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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淋

2008-12-31 00:00:00張運濤
芳草·網絡小說月刊 2008年11期

現場點評:

《非淋》堪為一幅世相圖,再次揭示出現實背景下生命的脆弱和精神的不堪重負。鐘影與現實妥協的結果是一次不經意的放縱。這不得不讓我們思考,如何達成與現實的妥協,精神與現實到底應該保持著怎樣的距離?特別是小說點到了知識人群的精神處境,這是一個不容回避的現實問題。鐘影的猶豫與否定顯然不夠堅決,正說明生活有其曖昧的一面,要想挑破生活的面紗決不是一件易事。有意思的是作者將城里的病放在農村去治療,特別是圣水的沐浴似乎是一段現代神話,是作者曲意為之,以此作為反城市化,還是寄寓主人公的精神還鄉,尋找失去的純真?這就需要讀者結合生活作出自己的判斷了。

點評人:吳長青(南京師范大學文藝學碩士 )

1

鐘影此刻就像一個獵人,端坐在電腦前等待獵物出現。不,嚴格來說她這會兒已經不叫鐘影,叫“尋找一夜情”。

在此之前,鐘影試過好多名字,“美女”,“尋愛”,“空閨麗人”,“小母狼”……甚至還叫過“處女”。男人不都是有處女情結嗎,鐘影便投其所好。其實,“處女”一直都是鐘影最不能面對的一個詞,如果前面再加個老字,那簡直就是對她莫大的諷刺。鐘影27歲了,談過戀愛,卻沒有性經歷。那時候她還在上大學,一個懷春少女懷著對異性的新鮮和好奇開始了自己的初戀。男友是她的同班同學,只在她的記憶里留下了一團模糊的影子??赐觌娪爸?,他把她抵在教學樓的墻角里接吻。鐘影溫順地閉上眼睛,以為擁抱或接吻便是戀愛的全部內容。男友剛挨上她的嘴唇,鐘影就渾身發抖,身體軟了下來。真好啊,像過電一般,她喜歡這種讓人神魂顛倒的親熱。男友繼續深入,舌頭伸進她的口腔。鐘影忽然頭暈目眩,嗓子眼里像堵了一口濃痰。男友松開她,她背著他不停地嘔吐,那些豆腐塊還沒來得及消化就又和她囫圇著見面了?;氐阶∈遥贿B刷了三次牙。再次約會時,男友放慢了節奏,溫情地依次吻了鐘影的額頭、眼睛、面頰,舌頭第二次滑進她的口腔。鐘影擺脫不了激情時刻的男友,只好狠狠地咬了一下他的舌頭,溫熱的液體很快流進她的喉嚨。這一次,鐘影吐出的不只是食堂里的豆腐塊,還有滿口滿口的血,男友舌頭上的血。終于吐凈了,男友也沒有了。

聊天室里有人搭話。

“HI,是不是美女?。俊?/p>

“是啊。看不到頭像嗎!”鐘影知道,對方并沒有問她美不美,只是想驗證一下“尋找一夜情”是不是真的是女性。

“你在哪里???是去你那兒還是來我這兒?”

“開房不行嗎?”鐘影不想讓一夜情留下任何真實的東西。

“騙誰啊,開了房找不到你了我怎么辦?”

鐘影很失望,連房錢都不舍得付的男人能有什么出息?鐘影不美,很普通的一個女性。唯一值得驕傲的是她的身材,頎長,飽滿,氣質高貴。定下心搞一夜情以來,鐘影遇到了太多光說不練的男人。她知道他們怕她是那種放鷹的團伙成員,或者只是無聊地掛個香艷的名字逗男人玩打發時間。

10點多時,鐘影又看到了“心靈捕手”?!靶撵`捕手”并沒有搭話,仿佛昨夜那場對話根本就沒有發生過。

“你多大了?”鐘影還記得昨晚的搭訕。

“20歲零幾個月?!?/p>

“太小?!辩娪皽蕚涑吠说模凑彩情e著,就又送了句話過去:“零幾個月啊?”

“零80個月。”

鐘影被逗笑了,“心靈捕手”還算幽默。可是,她不喜歡他的調侃語氣,一點也不認真。

“怎么不說話了?我看見你在眨眼了,是要放電嗎?我這兒能感受得到,有來電顯示的!”

鐘影對著冰冷的電腦笑出了聲,他正是自己要找的男人:“我們見面吧?在椿樹巷物華商廈門口。10點半,我提著白色的手包?!?/p>

“心靈捕手”發送過來“好呀”兩個字時,鐘影已經作好了出發的準備。她關上電腦,身后跟著的風“咔嗒”一聲自動地把門給鎖上了。

頭頂上的街燈讓城市顯得很輕快,它們向四周曼延,伸向城市的各個角落。物華商廈剛剛打烊,出口處冷冷清清地立著幾個賣盜版碟、烤紅薯的小商販。鐘影站在亮處,唯恐“心靈捕手”看不到。又不想讓別人看出她在等人,動作夸張地翻檢自己的那個白色手提包。翻來覆去地就是那幾樣,身份證,手紙,面巾紙,床單,還有避孕套。

好像突然之間周圍的商販都收了攤,鐘影看了看手機,快12點了。她在心里罵著那個叫“心靈捕手”的男人,回了家。沒想到那個男人還在那個聊天室,好像什么事都沒發生一樣。鐘影回想男人所用的語氣詞,只能怪自己太急迫。

鐘影原以為,只要女人樂意,一夜情隨時都能發生的。當然,她還有很多其他的選擇,同事,外地的同學,朋友??墒牵囊灰骨椴皇沁@樣的,她希望第二天早晨起床,一切又恢復了原樣,找不到那個男人的任何痕跡。這一個星期來,她老老實實地呆在家里,一整夜都掛在聊天室里,等著男人來求歡。

鐘影大學畢業時正值房地產熱,所有的建筑設計師都能學有所用。她分到現在的設計院,跟著有資歷的建筑設計師設計了兩棟在這個城市算得上很有風格的大樓,其余的時間就是幫他們做一些私活、小活,比如廁所,樓梯之類的。以前規劃局審批科的那些人要求項目設計單位提供全套方案圖,包括總平面圖、單體設計圖、項目經濟指標圖等。現在,誰還去費勁地考察它的諸多因素啊,一張漂亮的電腦效果圖就成了在規劃局審批科是否領到通行證的關鍵。鐘影年輕,做電腦效果圖是一室最拿手的,所以她很快成為室里其他人做私活的最佳搭檔。私活分很多種的,有的是為朋友設計套房子,或者朋友的朋友托人弄套房屋的圖紙。還有的是為市屬的小縣區設計所做的活,工程比較大,要求也比較高。也有只做裝修設計的,與投施工標的單位聯合好,對方如果中標了設計師就能拿到錢。如果不中標,只能算白干了。設計院是禁止建筑設計師私下里為人設計房屋的,哪能禁止得了?所有的人都在熱火朝天地偷偷攬活。設計院設計一套300平米的小樓,要收7000元左右的設計費。如果私下里找到建筑設計師做的話,兩千元就行了,誰還愿意去找設計院?領導也是心知肚明,明知道控制不了的事,干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梢膊荒芴幌裨挘贾辉谙掳嗷丶液蟛盘幚硭交睢?/p>

這兩年由于編制的問題,設計院進人不多。設計一室的同事年齡很少有低于鐘影的,且女性居多。上班時話題就無外乎男人,衣服,化妝品。鐘影的格子間基本上處于辦公室的中心,想不聽都難。

“告訴你們吧,昨天一個包工頭讓我幫他弄一套房子,要求外表要像白宮一樣。哈,你們不知道,這個男人有4個老婆耶。真厲害!”王蕊每天都有新聞發布,把男人有很多老婆當做很有面子的事。

有一次,她低聲地與周圍的同事耳語:“唉,老公真煩人,每天都要,我都快受不了了!”臉上卻掛著掩飾不住的笑意。

鐘影問:“要什么?。俊贝蠹揖投紩崦恋匦?。鐘影從她們的臉上看出了男人要的含義,忙低下紅通通的臉。心里想,王蕊那矮胖矮胖的身體,男人怎么有興趣每天要?就有些落寞,突然存了結婚的心。鐘影難得有嫁人的心思的,她害怕男人的侵入,比如舌頭。

相親沒有用的,很少有她看中的男人。男人指甲里有污垢,飯前不洗手,餐巾紙擦過額頭又擦臉……連介紹人都生氣了,你有病啊?鐘影氣短,不敢反擊。自己確實有病,潔癖??伤刂撇涣俗约?,家里的床單要一天一換,出差在外都要隨身帶著床單。她去看過心理醫生的,人家說,如果是心因性的,就要找根源。找到根源了,要以毒攻毒。她明白了,以毒攻毒。

在聊天室里浪費幾天之后鐘影才明白一個道理,即使在網上也要端著裝著,等聊夠一定的時間再約見面。女人任何時候太直白,都會讓人有種錯覺,要么以為你是逗著玩,要么以為你是懷有不良企圖。鐘影沒有耐心,一上來就想端出自己的目的,嚇退了那些男人們。

鐘影把戰場轉移到了酒吧。她看過很多時尚雜志,男歡女愛的故事大多都發生在酒吧里。那天,她去了酒吧一條街。天剛擦黑,酒吧里的音樂就肆無忌憚地擠到大街上。鐘影因為懷了齷齪的目的,確定不了到底去哪家。她就那樣慢慢地走著,很快就有人圍上來:“小姐,來我們酒吧吧,里面有演出,還免費送女士飲料。”鐘影向來不喜歡送上門的推銷,徑直走下去。眼看這條街就要到頭了,才放下猶豫不決的心。

酒吧名叫“色”,臺上有吉他手正賣力地唱著一首英文歌曲。里面很暗,那套藍色的桌椅還是從其他顏色中跳進鐘影的眼睛。鐘影覺得像坐在寒冷氣候的陽光下,點了服務員推薦的名字很拗口的酒水。這兒不像網上,男人真實地立在周圍。她不敢朝四周看,低著頭小口地呷著酒。

一杯酒喝完了,她抬頭找服務生。這才發現,根本沒有人注意她。左邊的位置空著,右邊是一對情侶,對面紅色的桌子旁坐了兩個女孩子。音響有點吵,歌手的聲音在耳邊嗡嗡地模糊成一團。

鐘影又要了杯同樣的酒。她的臉已經發熱,不知道是因為酒吧內沉悶的空氣還是自己喝了酒的緣故。臺上也換了歌手,鐘影看著有點眼熟,好像是今年的超女。又一想,哪可能啊,超女能來這兒演出?現在的女歌手,打扮得都一個樣。

11點46分,鐘影肚子有點餓,才想起自己還沒吃晚飯。12點吧,如果到了12點還沒有男人,她就離開。這樣想著的時候,又一杯酒遞到面前。

是和她前兩杯一樣的酒。鐘影以為是服務員,可那只端杯的手不一樣,鐘影看人總是先看手的。那個服務員的手胖乎乎的,很年輕的樣子。面前的這只手,像剛從保鮮膜里取出來,白,凈,指甲剪得恰到好處。還好,是鐘影喜歡的類型。順著男人的手朝上看,男人的臉也很白,只是五官不太端正,和鐘影差不多的高矮。

顯然,男人注意她很久了。不過,小女人的矜持只有一剎那:“去哪里?”她的心思只在一夜情上,忘了男人手里的酒。

男人笑了:“什么去哪里???急什么,先把這杯酒喝了吧。”

鐘影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唐突,低下頭裝著看杯里的酒。男人好像久經沙場,不慌不忙地等著鐘影喝完,拉著她出了門。

鐘影按捺住興奮,故意問:“我們沒有埋單啊,怎么就走了?”男人說:“埋過了,你不用管?!?/p>

坐在出租車上,鐘影還是抑制不住胸脯的劇烈起伏,不相信這么快就成交了。男人的手泛著光芒,壓在鐘影的小手上,誰不喜歡良家婦女的瘋狂?

