訴她到“二康”起,她就一直在偷偷地打量我。切!真無聊,有啥看頭,是不是有病啊?
出租車向右一拐,“二康”到了。
二
果不其然,不待車停穩,“三角形皺紋”就嘰里呱啦地沖著我年邁的父母親講了一大堆路程如何如何遙遠她如何如何辛苦之類的廢話,意思無非是想多要五塊錢。我的父親母親猶豫著,不知所措。早有思想準備的我,根本就沒正眼瞅她,我用眼睛不停地翻看著康復中心門前掛著的那一大溜牌子,惡聲說道:不行!就二十,愛要不要。說完我這才扭頭惡狠狠地瞪著這位女司機。
女司機顯然有點被我嚇著了。她看看我,又望望我身后那一大堆都寫有“精神”二字的招牌,臉上掠過一絲驚懼。她乖乖伸手接過母親手中攥了半天的一張二十元鈔票,悄悄掉轉車頭倏地一聲不見了。
我說過的,女司機真的很難纏。
進“二康”大門時,我好像看見一個似曾熟悉的身形,正在我前面不遠處疾步走著。
我撓著頭努力思想,竟一時想不起來他是哪個。
“二康”是家老醫院,去門診樓要先經過住院部。
同樣是醫院,可給人的感覺卻大不一樣。不大的院子幾乎空無一人,間或有一兩個身穿白大褂的醫生護士匆匆走過,他們臉上無一例外地掛著警惕的表情,表情里似乎還透著幾分神秘。也難怪,畢竟這兒與其他地方不同嘛。我和我的父母親邊走邊四下打量。住院部一樓是個大廳,地板上固定著一排排天藍色靠背椅,大廳的窗子外面裝有鐵護欄。透過護欄往里看,約有三四十名身穿白藍相間條紋狀病號服的病人,他們大都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乍一看,倒像是火車站候車大廳里等候上車的旅客。有的病人則站立在窗子旁邊,呆呆地向外望著,像是在想著什么心事。整個大廳安靜極了,沒有一個人走動,也沒有一個人說話。無論坐著的站著的,臉上幾乎都沒有什么表情。他們目光呆滯,臉色蒼白,個個兒就像活著的雕像一般。
我知道,那是吃藥吃的!這地方我來過,離婚前我曾經在這里呆過一陣兒。我知道,每天,醫生都要給住院的病人吃大把大把的藥物。
我感覺頭皮一陣發麻,什么鬼地方,怪瘆人的!我剛要將目光從大廳收回,突然,一個蒼白的面孔,出現在距離我最近的窗子上。他戴著一副近視眼鏡,正在盯著我看呢。只見他齜著牙對我一笑,一閃,就不見了。他閃的時候,是往窗子的右邊,也就是我的左邊方向。我看見,這小子也穿著一身白藍相間條紋狀病號服。我還注意到,他的左耳朵下臉頰上,有一塊圓圓的黑色胎記。
我打一激靈,嚇出了一身雞皮疙瘩。媽的!這回我終于想出他是誰了。
最近一段時間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全都是因為這小子。甚至可以說,全是這小子一手造成的,要么,我他媽的也不會到這鬼地方!
