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小說《身份證》的評述

育邦的意義

邵風華

必須清醒地認識到，自八十年代中期的所謂“先鋒文學”潮退旗偃之后，中國小說日益退縮到世俗生活的表層上來，不但其先鋒精神喪失殆盡，連小說形式的探索也消隱于無形，導致了以刻畫人物、編織故事為最高寫作原則的傳統經典小說表現方式與當下生活和精神狀況的嚴重脫節。在一個精神貧乏的時代，小說藝術也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貧乏之境。近年來，小說對世俗生活的妥協、親和、撫摸，使小說這種文學樣式在愈益世俗化的道路上漸行漸遠，并表現出一種虛假的繁榮。這對小說的危害將是致命的，因為對日常生活的真實描摹和以假亂真肯定不是藝術創造的目的所在。在這個層面上來考察育邦的小說寫作，我們才能抓住問題的實質，才能真正凸顯出育邦寫作的意義：那就是他的無所不在的“對抗”——與現存世界的對抗，與現有精神體系和文學模式的對抗——這一切，表現出一個獨立小說家可貴的藝術良知、純粹的精神品質和自由驕逸的思想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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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中“你”、“我”、“他”三部分各自獨立，在看似無關的敘述中以內在的精神氣質和語言的推動有機地結構在一起，表現了當下生活中人與現實的緊張關系以及靈魂的失重、精神的異化和身份的缺失。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個人成了面目模糊的不完整的存在，成了“只是一個無端走進鏡頭的人”，被別人“拍了進去，只是一個遠遠的背景，在半秒鐘后就消失了”。這部小說使我感到周身發冷，靈魂顫栗。

育邦小說的另一個向度是他對小說形式的不懈探索，當然這首先依賴于他對生活和藝術的深刻體認，對現代小說藝術流變和哲學思潮的諳熟于心。我知道獨立出來說形式和探索問題，育邦可能不會同意。因為真正的小說首先要擺脫外在形式的束縛，他唯一關心的只是藝術本身。他生來就是要干這個的——他就是要給那些真世俗和偽先鋒們一記響亮的耳光，然后沉下心來默默地推動小說這種藝術樣式沿著它應該走的道路健康前行。

沒有重量的人

河西

身份的缺失是當代人的一種心理隱疾。身份是判定人與人之間是否具有對話可能性的一把標尺，它既在時空的網絡中確定一個人的位置，同時也使這個人永遠處在“他者”的對立面上，作為“他者”的一面鏡子、一種支撐物而生活。育邦的小說《身份證》，帶著明顯的新小說特征。人物的身份變得晦暗不明，簡化為“你”、“我”、“他”的主人公仿佛幽靈在城市中游走，對他們的命名已不可能。

在小說中，“你”是一個旁觀者、偷窺者，他幾乎不與他人發生口頭或身體的接觸，這個百無聊賴的人只是在用望遠鏡記錄秦淮河畔發生的種種秘密或瑣碎的生活細節。“我”則是一個沒有重量的人。身份將我們氣球般的身體固定在某根社會的鉚釘上，而當這根鉚釘突然折斷，我們就注定要被拋在空中，讓當事者產生了一種與世隔離的無處著陸之感。“我”飄蕩在我們熟悉的世界之外，于是也就使一些陌生的奇觀有了用武之地。育邦是位特別注重形式美感的小說家，他對身份異化的理解在形式上促動了結構上的變異。育邦相信精神方面的自我投射總是與其自身現實存在著一定的差異，時間和人物的不確定性、現實的“碎片”賦予了作者以幻覺的自由。的確，羅伯·格里耶的一套敘事手法也被育邦借鑒來了，育邦對他所描述的丑聞和日常生活并不作任何的道德評判，他只是平靜地面對它們，以錄像機般的準確描摹來記錄他所看到的一切，其音調是平直的，其畫面是樸素而又繁復的，最終展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個由邏輯關系支配的虛幻之境。

在《身份證》中，“你”、“我”、“他”三個主人公各自獨立成章，既提供了多角度審視這個世界的可能性，也是對我們自身的深入剖析。在育邦所營造的虛幻世界中，一切都失去了它們在現實生活中所遵循的法則，用育邦自己的話說就是“從行動上否定他所在的現存世界”。顯然，六朝古都南京在育邦心中仍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城市進化的步伐在樹立起高樓大廈的同時，似乎也是一種威力巨大的摧毀性力量，它們使人際關系的紐帶變得脆弱不堪，甚至使人們忽然對自己喪失了判斷力———已經有太多人發生了這樣絕望的質問之聲：“我是誰？”

嶄新的小說

阿長

育邦的小說具有某種“元小說”色彩，對小說結構、視角的苦心經營成為他的工作重心，育邦幾乎為每一行文字的意義傳達都設置了障礙，普通讀者似乎難以接受那些變化繁復的人稱、支離破碎的故事以及克制而緊張的語言外觀。他的小說從來不是作為生活的注腳而出現的，它關注的是因為世界的不可深知而造成的災難，是時間的斷裂感和思想的零碎化。這些都以異常嚴謹的小說的方式被講述，這種嚴謹并不是邏輯特征，恰恰相反，它想證明的只是邏輯的失效和日常理性的狹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