車還沒停穩,酒店的服務生就上來拉車門。鐘影稍微穩定了一下自己,這樣的酒店讓她放松了許多。

她被男人蔥白的手拉著,進了房間。鐘影先進了衛生間,匆匆地洗了洗身體,重新整齊地穿上昨天剛買的蕾絲內衣。男人急急地想擁她入懷,手準備朝她懷里探。鐘影堅定地撥開,示意他先去洗澡。男人進衛生間時回過頭:“我叫許凡!”鐘影并不在意他叫什么,顧自從自己的包里拿出準備好的床單換下賓館床上的那條。

鐘影閉上眼,想象中已經意亂情迷。外面好像有風雨打擊窗戶的聲音,一聲緊似一聲,讓人以為更大的雷雨還在后邊呢。她任這個干凈的男人把舌頭伸進自己的嘴里亂攪,奇怪的是,自己沒有一丁點兒惡心嘔吐的感覺。兩個人徹底赤裸相擁,男人還沒有進入,鐘影就被一種巨大的快感刺激得昏了頭。她情不自禁地低聲呻吟,滾燙的身體在男人的下面扭動。女人的呻吟和新鮮的身體刺激得男人更加昂揚,兩個人都忘記了早已備好的避孕套。

早晨睜開眼,男人就看見女人衣冠整齊地站在床前。房間封閉得很好,窗簾緊閉,不知道是什么時辰。昨夜的暴風驟雨仿佛還在,男人從被子里伸出手,拉了拉她,鐘影就勢坐到了床沿。男人的手想伸進她的衣服內,鐘影又一次堅定地躲開:“去洗手!”男人有點莫名其妙,以為她不好意思,就縮了手開始穿衣服。當他看到床單上的那一抹紅時,鐘影羞紅了臉:“對不起,我生理周期?!辩娪白钆碌木褪沁@一幕,她不想讓人知道自己還是個寶貝似的處女。好在男人只是個陌生人,一會兒兩個人就要各奔東西。

鐘影收拾好床單轉身就走。男人拉住她:“我不叫許凡,我叫許一秋?!辩娪捌沉艘谎鬯拿?,的確,上面寫著許一秋,銷售經理。管他許一秋還是許一春!鐘影身子一旋,出了賓館。

地上沒有下過雨的痕跡,鐘影卻發現路邊綠化帶里的花草像剛被水洗過。鐘影想,如果每天都這樣早起,一天的精神都會好起來的。她夸張地做了個深呼吸,活了27年,第一次體會到早晨的空氣如此清新宜人。

回到家,鐘影輕快地把床單放進洗衣機里,洗滌的時間定為40分鐘。然后去刷牙,男人的口氣還在,卻沒有讓她有什么不適。漱了口之后,她覺得自己有點不太正常,牙只刷了一遍。她搬了小凳子,安靜地坐在洗衣機前,從來沒有這么舒心過。性愛帶給她的歡樂早已消失了,關鍵是,她已經不是處女了。她想起初中時化學老師所用的術語,質變。坐在這個屋子里的人和昨天的那個人已經不一樣了,發生了質變?,F在的問題是,她得把與那個叫許什么的男人有關的記憶和痕跡全部清理干凈。對了,那張名片。鐘影在包里翻出那張名片,扔進垃圾桶。落進垃圾桶的名片面朝上,“許一秋”三個黑體字挑戰似的看著鐘影。鐘影的好心情被破壞了一點點,她較勁似的系住垃圾袋的口,拎出門,扔到樓道的垃圾通道里,聽到垃圾袋“嘭”的一聲落到底層她才折回身。這一次,“許一秋”三個字徹底地從她眼前消失了。

2

太陽已經出來了,鐘影看著周圍被鍍上一層金色陽光的路人,真想大聲地唱上一曲。他們,路邊匆匆的行人,有誰知道她已經不是昨天的她了?還有王蕊,鐘影想讓王蕊知道,男人的好其實她都知道。

到了辦公室,王蕊她們并沒有說到男人,都在議論王蕊的褲子。褲子并不特別,低腰,卻恰到好處地襯出王蕊身上唯一的優點——美臀。圓潤,微微上翹。她適宜穿窄腰束身的小上衣,最好穿牛仔褲,臀部的飽滿就呈現出來。可王蕊不了解自己的優勢,總是忙著追趕小城每一次的衣裝潮流,肥大的韓褲,寬闊垂膝的上衣。

王蕊說,昨晚逛物華商廈時老公非要買下這條褲子。鐘影就一驚,幸虧不是她等“心靈捕手”的那天。

“男人,都是一個德性!”

這句話太突兀,辦公室里立刻靜了下來。眾人都把目光聚集到鐘影身上,這個老姑娘可從來沒有參與過男人的話題。她的臉上并沒有什么憤怒怨恨的表情,甚至還有些矯情的色彩。王蕊也出人意料地沒有生氣:“嘿,今兒個怪了啊,咱們的淑女也用上了男人這樣低俗的詞了!” 鐘影感覺好像有人在后面用力地堵著她的嘴,她才沒有把自己已經發生質變的喜悅表現出來。在一室,王蕊攬得私活最多,所以和鐘影的合作也就格外多。王蕊很清楚,鐘影不是那種很沖的女孩。

晚上,駱懷請設計一室的人吃飯。鐘影情緒高漲,也跟著她們嚷:“駱總,要去就去‘紅太陽’!”“紅太陽”是這個城市最高檔的酒樓,院子里每天都停滿了高級小轎車。據說,市里的高官也經常在那兒吃飯。駱懷和她們早熟了,連鐘影都這么起勁地嚷,就有點千金買笑的意思:“好,去‘紅太陽’瀟灑一回!”

駱懷是市第二建筑公司的副總,設計室的人并不是太喜歡他。他的活都是公家的,沒多少人樂意做。比如上次那兩幢30戶型的居民樓,誰也不想接手。主任老了,聽說以前手繪很厲害的,鐘影也沒見過,倒是經常見他拿著噴墨繪圖儀的繪圖筆針亂畫。主任轉向王蕊,還沒說話呢,王蕊就趕緊說自己手里的那個工程正加緊著做呢,顧不上。這活后來就落到鐘影頭上,駱懷聽說還是她自告奮勇接過去的,就更感動。就特地打電話過來感謝:“鐘工,你看,我們這樣的小工程都沒人愿做了,讓你費心了!”圖紙交付時,駱懷請鐘影吃晚飯。到了酒店才發現,駱懷只請了她和主任。吃飯時鐘影就有點居功自傲:“駱總,這個小區前面有一小片狹長的空地,你別弄什么花園之類的,太俗。倒不如栽排樹,比如合歡,肯定會大賣的!”鐘影其實也就是酒后信口胡說,她還沒有見過真正的合歡樹呢。老是聽人說起合歡,這樣旖旎的名字,到底會是什么樣子呢?

駱懷的那個后來改名叫“合歡小區”的樓盤真的大賣了。第二年六月,鐘影從那兒經過,看到路旁一排生著粉紅色羽毛狀花穗的樹時,覺得城市美極了。然后就看到了售樓時打的廣告牌“合歡小區”還在房頂上。后來,鐘影專程到合歡小區去過幾次,不是為了看樓盤,看花。

駱懷這次請客是想請設計室的人幫忙找幾個建筑隊,有多少要多少,他們公司最近接了一個很大的工程。王蕊就喊:“吃飯不談工作,駱總,這可是你說的??!”駱懷并不急,從容地幫她們點菜,安排座位。按照慣例,吃過飯唱歌。王蕊她們其實不算老,30歲的年齡正是玩得起的時候,有錢,又有品位。

到了歌廳,鐘影先去了衛生間。從馬桶上起來后,忽然想起包里的手紙已經用完了。衛生間的小隔間是一道帶彈簧的木門,用手推拉才能打開。平時鐘影推拉公共衛生間的門總是用腳踢,或者用衛生紙墊到手柄上?,F在沒有手紙了,腳又不能行使拉的功能,她只有站在門后等外面的人推開門時趁機出去。奇怪的是,明明聽到有人進來卻沒有人選擇鐘影所在的這個小隔間。她打算再聽到外面進來人時就咳嗽兩聲,引起人家的注意。其實這樣更糟糕,誰會去搶里面有人蹲的馬桶啊?鐘影腿都站酸了,只好想法找人給她送手紙來。把一起來的人過了一遍,只有駱懷合適,她有功于他啊。短信還沒有發出去,就有人把門打開了。鐘影麻利地一側身從剛推開一半的小木門里逃了出來,把那個開門的女人嚇得花容失色。鐘影停不住,一頭撞到一個人身上。好在人家兩手及時地撐到了背后的盥洗池上:“怎么了,鐘工?”

是駱懷。

“去洗洗手!”