一個星期前,一天,我上中班。我的工作比較輕松,每天將生產制作使用下來的邊角廢料收集起來,按材料性質分門別類稱一下重量,再分門別類地堆放在廢料區即可。這活兒可以說是全分廠最輕松的活了。所以,班組里除了我一個男的外其余全都是些老娘兒們。這天,天剛擦擦兒黑,也就七八點鐘樣子,我干完活從料區回班組,經過分廠機關樓轉彎處時,突然聽見咔嚓一聲,聲音很大,像是玻璃破碎的聲音。我加快腳步,一轉過彎,我看見一個男人拍著手上的灰正要離去。離他不遠,分廠那輛嶄新的“桑塔納2000”的前擋風玻璃齜牙咧嘴破了個大洞。那男人一見有人,慌忙轉身逃去。此時天不是很黑,我隱約看見,那男人好像戴著一副黑邊眼鏡。當我打轎車旁邊經過時,小轎車后面正對著的窗子嘩的一聲打開,打里邊探出一個黑糊糊的腦袋瓜兒來,是分廠調度員。老調度瞧瞧我,看看車;我也看看車,瞧瞧他。見是我,他一聲沒吱,迅速地將腦袋縮進了窗戶里;我也沒吭氣,我拍拍手上的灰塵,一擰身,進了廠房。
沒幾天,車間里就傳出是我把廠長的“坐騎”砸了的謠言。也活該我倒霉,就在幾天前,我才為發獎金的事找廠長大吵了一架。你說,人家能不打擊報復,能不把這賬算在我頭上嗎。去他媽的!管他呢,反正車子又不是我砸的。身正不怕影子斜,要怪,也該怪那個該死的死眼鏡。愛咋咋地吧。
原本,我以為這事忍一忍就算過去了。可沒想到,過了沒幾天,又出了個事兒。就在分廠給我父母打電話的前兩天,哦,就是大前天,我上白班。那天二十八號,是發獎金的日子。我們的班組長,喏,就是那個金魚眼肥婆娘,宣布扣我五十塊錢,原因是我把廢料沒分清楚,亂堆亂放。我知道,她這是在為上個月車間因她上班時間干私活洗衣服扣罰她三十元獎金報復我哩——她洗衣服那天只我倆上班。天地良心,我根本就沒有打過她的小報告——我是那人嗎!肥婆娘剛一宣布完,我就沖過去,一把搶過獎金表,幾下撕了個粉碎。氣得我,氣得我……算了算了,好男不和女斗!我放下差一點就戳到肥婆娘鼻尖的手,一把抓起手套,沖出班組。
我飽含郁悶地向廢料區走去。壞了!我看見一個穿著一身油污工作服戴手套的男子,正瘋也似的用大頭勞保皮鞋咚咚猛勁踢廢料桶呢。桶里的廢料揚得哪哪都是,旁邊地上還扔著一把鐵鍬。桶是塑料桶,有幾只已經被踢破了。我忙大喝一聲,向他沖去。聽見喊聲,那男子一回頭,媽的,就是那個砸車人!這回我看得很清楚,黑框眼鏡,黑色胎記。說時遲那時快,那男人沖我齜牙一笑,一溜煙兒飛奔而去。人倒霉了喝口涼水都塞牙,當我彎腰剛從地上撿起鐵鍬時,我的班組長,那個扣我錢的肥婆娘,正站在廢料區門口,冷笑著用她那雙鼓鼓囊囊的金魚眼泡盯著我看吶……
接下來的事,不說你也知道,我被我的父母親帶到這里。很顯然,今天要是查出我有點啥,不但工作沒了,恐怕還得住在這里。看來,是有人在陷害我。一想到這兒,我就覺得,眼前仿佛有個人影一閃一閃,是那個男人,那個戴黑眼鏡長胎記的男人。陷害我的人一定是他。
我努力著,將他的影子從我眼前驅開。我心里很清楚,我沒有病。我了解我自己,我根本沒病。有人想害我,居然還跟到這里來了。看來我得提防著點。我相信我自己,相信我所看到的一切,甚至,相信我所做的一切。
到了。我和我的父親母親抬腳進了“二康”門診大樓。
三
門診大樓里科室的設置,除了多出幾個精神科外,與普通醫院相比,幾乎沒有什么不同。而最大的不同,就是氣氛。說到底,“二康”究竟是看精神病的專科醫院,前來就診的病人并不很多,樓道里幾乎沒有什么人走動,這就使得原本幽靜的樓道顯得更加空曠,甚至有幾分陰森。
母親掛的是三十元的專家號。前幾次來,母親也都是掛的專家門診。如今這年頭,也不知一下打哪兒冒出恁多專家?