駱懷不明白鐘影為什么突然冒出這句話。洗了手,跟著鐘影回到歌廳包房。

等她們都唱得差不多了,才有人想到駱懷:“駱總怎么不唱?。縼硪粋€!”駱懷早急了,一連唱了三首。到了第四曲時,是首鐘影也喜歡的老歌,她任性地上去和他搶麥克風。就在這個時候,停電了。整個歌廳亂成一團,有人吹口哨,有人尖叫。鐘影對突然而至的黑暗還沒來得及適應,一只手就貼上了她的臉。

鐘影知道,那是駱懷剛剛洗過的手。這只手像一支磁性的金屬棒,從她臉上輕輕地滑過。酒吧那晚的感覺又復蘇了。鐘影斂胸收腹,緊張地享受著這偷來的肌膚溫情。門外有隱約的光影晃動,手隨之也撤走了。

樓層的服務生舉著蠟燭進來,保險絲斷了,一會兒就好。說話間燈就亮了,駱懷看著鐘影曖昧地笑了笑。

凌晨兩點鐘時,她們只剩下了四個人。王蕊乘另一個同事的車走,駱懷送鐘影。

鐘影還沒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坐穩,駱懷的手就伸過來。鐘影閉上眼身子僵硬地向后挺,希望自己盡量放松,不想被他看低,自己是一個沒有多少經驗的新手。但是駱懷的手并沒有使壞,他只是幫她系安全帶。車到了鐘影的小區門前,鐘影還在想駱懷的撫摸是不是因為酒精的緣故。駱懷以為鐘影發呆沒下車是暗示,短暫的停留后直接駛進小區。

經歷了第一次之后,鐘影果然就自如多了。駱懷洗浴之后,鐘影把套套遞給他。駱懷心想,真是準備充分啊,一切都按步驟進行。要說第一次鐘影是懵懵懂懂的,那么這一次鐘影真的是樂在其中了。駱懷不到四十歲,前妻和一個比她小8歲的包工頭跑了,現在是只身一人。床上的事,自然輕車熟路。

第二天鐘影醒來,駱懷已經走了,床下扔著兩個套套。鐘影臉紅了,昨晚真是瘋狂啊。外面客廳的茶幾上壓著他寫的紙條:“影,七點十分一個會,提前走了。晚上再來看你,等我。”

鐘影一整天心里都空落落的,這空是緣于什么,自己也說不清。駱懷可是有血有肉的熟人,可是,除了外表與工作,鐘影其實對駱懷了解得并不比那個酒吧里的男人多多少。

鐘影信手把玩著手機的功能。奇怪的是,駱懷的電話總是不斷地跳出來,從電話薄,通話記錄。鐘影每次都是看著撥號鍵,想不出撥出去的理由。中午休息時鐘影撥了小水的電話,問他晚上能不能來市里一趟,有工程。

小水是上次回縣城開同學會時認識的。說認識,是因為鐘影的印象中根本就撈不出小水這個同學來。他出場時用手捂著嘴巴,大家都笑,說小水還像上學時那樣靦腆,像個姑娘。那個叫小水的同學故作聲勢地大聲說:“看吧看吧,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刮了胡子嗎!” 語調和表情都像是在給自己壯膽,有點英勇就義的氣概。鐘影也跟著笑,沒見過刮了胡子不好意思示人的男人。臨分別時,小水專程去送行:“鐘姐,有機會給我找點活?!蹦且宦暋扮娊恪苯械煤茏匀唬瑳]有一丁點兒巴結求人的低矮。鐘影的心被撓了一下,長大之后很少有人這樣親熱地叫過她。包工頭小水同學又重新回到了鐘影的相冊中。

鐘影給駱懷匯報,包工頭小水已經到了市里,他的三十二個建筑工人三天內過來。駱懷在那頭哼哧了半天也沒有一句完整的話:“嗯,我們,好!”然后定了晚上吃飯的地點。

小水這次沒有叫鐘姐:“還是老同學親啊,還惦著我們?!辩娪安怕撓氲今槕央娫捓铩拔覀兒谩钡暮x。就是,有小水多好,今晚與駱懷的過度一點也不顯別扭。向駱懷介紹時就用了功:“這可是我高中時的好同學,你以后得多照顧點?!毙∷?,一會兒喊“駱總”一會兒叫“駱哥”。

鐘影和駱懷就這樣不急不緩地交往著。駱懷從來沒有過什么承諾,每次來都是固定的程序,洗澡,上床。如果不洗手,身體的任何地方鐘影都不會讓他碰。鐘影不知道這算不算愛情,如果算,那愛情豈不就是赤裸裸地做愛?什么愛女人的智慧愛女人的思想,都是扯淡!鐘影前天還看到一則消息,講到《一一》的導演楊德昌和歌手蔡琴的愛情。結婚時楊和蔡約定,兩個人應該保持柏拉圖式的愛情,撇開肉欲,這樣的感情才純粹。10年后,楊德昌卻向蔡琴坦陳,他已經愛上另一個女人。多么可笑的婚約啊,女人竟然信以為真。如果兩個人連身體的沖動都沒有,還怎么互相吸引?

鐘影對駱懷還是比較滿意的,他在她的調教下已經養成了良好的衛生習慣,飯前洗手,擁抱她之前洗手,上床之前換床單,親熱前刷牙漱口……

鐘影和駱懷糾纏到一起的消息讓設計一室的人都很意外,駱懷怎么能配得上地地道道的建筑設計師鐘影呢,他充其量不過是一個大的包工頭。鐘影卻不這么認為,他們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鐘影和別的女孩子一樣,不喜歡在公眾場合和駱懷膩在一起,可又總希望駱懷能在公眾場合吻她,特別是在她的熟人面前。四十歲左右的男人,早已熟諳女性的身體,接吻哪還能吸引他們已經麻木的感覺?他們為這個有過爭吵,原本溫順的鐘影在這一點上絕不讓步。以前他吻她時她閉著眼,現在不了,鐘影睜大眼睛,掃著周圍的人。

3

駱懷有一次認真地問鐘影,是不是有過性經歷。她沒有猶豫,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承認:“你說呢?我已經28歲了,要說一直在等你,你信嗎?”看看駱懷好奇的表情,鐘影索性把那次的一夜情當成一場曠日持久的愛情講與他聽。當然,為了隱蔽自己,故事的版本和現實有點出入。講完之后鐘影舒了一口氣,終于有機會向人展示自己的風流了。駱懷當時并沒有為這事糾纏,兩個人還就地折騰了一番。駱懷無精打采地,鐘影倒興致高昂,仿佛自己的從前是一劑興奮藥。鐘影沒想到,這樣的對話給自己埋下了禍根。

幾天后,駱懷回來就靠到沙發上:“壞了,你可能把性病傳到我身上來了?!焙車烂C的樣子。

“性???”鐘影懵了。性病這樣的詞怎么會與自己扯到一起呢?同性戀,妓女,淫亂……這才是性病的根源。

駱懷就把自己的懷疑講了。說這兩天自己的內褲上總有點點污漬,起初沒當回事,后來上網查了查,覺得像是患了性病。駱懷反復強調,自從老婆走了之后自己再也沒有心情和別的女人上床。很顯然,他的意思是鐘影把這種骯臟的病傳染給了他。鐘影呆了,以為這只是個玩笑??墒牵瑢Ψ胶苣瑁稽c也沒有逗的意思。況且,拿這樣的事開玩笑,也太不靠譜了。

鐘影無法正常入睡。憑她對駱懷的了解,情況可能更糟糕。駱懷恐怕不只是懷疑,很有可能已經確定了自己的病情才向鐘影攤牌。至于病源,鐘影真的無法確定。都有可能的,她還記得和那個姓許的男人沒有戴套。而駱懷呢,他能在老婆走了之后的兩年內不沾女人?看他在床上的那副貪婪樣,怎么可能?

鐘影連問駱懷到底是什么病的勇氣都沒有了。如果被別人知道了,她這個名義上的老姑娘還怎么在設計院呆?人家王蕊,雖說被傳得很開放,畢竟沒有得過什么臟病啊。天快亮時鐘影才有睡意,再睜開眼,駱懷已經上班走了。鐘影給主任打電話請了假,說是感冒了。真的有點像生病,渾身無力,像大汗之后脫了水。性,怎么會有這么多的害處?她不斷地在心里罵自己,有時候甚至發出了聲。一整天,她都是躺在床上。到了中午,也不想吃飯,滿腦子想的都是與性有關的東西。下午,突然感覺自己的下身癢起來,趕忙找了面鏡子到衛生間察看??床怀鍪裁串惓5?,只好一遍又一遍地用香皂清洗。

出了衛生間,眼中的一切都是臟的,被單,鞋,桌子,椅子,沙發,柜子……她開始起勁地擦,洗。忙忙碌碌地做完,才發現外面已經黑透了。看看墻上的表,10點13分。駱懷沒有來,不可能來了。他們好了之后,駱懷一直住在這兒的。往常這個時間如果不回來,駱懷都會打個電話,說公司在加班或開會或吃飯。鐘影就去看手機,手機也是開著的,上面沒有未接來電。盡管她搞不清楚到底是誰先得了這種丟人的病,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他們都應該傳染上了。鐘影現在并不是盼著駱懷來,而是希望駱懷能幫她拿個主意。女人這個時候最需要的是有人幫忙撐著,如果還有人關心那更好。鐘影感覺前所未有的恐懼,要不是一整天忙著洗刷,死的心都有了,趁著病還沒發。

第二天一大早,鐘影就到了另外一個城市的市人民醫院。選擇鄰市的市人民醫院,鐘影考慮了很久。一方面因為是不同的城市,遇到熟人的可能性幾乎沒有。再者,人民醫院畢竟是官方醫院,檢查結果信譽度更高些。她知道現在很多醫院甚至包括公立醫院,為了創收都不擇手段。但是,就像一名等待受刑的犯人,鐘影已經沒有什么更好的選擇了。

掛號時人家問,掛什么科。鐘影預先已經考慮到了怎么進醫院怎么回答醫生的話怎么去檢查,就是沒有想到這種病應該掛什么科室的號。上班時間剛到,她的后面排了很長的隊。鐘影只好對著掛號的那個小孔說,性病檢查,聲音低得幾乎自己都聽不清。那個老女人不屑地又問,要不要專家號,五塊!女人肯定是到了更年期,鐘影想。接過掛號單,上面寫著皮膚科。鐘影不解,明明說的是性病檢查怎么會是皮膚科?想再折回去問問,那個小窗口已經被后面補上來的人堵嚴了。鐘影就站在那兒,仔細地看醫院各科室的分布圖,沒有性病科。如果性病檢查都是到皮膚科的話,按照邏輯的推理,只要去皮膚科檢查的患者,豈不就是向人宣布自己染上了性?。?/p>

皮膚科在門診樓六樓,醫院的最頂層。樓道里到處都是蔫兒吧嘰的病人,即使不是病人也是掩飾不住一臉苦相的陪護者。鐘影上到五樓時發現人就少了,朝上去六樓的人就更少。五樓與六樓之間樓梯口的墻壁上掛著牌子:“六樓皮膚科”,好在沒有寫“專治性病”之類的話。鐘影不懂醫學,以為寫“皮膚科”是照顧病人的情緒。不然,掛上“性病門診”的招牌多科學啊。有一會兒,鐘影就立在五樓,不敢讓人看出自己是去六樓皮膚科就診的病人?!傲鶚瞧つw科”那五個字,好像已經被人換成了“鐘影,歡迎你”。

皮膚科的門診室擠滿了人,這年頭醫院哪個科室都是人滿為患。排在鐘影前面的是一個穿得很少的女孩子,鐘影判斷她可能是做那種生意的。果然,就聽醫生說:“恢復得還可以。一定要記住,至少治療期間不能再做了,病情穩定后再來復查一下。”看來來這里的人都是???。鐘影就不敢和門診室里的人對視,怕自己出去后被人拉住說是病友。自己一個堂堂的建筑設計師,竟然淪落到與這些亂七八糟的人共處一室,真是羞死人。

就在這個時候,手機響了。鐘影看看號碼,是主任的,拿著電話沖出門去,仿佛一接通對方就能看到鐘影在皮膚科。主任無非是問怎么還不來上班啊,大家都有些想你了,準備去你家里看看呢。鐘影連忙說:“不用了主任,謝謝你們。我現在正在醫院里拿藥……”話還沒說完,就聽到醫生在里面喊:“王心!”醫生念錯了,把王蕊念成了王心。掛號時人家問她叫什么名字,她沒有多想,信口說了王蕊的名字,看這病的誰說真名啊?鐘影也搞不清自己當時為什么說叫王蕊,她當然沒有陷害王蕊的意思。再說,這里也不可能有人認識王蕊啊。

鐘影忙掛了電話,一邊應著一邊諂媚地走近醫生。別說叫她王心,就是叫她王舊也不能不應啊。

護士把鐘影帶到里間:“上去,把褲子脫了!”鐘影上班后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簡潔的語言。她剛剛翻上有點高的手術臺,護士又重復了一次:“褲子脫了!”鐘影想,這個手術臺上不一定躺過多少性病患者。可還是得躺下來,好在,手術臺比護士的話暖人得多。護士在她的下身搗鼓了一陣子:“好了!下午來看結果?!?/p>

怕什么就會有什么。鐘影下樓時沒有避及,撞上了一個熟人。人家問:“怎么了,來看???”鐘影汗都出來了:“看個病人?!逼鋵嵵皇瞧胀ǖ氖烊?,甚至還談不上真正的熟人。鐘影都不知道他在哪兒工作,叫什么名字。她還是驚出了一身汗,暗暗慶幸,他們是在二樓相遇,對方沒有看到她從皮膚科出來。

電話又響:“鐘姐,我是小水。想請你和駱哥吃頓飯,你們對我這么好?!辩娪芭Φ匕崖曇衾锏奶摂D掉:“小水啊,不用了,我現在不在家。你好好干就是了,我們也沒幫你什么?!毙∷偸呛敖愫案?,其實小水還大一歲呢??社娪靶睦锿κ苡玫模敖恪毕瘛案纭币粯?,是人家的尊稱。

下午,鐘影老早就在門診那里候著。醫生的語氣倒是簡潔溫和:“非淋?!边B日來的擔心終于放下了,鐘影吐了一口氣,不是淋病就好:“沒事吧大夫?”醫生說:“怎么沒事?就是非淋菌性尿道炎。”尿道炎?管它哩,不是性病就好。醫生補充說:“非淋也是性病的一種!屬于性傳播疾病?!辩娪皠倓偡畔碌男挠痔崃似饋恚骸澳牵趺粗文??”醫生看看她,笑著說:“吃藥打針。讓你愛人也來查查吧,這個病傳染很厲害。治療期間不能同房,防止交叉感染。”鐘影不敢說自己還沒有愛人,避開話:“治好得多長時間?”醫生說:“半個月吧。”

鐘影恍恍惚惚地下了樓。想想不對,她有太多的問題需要弄清楚,又重新爬上去。醫生見她又回來了,主動停下手里的工作。鐘影此刻恨不得給人家喊姑奶奶:“大夫,能用藥嗎?我想回去服藥行嗎?”醫生篤定地說:“這種病很容易反復的,你得住院,邊輸液邊觀察。”鐘影就更加失望。

下樓的時候,鐘影一個趔趄,差點兒滑倒。踩到臺階上的泥巴了,外面肯定下雨了。鐘影干脆在樓梯邊坐下來,反正也不是太遠,只要天黑能到家就行。

回了家,也不洗手,直接就去上網。輸進“非淋”之后,她沒有想到,這個以前連聽都沒聽說過的病,電腦上竟然有2,870,000個查詢結果。她打開第一個網頁看了起來:

男性患者自覺尿道口刺癢、有燒灼感,尿道口紅腫充血、尿頻、尿急、有時有輕度排尿困難,如在較長時間不排尿,或晨起時尿道口有水樣或稀薄黏液流出。有時尿道口有一層痂皮似的薄膜“封口”,或者內褲上有污穢物,有些病人無尿道分泌物或者分泌量很少,需用力擠壓陰莖才有分泌物從尿道口溢出。

女性患者表現為白帶增多、陰道紅腫、子宮頸糜爛或有子宮頸炎并有少量分泌物,有的患者有輕微尿痛而無分泌物,還有些患者伴有輕微瘙癢但無任何其他癥狀。

患非淋菌性尿道炎后應及時治療,如延誤時機,往往會引起許多合并癥。男性合并附睪炎或前列腺炎的較多。急性附睪炎可自覺單側睪丸疼痛、腫大、發硬,陰囊表面皮膚充血。在睪丸出現腫脹時,患者尿道分泌物往往消失,因而常會掩蓋病情。另外,男性也可引起精索和輸精管炎癥,造成不育癥。女性患非淋菌性尿道炎常常合并陰道炎、盆腔炎,嚴重的還會引起異位妊娠,不育癥,而盆腔炎等又可引起腹膜炎、輸卵管積膿和盆腔膿腫?;挤橇芫阅虻姥椎膵D女在分娩過程中,往往還會感染新生兒,引起新生兒結膜炎,嚴重的還可以引起新生兒肺炎。

鐘影一口氣看了很多網頁。依據癥狀,她是一個標準的“非淋”患者?!胺橇堋被颊邥绊懮瑫藐幍姥?,宮頸炎……讓鐘影苦惱的是,她刪不掉在百度上查詢過“非淋”的痕跡。不得已,最后只好用了最笨的辦法,重新裝瀏覽器。

網上說,為防止傳染,非淋患者最好把自己的內衣全部消消毒。還消什么毒啊,鐘影想得更徹底。她從衣柜里找出所有的內衣褲,裝到兩個大的垃圾袋里。時間已是第二天的凌晨,外面人跡稀少,過了一個街區鐘影才放心地把兩個黑袋子扔到路邊的垃圾箱里?;貋磉€是睡不著,無聊地打開電視,她已經好久沒有認真地看過電視了。是一個連續劇,男的賣血去救患了重病的老婆,不幸染了艾滋病。鐘影想,哪里還有這么好的男人呵。男人隨著律師去血站討說法,鐘影就忽然想到了罪魁禍首,姓許的男人??此鹿诔?,怎么能禍害人呢?得找到他!鐘影努力地回想,還是想不出許姓男人在最后一刻講過的真實姓名。但是,她清楚地記得,自己把他的名片扔進了垃圾桶里。顧不上穿好衣服,也不管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她滿懷希望地沖到垃圾桶前。垃圾桶幾天沒倒了,可也沒有多少生活垃圾,除了手紙還是手紙。反正也是睡不著,鐘影把抽屜、床頭柜、衣柜……家里全部翻了個遍,還是沒有。

還有一個地方,那就是樓道的垃圾箱。鐘影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下樓,來到小區的門衛室??撮T的是一個老頭,附帶著清理小區的垃圾。老頭睡眼蒙朧地開了門,見是鐘影,并沒有不耐煩:“小區的垃圾哪能存一個月???……去年?都快一年了,垃圾早處理了?!辩娪爸览项^所指的處理的含義,就是拉到垃圾廠腐爛、化解。她悻悻地回到樓道那兒,把垃圾池的門打開。里面真的像老頭說的,空空如也。鐘影還是不放心,用手撥了撥角落里的殘留物,腐爛的臭氣很快就鉆進了她的鼻腔。鐘影埋怨道,難不成清垃圾的老頭也有潔癖?

4

到哪里去找那個許姓男人呢?鐘影只記得他的一只手,白,凈,像是剛從保鮮膜里剝出來。街上人來人往,找手比找人更難了。

鐘影發現,一夜之間街上到處都是治療性病的小廣告了。梅毒,尖銳濕疣,淋病……當然少不了非淋。貼廣告的人好像都知道鐘影得了性病,她蹲廁所時一抬頭,廁所的墻壁上有,站在街角等人時街角的墻壁上也有,路過電線桿子時也能看到。鐘影走路時就低著頭,干脆什么也不看。鐘影還是比較理智的,通過這段時間的網上查詢,她不可能相信那些街頭廣告,什么祖傳秘方,一針見效三天治愈,不可能!

鐘影又去了那個叫“色”的酒吧,討好地向服務生胡亂報了一種酒。最近鐘影變化很大,和人說話簡直都有點低三下四了。她給皮膚科的醫生打電話,語調里幾乎能擰出水來,就差跪著求人家行行好治愈她的病了??上?,即使下跪人家也看不見啊。醫生還是那兩句話,王心啊,你得住院,便于觀察,這種病很容易復發的。

酒水上來了,鐘影才想起電腦上的話,“非淋”患者禁止飲酒。她坐在上次坐過的藍色椅子上,把酒吧里的每一個角落都看個遍。里面的燈光比先前還暗,費了很大勁才看到座位上的人。服務生過來:“小姐,還有什么吩咐?”鐘影說,謝謝,不用了。服務生已經換了,手很蒼白,沒有多少肉。鐘影還記得那個服務生胖乎乎的手掌。

有男人湊到鐘影的桌子旁:“小姐一個人啊?”鐘影勉強地擠出笑:“等人?!蹦腥瞬⒉蛔撸聊厥卦谒膶γ妗g娪案械较律碛衷诎W,只好起身去了洗手間:“失陪!”