“專家”是個女醫生。看模樣大概也就四五十歲,白白胖胖,戴一副金絲邊眼鏡。女醫生很專業地板著臉,抬手扶著架在鼻梁上的眼鏡,翻起眼迅速地從鏡框上方打量著我們一家。誰看病?女專家咕噥著稍顯肥厚的嘴巴問,她的嘴唇上涂抹著鮮艷的口紅。母親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指我。我滿不在乎地在她對面那張破椅子上坐下,折疊椅在我沉重的屁股下吱吱作響。我滿不在乎地用放肆的眼神打量著眼前這位女醫生。咦,真他媽的巧了,我怎么越瞧她越像我的那位班組長:肥肥的身材,肥肥的臉,尤其是那雙眼睛,鼓鼓囊囊的金魚眼泡,再加上一張紅艷艷的血盆大嘴,簡直他媽的一模一樣啊。
我撲哧一聲笑出聲來。母親從后面拍打了一下我的腦袋。女醫生抬抬手,扭了扭豐滿身軀,結束了對我的觀察。她問我看什么病,母親搶著回答說精神病。女醫生看看我,又抬頭問母親,有沒有病史?母親說有。母親說著從一直攥著的布包里取出我的幾份病歷,恭恭敬敬地遞給女醫生。
女醫生伸手接過病歷放在桌上。她緩緩抬起胖乎乎的左手,伸出胖乎乎的中指,將滑落在鼻尖上的眼鏡慢慢向上推了推,又從眼鏡上方盯了我一眼后,開始翻看起病歷來。
我把目光落在女醫生臉上。說實話,這年頭判斷一個女人的年齡是件很艱難的事情。眼前這位,看皮膚,白白嫩嫩,一掐沒準兒能出水。不過,隨著她那雙拔得幾乎沒剩幾根,又差點畫到太陽穴上的眉毛,時而緊蹙時而舒展時,她的眼角額頭上原本不大明顯的皺紋,就立刻清晰地顯現出來……不過,這些似乎好像和我沒什么太大關系,倒是她看起來顯得一副極其認真的樣子。我將目光落在她蓬松凌亂的頭發上。切,一個半老徐娘,學人家小姑娘將頭發弄成黃色,呵呵,簡直和窗臺上那株即將枯死的文竹差不多。這不是明擺著裝嫩嘛。切,什么玩意兒!我又將眼光落在女醫生胸前的專家牌牌兒上:副主任醫師。一個普通醫生,還是個副的,竟敢稱什么專家,這也太……太有點……太那個啥了吧。我用力盯著女專家的胸前忿忿地想。
女專家專心翻看病歷的同時,時不時抬起眼睛望我一眼,她臉上的表情看起來似乎有些凝重。站在一邊的父親母親同樣面色凝重地盯著她,他們看起來緊張極了,眼不眨氣不出的。唉,真拿他們沒辦法,回回都是這樣子,好像我真的得了什么不治之癥似的。切!
我繼續滿不在乎地四下打量。窗外,有棵梧桐樹,茂密的樹葉將窗戶遮擋得嚴嚴實實。突然,一張熟悉的面孔出現在窗外:黑框眼鏡,穿著一身病號服,正沖我咧嘴笑呢。我騰地一下剛站起身,黑框眼鏡就又倏地不見了。媽的,又是他!
女醫生和我的父母親被我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大跳。你干嗎?母親說著,上前一步一把捉住我的胳膊,女醫生則警惕地往后退著,木制椅子在地上劃出刺耳的響聲。她面帶疑惑地望望我,又望望窗外,窗外除了那棵梧桐樹,再別無它物。我看到,她的眼神里稍微帶有一絲恐懼。
沒事沒事,母親的聲音充滿了歉意。在母親一連聲的道歉中,女醫生漸漸恢復了平靜。她用仍帶警惕的眼神望著我說,還是作個全面檢查吧。
…………
兩個小時后,我和我氣喘吁吁的父母親回到了門診室。門診室里有一位男子正坐在剛才我坐的位子上。我滿不在乎地從墻邊拉過兩把椅子,讓仍呼哧不已的父母親坐在上面。見我們進來,那位男子迅速地向我們瞥了一眼,只見他滿臉憔悴,目光憂郁,一副幾天幾夜沒睡覺的樣子。男子扭頭繼續回答女醫生的詢問:睡不成覺,一閉上眼睛,就聽見有人在唱歌說話。我靠!什么毛病啊,怎么會呢,我咋就沒這現象。看來,我很正常嘛。
用藥沒有?用的什么藥?女醫生依舊很專業的表情。
氟奮乃靜。
堅持吃藥吧,再給你開幾瓶。說著,女醫生拉過一疊處方箋,不容分說地刷刷寫了起來。
也不問問人家吃完沒有就給人家開藥,這叫什么事兒啊。我在心中想著。不過,這話我可沒說出來。不關我的事嘛。
中年男子手里拿著處方,愁眉苦臉地向女醫生問他吃藥吃到啥時候能好。女醫生說沒人唱歌就好了。這不是廢話么,我又差點笑出聲。我把手中那摞厚厚的檢驗化驗單撂在女醫生面前——那可是我花了近兩個小時時間跑上跑下抽血屙尿透視化驗B超CT腦電圖多普勒的結果。真他媽的貴呀,這一套做下來,六七百塊錢,快趕上我一月的工資了。
我照舊滿不在乎地坐在那張破折疊椅上四下打量著;女醫生照舊推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金絲邊眼鏡開始翻看檢驗報告;我的父親母親照舊面色凝重地端坐在那兒。就連那盆即將枯死的文竹,依然是毫無生氣地照舊戳立在窗臺上。我將目光從那株該死的文竹上移開,望著窗外那棵紋絲不動的梧桐,那個該死的影子,似乎又準備出現在我的眼前……
問題不大。女醫生扭頭對我的父親母親說道,父母親臉上露出一點笑容。
本來嘛,我說過的,我壓根兒就沒病。我瞪了一眼我的父親母親。
父親望望我,討好地對我笑笑,連聲說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母親則無限感激地望著女醫生。
那也不能掉以輕心,還是吃點藥吧。瞧,又來了。女醫生邊說邊伸手在前面的處方箋上又刷刷地寫了起來。
我早就知道結果會是這樣——拿一大堆藥回去。現如今去看醫生都這樣。
沒病吃的哪門子藥,腦子進水了!我不滿地用只有我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在嘴里嘟囔著。我實在是懶得與腦子養魚的人理論。
瞧這孩子。母親輕輕拍了一下我的腦袋……
四
下午五點多鐘,我和我的父母親從“二康”打車回到家中。這回是個男司機,人果然痛快,張嘴二十,還一直將車開到我家樓下。
我說過的,女司機很難纏的。
自打幾年前離婚后,我就一直與我的父母親住在一起。
進了家門,我就一頭鉆進房間。跑了大半天,我覺得有點累,我要好好休息一下。
沒病真好!雖說我在心里很清楚我沒有病,但能夠得到醫生的證實,顯然對我是一件再好不過的事情。盡管白花了一筆醫藥費,可起碼,我能夠繼續上班了。
我躺在床上,回想著最近和今天所發生的事情,我的心情,也變得時好時壞。
剛才回來的路上,車子由“王府井”,哦,就是從人民街拐向中山路時,我又看見了那個一直害我的人,就是那個黑框眼鏡。當時他正坐在前邊一輛出租車的后排座上,我看見他邊扭頭對我咧嘴笑著,邊用手沖我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他媽的!還嫌陷害我陷害得不夠啊,這般陰魂不散地纏著我,莫不是還想置我于死地不成?看來,是得提防著他點了。