鐘影用腳踢開衛生間里的小隔門,里邊一團火紅的頭發對著她:“有病?。 辩娪白炖镎f著對不起退到了另一個小隔間里。蹲在馬桶上,看到小隔門上貼著“治療各種性病,不愈退款”的廣告,鐘影無聊地把它們一個字一個字地讀完,還是沒法說服自己相信它們。站起來,忽然發現包里又沒有手紙了,只好把衛生巾拆開墊到手柄上。再回到酒吧時,男人已經走了。

第二天又去。酒吧好像在搞什么DV愛好者的聚會,大屏幕上正播著一部夫婦在街頭吵架的紀錄片。鐘影認真地看了一會兒,畢竟不專業,有點枯燥。其實,鐘影的生活還不就是一部紀錄片?冗長無聊中還插了很多廣告。

出來時鐘影看到王蕊也從另外一間酒吧出來,一只男人的手搭在她的腰上。那不是王蕊老公的手,鐘影肯定地判斷。她好奇地盯著他們,希望自己的判斷能得到證實。男人擁著王蕊上車時轉了一下頭,鐘影像一個等待領導笑容的攝影記者,終于成功地捕捉到了自己需要的鏡頭。王蕊他們坐的車很快就從鐘影的視線中消失。鐘影沒有了目標,無趣地朝回走。是啊,找到姓許的又有什么用?讓他將一個女人復原成老處女?真是可笑!賠她的醫藥費?鐘影并不在乎錢,只要能悄無聲息地治好自己的病,即使花多少錢也值得。

第二天下班,王蕊非拉著鐘影看手機,說是人家送了兩張優惠券。鐘影正好也要換手機,又有憑券打五折的誘惑,就去了。店鋪很大,手機的品牌也很全,進口的,國產的,高檔的,低檔的,大的,小的……應有盡有。王蕊挑了三星最新款式的,鐘影愣是沒有相中一個:“太多了,我眼睛都看花了。關鍵是,還沒有讓我一眼看見就不想放下的。”王蕊自言自語道:“怪不得,你找男朋友就這樣吧?!?/p>

鐘影想想也是。認識的第一個男人還是很不錯的,大學教師,談吐不俗,氣質也算高貴。鐘影從來沒有那么認真地戀愛過,抱著他的胳膊散步,一起去見他父母。他們的親熱也僅限于擁抱,男人的唇湊上來鐘影就會想到接吻的齷齪,就開始嘔吐。在決定越過接吻這一關直接上床之前,兩人喝了點紅酒,吃了頓浪漫的燭光晚餐助興。看起來,一切就要水到渠成了。男人興奮地擁著她上床:“我們其實心里面已經千轉百回了,為什么不能是身體呢?其實身體只是形式……”鐘影突然就后悔了,穿起衣服走了。她不喜歡做什么都找理論基礎的人。

王蕊看鐘影不說話,以為生氣了:“算我說錯了,我請客?!辩娪安幌攵嘟忉?,越解釋越麻煩。吃飯時,王蕊嘆著氣說:“唉,真不想再做了!現在找點活多難啊,到處都是搶活的人。大的建筑公司吧,根本就不理咱們。小的呢,無非就是那些小包工頭。想做可以啊,你得為他們付出……”鐘影明白王蕊所說的付出意味著什么。在一室,王蕊的私活最多,是最能掙錢的女人。想不到,她對生活也有這么多的不滿。鐘影見不得有人掏心給她,就留她:“這么晚了,不如去我那兒住下吧?!蓖跞镉H熱地拍拍她的肩膀:“改天吧,老公還在家里帶孩子呢。對了,一個朋友想造一棟三層的小樓,你幫幫忙,我這段時間顧不過來?!?/p>

一室的人誰不知道,王蕊從來不把自己的私活讓給別人,除了鐘影。鐘影承認自己沾了王蕊不少的光。可讓別人看,王蕊和鐘影的合作只是一個誘子,更多的時候王蕊只是讓她友情幫助制作漂亮的電腦效果圖。當然,是免費的。王蕊走后,鐘影自己都覺得好笑,人家不過是來堵自己的口的,鐘影卻把她當成了知己。

再接到駱懷的電話時,鐘影正在辦公室里和王蕊她們聊頭天新聞里提到的廬山風景區里的私人別墅。王蕊說:“怎么不接電話啊?是駱總的吧?好長時間不見他來了。”鐘影就更不想接了:“一個無聊的包工頭!”說著,便摁斷了電話。算起來,他們已經一個多月沒有聯系了。鐘影其實很害怕面對駱懷,或者說很害怕面對那個“非淋”的話題。就像她不敢看路邊任何有關性病的廣告,連看到電視或報紙上 “瘙癢”之類的詞都心虛。如果說“非淋”是一顆炸彈的話,那駱懷就是導火索。不能碰,碰了就讓人崩潰。

電話鈴不屈不撓地響第四遍時,鐘影接起來:“小水要跳樓。說要見你最后一面?!辩娪捌鸪跻詾轳槕言陂_玩笑,待到弄清真相后不顧一切地朝樓下沖。

鐘影遠遠地就看到了小水,他站在樓頂,衣服單薄得像一面迎風的旗。說是樓,其實只蓋到第三層??吹界娪靶∷难蹨I才落下來:“鐘姐,我沒法活了……”

最近發生了那么多事,小水的淚水像托兒,一下子把鐘影積攢了一個多月的情緒引了出來。還沒有說話呢,眼淚也吧嗒吧嗒地掉了下來。小水被感動了,人家鐘影同學是真的關心我小水啊,話就知心了許多:“我指望來城里多掙點錢讓小芬下半輩子能過上好日子哩,誰知道她就突然失蹤了……今天從話吧給我打電話說,她不回來了,手機也換了,讓我再找一個……”

鐘影見過小芬一面的,長得特標致,應該比小水小七八歲吧。鐘影并不奇怪,好像包工頭都是這樣。

“你傻啊小水兄弟,為那樣的女人值得嗎?她走,我們再找比她好十倍的!”小芬那樣水靈的女人,連女人見了都妒嫉,更何況小水?可這種時候,還不是給他找些安慰。

“鐘姐,我在工地上累了一天回去,給她做飯,給她洗衣服,給她洗腳……只要有她,我做什么都有力氣。可現在……”

“姐幫你找到她好嗎?你別這樣。再說,這樓才多高啊,跳下來能摔死?殘廢了你讓小芬伺候你一輩子啊?下來吧,咱們姐弟倆好好敘敘。”

小水終于放棄了輕生的念頭。那些警察鐘影都認識的,向人家致了謝,就把小水領回了家。中午做了四個菜,兩個人圍坐在桌子旁?,F在,她覺得小水真的很親了。

“走就走唄,咱再找一個,以你的條件,再找一個還比不上土里土氣的小芬?”

小水低著頭,手機放到桌子上,也不動筷子,還是很傷心。吃過飯,鐘影陪著他看了部香港的搞笑片,小水的情緒開始回升。片子還沒看完,主任就來電話,讓她去看工地,有任務。每年的秋季,農民工增多,建筑工程上馬的也多,公家的,私人的,是設計室最忙的季節。往年這時候,主任問這個工程誰來做?大家礙于面子,基本上都分攤著做。當然,主任出面的活肯定是公家的。今年,每一次鐘影表現得都像別人在和她爭,主任的話音剛落她就站起來了,連主任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小水和鐘影一塊兒下樓,分手時鐘影拍了拍他的頭:“小水兄弟,別傻啊!”眼眶里還噙著淚花。坐在公交車上,她給小水發短信:“小水同學,出門在外要注意保護自己。”感覺太虛,刪掉重寫:“小水兄弟,城市很復雜,感情的事放開點,有了錢你就什么都有了。別亂來,和女孩子上床要記住用安全套?!笨戳藘杀?,找不到更好的提醒他的方式,狠狠心按了發送鍵。

5

白天忙,晚上回家就提不起精神。一上網鐘影就忍不住看“非淋”,反復地查怎么治療。論壇里有很多“非淋”患者,到處都是花了錢病也沒看好的詛咒和無奈。她現在也顧不上電腦上還有她查找過“非淋”的痕跡了,了解“非淋”治好“非淋”才是她目前的首要任務。

最讓鐘影苦惱的是,她不知道自己的病已經到了什么地步。感覺自己的身體時好時壞,這其實是很痛苦的一件事。網頁上都說,由于女性生理結構上的原因,癥狀不明顯,或者根本就沒有什么癥狀。她搞不清現在白帶的量是不是還和從前一樣,這樣的懷疑導致她更傾向于比以前多,還有那些隱隱約約的瘙癢,都是“非淋”的癥狀。有一天,她就著便池擦洗下身,聞到從下面傳來的一股臭味。鐘影記得,網頁上說過,這種病的末期就是生殖器發生病變。她覺得自己突然被抽空了,腐臭味是不是器官開始腐爛的符號?鐘影絕望得都要哭了。第二天還是如此,臭味越來越重。鐘影想,還不至于那么嚴重吧,可又找不到器官的腐變處。她多么希望是自己的心理在誤導自己的嗅覺??!可是,那種氣味那么重,真真切切地提醒著她。

治療成為她必須要面對的事了。怕被別人知道,所以不能去正規的醫院。不正規的醫院多是騙人的,也不能去。怎么辦?只有一個方法,在家里治療。鐘影在網上比較了好多種治療方法,最后決定選擇輸液,用氧氟沙星。在氧氟沙星的用途上,有一個非常有用的小信息。那就是,它也可以治療沙門菌屬腸炎。鐘影只知道沙門菌屬腸炎是一種很嚴重的傳染病,至于它的病理,當然不清楚。

鐘影趁小區門口的那個診所人少的時候鉆了進去,問里面的人能否給她輸一瓶氧氟沙星。醫生正在給一個病人扎水,沒有回頭:“氧氟沙星是抗生素藥啊,你怎么了?”鐘影因為備好了功課,鎮定地說:“我得了什么沙門菌屬腸炎,醫生說得用這種藥。”醫生扎完針轉過身:“好啊,你什么時候方便就過來?!笨礃幼俞t生并沒有懷疑,只是善意地提醒她少用抗生素類的藥。鐘影瞥了一眼桌子上的電腦,轉身走了。

她給母親打電話說,因為得了一種傳染病想回家邊休息邊治療。母親當然同意,順便問她城里一桶油多少錢,家里很貴的。鐘影工作后回去不多,原因之一就是母親總是找她要錢。鐘影也不是那種不孝的孩子,可是她覺得如果讓母親張口要錢的話,自己心理上是接受不了的。一方面說明自己不孝順老人,另一方面也讓自己很尷尬。弟弟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又不像鐘影有體面的工作。父母就有些偏袒,鐘影給父母的錢其實大多都用到弟弟一家身上了。鐘影每次說要回去,母親總是在電話里說,捎個什么什么回來,咱們這兒沒有。鐘影就很煩,不再說話,回去時依然會照母親的要求買好東西。