吃罷晚飯,我決定出去散散步。我要把最近發生的事情想想清楚。臨出門時,我順手將那年我去內蒙買的一把匕首掖在了腰間。再碰見那小子,得好好教訓他一下。我眼前又浮現出他沖我抹脖子的動作。
剛過立冬,外面不是很冷。看天,日頭已沒入地平線,夕陽的余暉將云彩映得五彩繽紛。望著這美麗的晚霞,我原本復雜的心情變得更加斑斕。家屬區馬路上人很多,我邊走邊警惕地環顧著四周。有人要害我,不能不小心點。從“二康”回來,那個黑眼框的影子就總在我眼前晃動。就在我四下打量時,驀地,我看見,馬路右側超市門口,一個熟悉的身影一晃,倏地一閃又不見了。我心里立馬咯噔一下,我感覺到我的心跳正在加速。我瞪大了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超市門口的人群。這時,那個害我的人的影像就像放電影似的在我的腦海中不停地閃動。我緊張極了,我不知道我的右手已不由自主摸向腰際。我橫穿過馬路,慢慢向超市走去。我的眼睛死死釘住超市門口。突然,從超市門前攢動的人頭中,我又看到了那張我早已非常熟悉的臉,這回看得清楚極了:黑框近視眼鏡。他剛從超市里邊出來,我清楚地看見在他左耳朵下方有一塊硬幣大小的黑色胎記,是他!他似乎也發現了我,從他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他對我的輕蔑,同時,我還感覺到了他對我的挑釁!頓時,一股熱血騰地一下,涌上我的大腦。我熱血沸騰,我不能容忍、也不能克制自己。
我要好好教訓一下這個不停加害我的人。
我幾乎是跑步沖向他,我的眼神像箭一樣死死地釘在他的后背上。我從腰間拔出那把匕首,狠狠地將它扎進他的背部。
一刀,兩刀,三刀……
鮮血從他的背部噴出,濺射在我的臉上,身上,手上……
我的大腦只一個影像:黑框眼鏡!
周圍人群驚恐萬狀,人們驚呼著四下逃竄。
撲通一聲,脊背上插著匕首的黑眼框,搖搖晃晃像一只面口袋倒臥在地上,殷紅的鮮血立刻包圍了他。
望著腳下這個多次加害我的人,我怒氣未消。我俯下身去,伸手將他翻轉過來。我呆住了:哪里是什么黑框眼鏡,他戴的竟然是一副深褐色玳瑁眼鏡!而且,而且他的左耳下方根本就沒有什么黑色胎記。望著從他嘴中汩汩冒出的鮮血,我傻了。我的大腦一片空白,那個纏繞我多日的影子,此時此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站起身,抬頭仰望著天空,西方地平線上那片被夕陽的余暉輝映成彩色的晚霞,竟不知何時變成了一團烏云……
我恢復意識的時候,發現我正身處職工醫院外科門診部,值班大夫正在包扎我右手上的劃傷。包扎完傷口,兩名警察陪著我來到衛生間。當我清洗完手上臉上的血跡,抬頭面對盥洗池上方那面巨大的鏡子時,我呆住了:黑框眼鏡,左耳,不,在鏡子里面是右耳,在右耳下方臉頰上,一塊圓圓的黑色胎記……
(選自芳草網www.fangcao.com.cn)
網友評論:
恨鐵:是啊,我們每個人,大概都有精神不正常的時候。一路讀下來,從我,到司機、到同事、到醫生、甚至“我”父母,讓我真說不清到底誰是精神病患者。出其不意的結尾,對我的閱讀感覺給了果斷肯定。此外,語言處處閃光,語調活潑生動,人物形象鮮明。不錯的小說。
秦組成:人的常態思維面對不常態的事情時,受難堪、無奈等諸多情緒困擾,這是生活的酸甜苦辣。當精神思維用常態來支配非常態的事物時,人的處境、心情會是又一番景象。作者通過把脈這方面的境況,把人物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我想這才是揭示生活的本質要義。作者的功夫令人佩服。
尹守國:成方的這篇小說,對人物的心理刻畫很見功底,在形似荒唐的故事背后,蘊含著很現實或者哲理的意味。語言干凈利索,幽默中透著機智。
齊建水:敘述充滿隱喻,語言幽默風趣,揭示生活深刻,結尾耐人尋味。
特約編輯:李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