這次鐘影沒有煩,還熱情地回應著母親:“好啊,還需要什么?”是不是兒女們在自己走投無路的時候都會想到自己的父母?那兒是最風平浪靜的地方,沒有鉤心斗角,沒有爾虞我詐,更沒有領導的苛求。

鐘影向主任請假,想把攢了一年的假期休完。主任說,好啊,也該好好地休息一下了,忙了這么久。王蕊打電話問,準備去哪兒旅行啊?鐘影一時沒有想好怎么回答她,只好實話實說。王蕊在那頭熱情地問,有車嗎,沒有的話我幫你借一個。鐘影撒謊說,已經找好了,正準備出發呢。

鐘影的老家離縣城還有40多公里,三面環山,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小山溝。一條小河輕巧地從三座山的腳下穿過,恰好繞了小村一周。這條河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綠溪。聽老輩人講,村子過去沒有名字的,附近人提到時都用“姓鐘那莊”指代。后來,上面就用小河的名字取代了“姓鐘那莊”。鐘影是綠溪村解放以來唯一的大學生,自然成了村里人教育孩子的真實樣本。

鐘影租了一輛車,她帶了很多東西,藥、一次性針管、一次性輸液管,裝了滿滿一箱子。還有給家里的兩桶油,給父親買的皮衣,給母親的羽絨襖。弟弟和弟媳的禮物就免了,兩個人都不在家,在深圳打工。弟弟在外面打工學了不少城市人的東西,比如不急著要孩子。母親給鐘影打電話就多了一項內容,讓姐姐勸勸弟弟趕緊要孩子,都26了還在外野,哪有家的概念。綠溪這一帶,男女20歲以前都訂好了婚,否則就屬于困難戶。鐘影每次聽母親的電話,心里就緊張,自己都28了,連男朋友還沒有呢,可想父母有多急。

回去之前的那個晚上,鐘影蹲在淋浴頭下面沖洗下身。奇怪的是,這一次她一點也沒有聞到下身的異味。鐘影用手紙抹了抹那個地方,再湊到鼻子下面用力地吸了兩下,還是沒有。她像往常一樣又試著到便池上沖洗,臭味又來了。鐘影不習慣用馬桶,所以衛生間里裝了蹲式便池也裝了馬桶。時間長了,便池的壁上會有些糞便,一遇到熱水就會發出一股臭味。鐘影終于找到了臭味的根源,松了一口氣。但是,治療的決心還是沒有動搖。

車還沒停穩,圍觀的村民就擠了上來。鐘影只得從車上下來,和三姑四叔們打著招呼。東西早有人幫忙卸下來了,照例引來大家 “嘖嘖”的稱贊聲。吃晚飯時,鐘影把村里醫療點的鐘富強留了下來。鐘影的父親早和支書、主任、文書說了,村里有頭有面的也就這幾位,在鄉下被人家戲謔地稱為“高級社員”。鐘影雖然酒量不太,經歷的酒席不算少,勸酒還是很有一套的。很快就把一堆人整到桌子底下去了,除了鐘富強。

鄉里人一受到有身份人的禮待就喜形于色。鐘富強很激動,開始忘形地吹捧自己多有錢:“我,一個月可以掙600塊!怎么,不比你們城里人差吧?”鐘影想笑,忍住了:“知道。富強哥,我可是有事想求你啊。這幾天有沒有時間幫我輸液啊?”富強一迭聲地應著:“放心,妹子!包在我身上了!”

第二天吃過早飯,富強就上了門,手腕上戴著鐘影送的嶄新手表。鐘影說:“早知道你那么能喝,昨天就不該放過你!”說笑間,鐘影就向他介紹了自己的病:“沙門菌屬腸炎,傳染病。藥我也全部買好,趁機回來休息休息。20天,你有閑時間嗎?”富強說:“鄉里人最多的就是時間,別說20天,一年也不會誤了你!”鐘影不擔心富強,像他這樣的醫生不可能懂那么多,又沒有機會問別人或上網,所以很安全。鄉里鄉親的,富強不會收錢。不能白讓人家勞動啊,自己好歹在外面工作,鐘影就提前買了塊表送給他。

等到真的扎針了,富強緊張得手直哆嗦,針頭亂晃。鐘影就笑他:“是不是很少給人輸液???”富強委屈地說:“哪呀,輸液的人多著哪!老太爺手上都沒有肉了我還一次就扎上了呢,怎么輪到你這城里人我就不爭氣了呢?”鐘影知道他緊張,和他瞎扯一通。扎好針后,富強也滿頭大汗了。

鐘影躺到床上,心里空得發慌。沒書看,電視白天收不到臺。心想,輸液的時間得改到夜里,白天就能省出時間四處轉轉。

父親進入她輸液的房間。她最怕一個人面對父親,每次回來父親都會像小孩子告狀一樣不停地訴說別人的不是。鐘影還是了解父親的,與誰都相處不長,不出三句話就是“我們影在城里如何如何”。這次也不例外,又是你鐘二叔占我們一塊地邊了,你王大媽收咱的麻不足秤了……一輸完液,鐘影就溜了出來,想找小時候的玩伴。村子變化很大,與她年齡相仿的人都已經成家有孩子了,出外打工幾乎成為他們最主要的經濟來源。余下的老的老少的少,20歲以下的年輕人鐘影又都不認識。人家親熱地叫她的名字,拉她進屋里坐,她才知道這是誰誰家的媳婦,那是誰誰家的孩子。

唯一讓鐘影欣慰的是母親。每天吃飯前母親都要不厭其煩地問問鐘影,想吃什么。有時候,該做飯了又找不到鐘影,母親竟用電話追問過來。要知道,母親平時最怕浪費電話費的。鐘影電話說長了,母親就會提醒說,好了,電話費那么貴。有幾天母親一直包大瓜餃子,就因為鐘影無意中說了句“都快忘了大瓜餃子的味了”。大瓜也叫南瓜,大瓜餃子就是把大瓜切成小塊,像包餃子一樣包到面皮里,放到鍋里蒸。聽到鐘影贊嘆,母親說:“唉,今年的大瓜沒有去年的甜,你要是去年回來就好了?!辩娪熬推婀至?,家里那么多事,母親怎么就能記得去年或前年的大瓜味道。要擱在以前,鐘影又會煩母親嘮叨。晚上看電視,父母擠坐在條凳上。他們知道,女兒是有潔癖的,不敢坐她睡的床。遙控器在女兒手里,鐘影調到哪個臺他們都安靜地坐在那兒看。鐘影不看電視時,兩個老人爭來爭去,一個要看戲一個要看小品,像孩子一樣。

鐘影還是不喜歡母親打電話,她甚至怕聽到電話鈴聲。每一次電話響,心里就忐忑不安:“千萬別是駱懷的。”對于駱懷的電話,鐘影其實既盼望又害怕。一方面,駱懷是第一個她愛過并有過肌膚之親的男人,她希望駱懷的病也能得到及時治療,畢竟他是男人。另一方面,她還是不敢面對“非淋”這個事實,怕駱懷又有什么與這種病相關的壞消息。除了小水那次跳樓駱懷打過電話,鐘影再也沒有得到過他的任何消息。他像那個許姓男人一樣,幾乎從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王蕊倒是打過兩次電話,夸張地說沒有了鐘影她的幾個方案圖都被審批科那幫人斃了,趕緊回來吧,大把大把的錢正等著鐘影回去拿呢。鐘影想,就算設計室里都是黃金我也得等這個療程結束再回去抓。算算時間,都快兩個星期了。

6

小水是從王蕊那兒了解到鐘影的行蹤的。在城市當包工頭不容易,腦子不好使肯定不行。小水的推斷是,鐘影回去看看很正常,住這么久就說明有什么不尋常的事。同在一個學校讀過高中,想打聽鐘影的老家并不太難。小水把工作安排好,準備了很多營養品。因為去鐘影的老家,挑選禮物就很容易。如果鐘影沒什么事的話,權當是看鐘影的父母。

晚上富強來給鐘影輸液,小水才知道她病了。然后看到屋角那兒堆起來的瓶子,心里暗忖,病還不輕哩。小水本來就是個很重感情的人,心里就沉甸甸的,也沒敢多問。鐘影等富強走了之后才安慰小水:“沒事的,什么沙門菌屬腸炎,打20天的點滴就好了。”小水才緩過神來。

一整天,小水的嘴都很甜。鐘影的父母以為他是未來的女婿,晚上睡覺前掩飾不住一臉的興奮偷偷地問女兒怎么安排。鐘影沒理他們,回來那么久第一次晚上可以不看電視就能打發時間。小水說,他不想再找小芬了,隨她去吧。只是掛念她的風濕病,一到冷天就犯,怕她照顧不好自己。說這話的時候并沒有跳樓那天的絕望,鐘影放下心來,小水只要不尋死覓活的就行了。聊到深夜,鐘影獨自找到兩床被子鋪在堂屋的稻草上。鐘影的家,只有三間房,東邊的那間父母住,西邊的弟弟住,中間的是堂屋。農村不像城里,有客房或沙發,堂屋是會客敬神的地方。鐘影說:“小水兄弟,家里條件不好,你睡里間,我睡堂屋吧?!毙∷睦锟弦??鐘影拗不過小水,就又回到里屋的床上。

雖然農村很悠閑,老人們是睡不得懶覺的,小水他們也早早地被二老弄早飯的聲音吵醒了。吃過飯,鐘影帶上小水去綠溪轉悠。小水雖然也是農村人,卻沒有見過這青山碧水之間沒有受過污染的小河。那水綠得真是名副其實,簡直可以見底。小水說:“鐘姐,桃花源莫不就是這里?”鐘影知道小水在說笑。仔細想想,也是啊,城里人那么舍近求遠地旅游,這兒不是很好的風景嗎?還沒有繞綠溪一周呢,一上午就過去了。小水原本要走的,見鐘影從來沒有這么高興過,就說:“反正也沒有什么事,就陪鐘姐玩兩天吧,權當是免費旅游。”

下午他們去爬山。鐘影回來后每天都爬山,第一天到山頂時,鐘影內衣都被汗浸透了。她氣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到地上,還沒緩過神,感覺下身又開始瘙癢了,不禁就拖著長腔郁悶地喊了一聲:“王—八—蛋—”村子離山并不太遠,鐘影擔心村民們聽到?;丶覇柛改?,上午有沒有聽到山上有人喊話。哪里聽得到?隔了那么遠,山上又到處是樹。第二天再爬到山頂,鐘影就又加了幾個字,扯著嗓子對著山下喊:“男—人—都—是—王—八—蛋—”喊過之后,輕松多了。登山和嘶吼,就成了鐘影回來之后每天必做的功課。

小水從山頂上往下看,整個綠溪村就像一幅江南山水畫。而綠溪,就像一條玉帶,隨意地披在小村的身上。玉帶余下的一截像戲劇里的水袖,輕盈盈地甩起來,另一端甩到眼睛夠不著的地方。綠溪村,幾乎完全掩映在一片綠色之中。鐘影在山頂上轉,總覺得有什么事沒做,心里發慌,手捲成筒狀,對著山下喊:“小—水—是—個—好—兄—弟—”小水笑,哈,我都算好人了!其實不用再喊的,鐘影算算,下身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過瘙癢了。看來,治療是起作用了。

“鐘姐,小芬找到了,我沒臉告訴你。”小水的視線里沒有鐘影,漫向遠處。

“應該是她沒臉見你吧?你有什么好內疚的!”

小水說:“你不知道,她和我們公司的駱總好上了?!闭f這話時,恨恨地。他知道鐘影和駱懷的關系,反正是分手了唄,這更說明駱懷不是什么好東西。

鐘影好像被什么蜇了一下,從地上彈了起來:“是駱懷?什么時候?”

小水說:“小芬失蹤就是住進了駱總家。我那時不知道,還傻乎乎地求他幫我找,誰知道……”

“他們,他們好到什么程度了?”鐘影緊張地打斷他的話。

“什么什么程度了?當然,都住到一起了,什么事沒干過?”

鐘影更加緊張:“他們……他們戴不戴套?”駱懷這個孬種,還想害了小芬?。?/p>

小水迷茫地抬頭看著鐘影,不明白她想問什么。鐘影也不解釋,等著小水反應過來。其實這句話鐘影等于沒有問,小水怎么知道呢?

“鐘姐,你會游泳嗎?”小水有心把話題引開。

鐘影說:“水邊出生的孩子,哪有不會游泳的?你這一說我倒想起了一個地方,一年四季都是溫水,我們村里人迷信地管它叫圣水。明天去看看?”

第二天,他們翻過一座山才到達目的地。鐘影小時候就對圣水很熟悉,家里有人頭痛發燒的都會來這兒弄點水回去喝。有一年,母親病得不輕,三九天能把被子都汗濕了。天已經晚了,父親離不開,只得差上高中的鐘影去討圣水。鐘影去的時候天還有亮,回來時已經看不到路了。深一腳淺一腳地奔回來,母親第二天真的就好了。鐘影不信迷信,可是那事卻讓她百思不得其解。事后想起來,自己也真夠膽大的,一個人在漆黑的山里愣是摸了將近一個小時。

圣水就像一只大盆,四周都是郁郁蔥蔥的樹。水也不深,嚴格來說只能算是一個水坑,足球場大小。鐘影經常去工地,覺得圣水就像工地上泡好石灰的池子,石灰沉下去,上面是干干凈凈的無色水。村里人敬著它,不僅因為這兒的水干凈,還因為大人小孩從來沒有人在這個小池子里出過事。綠溪不一樣,綠溪沖走了多少小孩啊?一到山洪季節,綠溪就像一個被魔鬼附上身的天使,咆哮著,吞沒了綠溪村大片的莊稼,偶爾還有在水邊玩耍的孩子。所以,圣水就格外受到村民的禮遇。沒有人敢在那兒洗衣服,更沒有哪個孩子敢跳進去洗澡。雖然現在的年輕人很少信這一套,可它在老一輩那兒還是管用的。

11月的太陽還很大,再加上爬山,兩個人都出了汗。小水俯下身,先用手捧上一捧水喝:“還別說,真的很甜!”鐘影很得意,好像圣水是她自己的。小水喝第二口的時候說:“伯母說了,很靈的,圣水可以治百病。不如你也喝一口?”

鐘影怪自己怎么前幾天沒有想到圣水呢。她趴在圣水邊,連著喝了幾捧。至于游泳,小水知道那是開玩笑。面對圣水,就是你有那個邪念也會慚愧的。

鐘影卻再次動心了,此時的她寧愿付出一切代價也想盡快把自己的病治好。她趴在那兒沒有起身,再次用手試了試水溫,應該有40度吧,正合適。鐘影問小水:“你說,我要是跳進圣水里洗個澡,算不算褻瀆了神靈?”

小水說:“那哪能呢?你還迷信啊?”聲音卻低了八度。

鐘影說:“小水兄弟,你轉過身幫我看著人,我好長時間沒有洗澡了,身上都臟死了?!?/p>

小水轉過身,鐘影麻利地脫下外衣跳進圣水里。鐘影不敢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她其實并不是真的想在這兒洗澡,冷不說,先輩們的規矩不能讓她給破了啊。水里比岸上暖和了許多,鐘影在水下把胸罩內褲也脫了,這才是她不顧一切跳進圣水的目的。

小水轉過身,臉就騰地紅了,眼睛努力地瞟向別處。這眼神,鐘影似曾相識。也是在圣水旁,鐘影和村里的孩子們一起來玩。大家都氣喘吁吁的,年齡最大的鐘富強舀一瓢水,喝了一口遞給鐘影。鐘影手一軟,水灑到胸前。那時候正是春末,鐘影只穿了一件外衣,胸前的兩坨肉就凸出來。鐘富強有些手足無措,想看又不敢看,眼光一直是散著的。就連鐘影自己都感到奇怪,胸前怎么就悄無聲息地膨脹起來。從那以后,她再也不敢和原本不分彼此的富強對視。所謂的性別意識,也許就是從那時候有的吧。場景沒變,人換了。一個女人在男人面前洗澡總是會讓人想入非非的。鐘影在圣水里游了個來回才意識到小水臉紅的原因,自己的身體在一眼就能見底的圣水里,跟在岸上有什么差別?她忽然想到小學時學過的那篇課文,《皇帝的新裝》。鐘影羞得盡可能多地把自己沉下去,故意在水里晃動。水波蕩開來,陽光就像在水面上快速地舞蹈,不停地變換著自己的形態。鐘影赤裸的身體變了形,像絲綢布在風中飄蕩。從水里出來,鐘影不禁打了個寒戰。內衣是沒法再穿了,只好直接穿上外衣,讓自己處在真空狀態。小水轉過身,看鐘影直哆嗦,把自己的外套脫下給她披上。剛一靠近她,哆嗦就更頻繁了,小水就勢把她摟在懷里。剛剛沐浴過的女孩子身上都會散發出一股清香。小水已經快半年沒有接觸過女人了,自持不了,手伸進鐘影的懷里。鐘影感覺很好,好像在圣水里洗過澡病就已經完全好了。而且,身子都讓人家看了,哪在乎手的揉搓。小水得寸進尺,手繼續下滑。鐘影再急也不能讓一只沒有清洗過的手撫摸剛剛用圣水洗浴過的下身,嬌笑著打開他:“去,臟!”

小水的外套,散發著鐘影久違了的男人氣息。這種氣息,讓鐘影沉醉,迷戀。她一直羞于承認,自從有了駱懷之后,沉睡多年的身體就好像被魔法喚醒了。28歲,正是一個女人青蔥水嫩的時候。一個人的夜里,鐘影的身體隨時都會有反應,在床上輾轉反側無法入眠。

頭上的天真高真藍啊,還有那千變萬化的云朵。鐘影記得小時候躺在山坡上放羊時有過這樣的景象。進入城市以后,也許是自己沒有時間也許是污染的原因,反正很久沒有見這樣的碧空了。鐘影興奮得像個孩子,指著頭頂的云彩讓小水看像不像一個跳水的運動員。自從知道“非淋”這個名詞以來,她還是第一次這么輕松開懷。

晚上睡覺時,小水爬進了鐘影的被窩。他們都小心翼翼,不敢弄出太大的聲響。鐘影在包里找套套時,小水低聲地說,穿褲子洗澡多那一層干嗎?鐘影堅定地把套套打開遞給他:“少啰嗦,這是一種責任!我不想讓小芬的什么婦科病通過你傳染給我,也不想把我的什么婦科病通過你傳染給其它的女人。”鐘影想,我不高尚,但我也不會像許姓男人、駱懷那樣不負責任。

到第17天時,鐘影停止了輸液。網上的治療方案說,一般連續治療15天即可痊愈。16天,足夠了,再加上圣水的保障。

7

回來的路上,鐘影告誡小水:“小水,我對你只有一個要求,希望你別再碰小芬了。不是因為她背叛了你,至于原因,我不便說明。你要是不聽的話,會后悔一輩子的!”鐘影的意思只有她自己清楚,假如沒有治病的駱懷真的害了小芬的話,這種病就會傳給她。而男人們,哪能經得起香艷女人的誘惑?小水沒有多問:“不會的,我聽你的!”

小水徑直去了工地,幾天沒到工地上去了,他得去看看工程的進度。鐘影先拐到超市,想買些水果冷凍食品之類的。排隊交款時,她突然看到了那只像剛從保鮮膜里剝出來的手,白,凈。鐘影自己先緊張起來,慢慢地順著那只手朝上看。記憶重疊了,就是他!對方也買了很多冷凍食品,一箱酸奶。有那么一瞬間,許姓男人也看到了她。但是,他的眼光沒有任何變化,陌生人一樣。鐘影就有點自卑,自己真是太平凡了,要不然,一夜情之后男人怎么會一點印象也沒有。男人的臉很陽光,不像受到疾病折磨的樣子。鐘影把選好的商品扔下,跟著他出了超市。

“一秋,我們不趕時間。”聽到這聲音,鐘影才想起來,男人其實叫許一秋。那個喊他的女人,腆著肚子。女人懷孕了,是他老婆。網頁上說過,“非淋”會導致不孕。難道許一秋根本就沒有得什么性病?鐘影站在超市寬闊的停車場里,發了會兒呆,醒過神來時那個男人已經從她的眼前消失了。管他呢,反正病已經治好了。

奔波了一天,鐘影回家洗過澡之后很快就睡著了。夢里有人追殺,鐘影拼命地跑,用了全部力氣還是跑不動。就像小時候看古裝戲,眼看著追兵到了,臺上的人還在扯著長腔慢聲細語地唱。鐘影把雙臂展開,想飛,卻被什么東西拖住了。一睜眼,慶幸是夢。一個男人把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鐘影下意識地用手去撥,她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以為是延續夢中的幻覺??墒?,那種金屬刀刃給皮膚帶來的冰涼,真真切切,不像是在夢里。鐘影這才完全從睡意中醒過來,遇到賊了!刀貼在她的脖子上,鐘影連說話都不敢扭頭:“別亂來,錢都在客廳茶幾上的那個白包里?!辩娪白⒁獾侥侨艘膊贿^是個小毛賊,自己緊張得說話的聲音都變了。小偷把她拉下床,推著她去拿包。好在臨走時鐘影又給了父母1000元錢,包里只剩下不到1000元現金。小偷把錢裝進衣袋里,看到桌子上的手機,也一并收起來。

鐘影只穿著薄薄的棉睡衣,再加上驚嚇,身子就有點抖。小偷這才注意到鐘影是個年輕的姑娘,手伸到睡衣里摸了一把,就想脫衣上床。鐘影更加抖,連聲說:“不行的,你不能這樣!”這話讓一個欲火燒身的男人聽起來倒像是鼓勵。鐘影很快鎮定下來:“我有性病,你要是不怕就算我沒說。”小偷嘴上說:“哼,想騙老子?老子不怕!”放在鐘影胸前的手卻有些懈怠,最終抽了出來。

鐘影知道對方已經心虛,故意很較真:“你不信?我還有診斷證明,我給你找出來?”見對方明顯遲疑了,乘勝追擊:“我也好長時間沒有做過那事了,要不,你去買個避孕套回來我們再做?”小偷嘴里說著好,“嗖”的一聲就從門口消失了。鐘影料定小偷不會再回來了,還是拖著渾身發軟的身體勉強地把門反鎖上。然后就像一堆肉,在門后癱下,連回到床上的力氣都沒有了。在地板上坐了好大一會兒,才定下心。重新穿好衣服,下樓,戰戰兢兢地找了一家24小時營業的商店給小水打電話。

小水趕過來,鐘影和他一起回到屋子里。兩個人前前后后查看了一遍房子,小偷是從下水管道爬上來的,可能是白天踩好了點,以為屋子里沒人。小水說:“明天咱們給窗戶都安上防盜窗?!?/p>

第二天,小水找來工人把陽臺窗戶都安上防盜窗。鐘影放松了很多,心想,還是有個男人陪著好。說實話,小水在床上表現得不如駱懷,缺少技巧。但是,鐘影認為,女人快不快樂關鍵是看自己的心情。小水比駱懷年輕,沒有駱懷復雜。年輕就像外觀設計堂皇的樓房,還沒有住進去就已經身心愉悅了。鐘影每想到這點,臉就兀自紅了,什么時候自己也變得這么不要臉了?

從綠溪回來后,鐘影感覺身體好多了,好像下身再也沒有過瘙癢了。想到自己弄臟了那圣水,鐘影就覺得這輩子像背了個債務,一定得為圣水為老家做點什么來補償。

到年底了,鐘影還沒有駱懷的消息。鐘影想知道的是,駱懷是不是去治病了,是不是把病傳染給了小芬。單位里事也多,年底總結,新年規劃,還要搞什么改革試點。設計院成為市里體制改革的試點單位,所有中層干部的選拔都要真實地反映基層群眾的心聲。吃飯時王蕊低聲地告訴鐘影,一室都有哪些人報名競聘主任一職。還殷勤地說,審批科科長她已經拿下了,再做活時給她打聲招呼,一定會給面子的。鐘影想起走之前自己的一樁大私活被審批科槍斃的事,多心疼人啊,兩萬元打水漂了。設計室里的私活通常都是按大小分類的,大私活就是基建單位不到一定規模不需要招投標的工程設計,小私活就是私人建筑。大小私活的主家一般不會只找一個建筑設計師做,以防在審批科通不過耽誤項目進程。這早已是業界公開的秘密。鐘影送效果圖時恰好看到了審批科科長桌上的另一份,她一眼就看出那是出自王蕊的手,它怎么能和自己的圖比呢?鐘影正在想王蕊是怎么拿下那個肥頭大耳一臉色相的科長時,王蕊神秘地說:“競聘還不是走走形式!我已經打點好關系……”

圣誕節那天,院里開了動員會。院長鼓動所有正式職工積極地參與到設計院的領導工作中來,為設計院的美好明天貢獻自己的力量。鐘影發現,設計一室幾乎每一個人都報了名??磥?,是中國人都有官癮。鐘影最怕公開講話的,想想“非淋”這樣的病都得了,還有什么可怕的?也報了名,在屋里憋了半夜,為設計一室規劃了具體詳細的發展藍圖。12月31日上午,每個競聘者公開作5分鐘的現場演講。院長當場公布結果,設計一室13人,鐘影得了全票。也就是說,鐘影已經當選設計一室的主任,享受正科級待遇。王蕊,副主任,協助鐘影共同搞好一室的工作。鐘影被院長叫到臺上時還像是在做夢,當然,不是噩夢。這輩子,鐘影好像還從來沒有認真地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成為設計一室的頭頭,就像頒獎晚會上最不看好的藝人得到了不期而至的大獎。王蕊走上去,握住鐘影的手:“我相信,我和鐘科長合作一定會把一室的工作搞得更好!”

晚上,鐘影接到了很多祝賀電話。駱懷也發來了短信:“祝賀你榮升!”鐘影的手機早已把駱懷的號碼刪掉了,她強迫自己忘掉他,忘掉與他有關的一切??墒?,那11個阿位伯數字好像很有規律,想不記住都難。洗過澡,小水來了。鐘影心情好極了,也沒顧上小水是不是洗澡,溫順地迎上去。

有一點,鐘影是絕對不會忘記的,給小水戴套。在圣水時她就感覺到小水還在念著小芬。即使沒有了小芬,誰能保證小水是干凈的?從老家回來鐘影就發誓,男人要想要就得戴套,再也不能讓可怕的性病折磨自己了。小水那晚的表現太完美了,鐘影情不自禁地就有了呻吟聲。小水像聽到沖鋒的號角,愈發勇猛。鐘影想,有小水這樣的男人不也很幸福嗎?幸福并沒有維持太久,小水頭埋在鐘影的懷里輕聲說:“鐘姐,小芬回來了。她懷孕了。駱懷拿了一萬塊錢,把她甩了……”本來這事鐘影都料到了,可聽到這話時頭還是大了。她不顧寒冷,裸著身子跳下床,沖進衛生間。水溫調得很高,皮膚被搓得紅紅的。小水啊小水,你怎么就這么賤?一萬塊就把自己給賣了?鐘影愈發相信自己的判斷,世間哪有什么狗屁愛情,還不是兩具肉體的吸引。

出來時,小水已經走了。走就走吧,鐘影換了床單,被罩,還有枕巾。動作幅度有點大,把床頭柜上的那個水晶臺燈也弄破了。那是和駱懷在一起后他送她的唯一禮物,也就是說,這個水晶的飾品一旦消失,與駱懷有關的所有念想都將失去。鐘影是個熱愛生活的女人,她喜歡給駱懷制造一些驚喜,冷不丁地送他條領帶,襯衣,手表……而駱懷,只在他們相愛的那個情人節送了這個水晶臺燈。

鐘影一塊一塊地撿回摔成四瓣的臺燈。她穿著睡衣,坐在地板上,無助地想用520把它們重新粘到一起。

鐘影出差,在火車站等車時發現合歡花又開了。驕陽下,合歡花雖然不太奪目,鐘影還是注意到了。她低下頭熟練地撥了那個號碼:“最近還好嗎?問你一個問題,合歡花是不是一年兩季???”鐘影其實并不是想借合歡的話題與駱懷和好,她只是覺得好像合歡樹才剛剛開過花。倒是駱懷有點緊張:“不是??!合歡一年一次的,真的?!币唬褪菚r間過得太快,去年的花開似在昨天。鐘影有點恍惚。

火車上,她的對面是一個老太太,下鋪是兩個長沙的商人。老太太是個退休醫生,兩個商人同屬一個公司的董事,好像還是很鐵的哥們兒。鐘影本來很自豪的,自己身份最顯赫。論職務,是還不到29歲的正科,領導一個設計室;論技術,建筑設計師是當今很時髦的工作。見到老太太的名片后,這些自信頓時全無:皮膚病專家。

鐘影比誰都知道皮膚病意味著什么。怎么這么倒霉,偏偏遇上性病專家。原本已經越來越淡的東西又被拉了回來。鐘影睡不著覺,車廂里的另外三個人約好了似的,節奏一致地扯著鼾。下車前,鐘影問老太太,需不需要幫她拿件行李。老太太果然帶了太多的行李,正求之不得。穿越地下道時,鐘影終于鼓起勇氣問:“阿姨,我的一個朋友懷疑自己得了性病,去醫院檢查人家說是‘非淋’。用氧氟沙星輸了十六天液,是不是能治愈?”老太太知道,很多去咨詢的患者都是說朋友得了性病,希望能指點迷津。也不說透,很認真地問了鐘影一些細節問題,篤定地判斷:“你的朋友受騙了!‘非淋’需要細菌培養才能驗證,目前國內還沒有能在一天之內檢查出‘非淋’的方法。你不妨勸你的朋友到正規的醫院去作一下詳細的檢查。”

“鐘—影—是—好—人—”地下通道的人流都看到了一個衣著體面的女人狼一樣仰天長嘯的場面。大家都急不可耐地想融入城市的懷抱,

沒有人駐足停留,除了那個皮膚病專家。

(選自芳草網www.fangcao.com.cn)

網友評論:

張玲:細節到位,老處女的心態寫得太到位了。妙!

深情射手:故事很真實,我讀著讀著就進入到作者所描述的那種生活場景和狀態里去了,我甚至覺得主人公鐘影就是我身邊的一個熟人或者朋友。我覺得如果作者沒有深入到生活中去,沒有對生活細致入微的觀察,是提煉不出如此真實、經典的語言的。真的很不錯,特別喜歡!

小韻:很有趣的開頭,一個處女自覺很窩囊,想以一夜情結束自己不光彩的過去,可自己又有潔癖。不幸的是,一個有潔癖的人偏偏又懷疑自己染上了性病。細節寫得太完美了。

琪兒:這個中篇寫得很有味,取材也好,細節也很特別,看得出來,作者很有功力。取材對路,語言到位,細節生動,一部小說就成了。

中原馬車:小說寫得精到,鐘影這個人物描寫得不錯,一夜情和老處女的故事,婦女病的出現把矛盾帶到另一個開闊地!

麗麗:跟作者在第三期發的那個中篇相比,作者的文筆成熟多了,人物更豐滿,細節更生動。

文弱書生:可以看出作者文筆十分老練。這個一般的題材卻能讓作者寫出新意。欣賞了。

白鶴:對現代社會充滿生活和工作壓力下的一部分女性心理描寫刻畫十分到位。

特約編輯:李 娟

本期美術編輯:侯國濤

本期版面編輯:陳婉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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