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9月,我在美國中北部做農場調查時,有一晚住在衣阿華州的農民蓋瑞家。蓋瑞擁有一個小型農場,只耕作2英畝土地。晚餐時,我們談起了食物收益的分配結構。他從柜子里拿出一盒早餐用的燕麥片,問我:“你說,這盒燕麥片我們農民能得到多少錢?”他告訴我,這盒美國人最常見的早餐食品,在超市中至少賣3.5美元,而出售燕麥的農民,只能從中得到5美分,也就是1.43%。實際上,伴隨人們收入水平的提高和食物結構的變遷,消費者在食物上的花費越來越多,農民得到的收入卻越來越少。錢被誰賺去了呢?
躲在背后的食物巨人
從1996年起,美國新的農業法案實行,以農業補貼制度代替了糧食儲備制度。市場價格高的時候,政府減少補貼,反之則增加補貼。1998年后,美國政府的農業補貼一直穩定在每年200億美元,但是這200億美元的補貼,表面上是進入了農民的口袋,實際上,農民的收入在近些年不僅沒有上升,反而有所下降。全美國農場的凈收入,由一度的540億美元,下降到不足500億美元。補貼實際上一個子兒不落地落入了控制農業生產上游投入品和下游加工、儲運、銷售各個環節的食品集團手里。
在美國食物結構巨大變遷的背后,站著為數不多的食物巨人——食品集團。這些食品集團不斷地游說政府,對消費者洗腦,對農業生產者施壓,去推動食物的商品化,并從每個消費者的嘴里,聚斂著巨額的財富,然后進一步通過游說政府,控制市場和更為深入地對消費者洗腦,將商品化后的食物貿易不斷擴充到全地區、全國、全自由貿易區,直至全球。
食物消費機器的俘獲者
這些糧食寡頭在得到低價商品糧的補貼后,以此為原材料基礎,建立了有史以來從來沒有過的食物競爭力——廉價糧食基礎上的廉價食物體系。這一強大的資本,不僅扭曲了食物利益的分配結構,還扭曲了食物加工結構和貿易體系,扭曲了消費者營養體系,使得公共健康受到巨大威脅。
就食物加工和貿易而言,這些食品集團涵蓋了農產品投入、生產、加工和銷售的每一個環節,實現了全球性的橫向一體化和縱向一體化,使得跨國交易,變成了公司內部貿易。他們有選擇地只讓農民種少數幾種經過基因改造的高糖或高油谷物,使得一兩代前還十分自然的食物結構,變成了無處不在的人工食物結構。這一食物結構,主要建立在對廉價的人工配置的高糖和高油玉米、大豆等轉基因作物的利用上。
而健康的農產品,如水果、蔬菜等,得不到一分錢的政府補貼,其生產規模相對于需求在萎縮,消費人群越來越集中于中高收入階層,其價格也在不斷地上漲。在過去的20年,美國的新鮮水果和蔬菜價格,已經上漲了40%,而軟飲料、糖類、油脂類以及飼料家禽等價格,都有較大幅度的下降,軟飲料價格下降了20%還多。
于是,表面看,美國人的餐桌在豐富,世界上各個發展中國家國民的餐桌都在豐富。然而,一個人類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的怪現象也隨之出現,窮人越來越胖,越來越多的發展中國家的國民也越來越多地患上了肥胖癥,而真正的富人,卻體態正常或消瘦。這正是農作物體系的失衡,帶來了食物加工體系的失衡,從而帶來了消費者營養結構的失衡。一個又一個表面自由和自主的消費者,變成了按公司開出的食物配方喂養自己的食物消費機器。
為了俘獲更多的消費者,鋪天蓋地的營養廣告、營養專家建議,以及一波又一波的飲食潮流,在沖擊著人們的心靈和胃腸;一個又一個消費者,削尖了腦袋要迎合被產業資本定義的格調和風尚。有數據顯示,美國農業部3.33億美元的營養教育預算,與食物與飲料公司的“營養教育”相比,少得可憐,僅是百事可樂(12億美元)的27.8%。消費者被誰教育、被誰洗腦,由此一目了然。
強者的盛宴和弱者的眼淚
食品集團的手不僅停留在加工環節,還進一步伸向投入環節,使得種子、化肥、農藥、機械等多種生產性投入,都一步步走向集中。即使到了食物的銷售環節,仍然在大公司的控制之下。在全球十大食物零售商中,美國就占了一半。
以孟山都和嘉吉兩個公司建立伙伴關系為例,他們控制了種子、化肥、農藥、農場信貸、谷物收購、谷物加工、牲畜飼料、牲畜生產與宰殺,以及許多著名的產業化食品品牌。如果你是一個種植玉米的農民,你將別無選擇。想購買種子?嘉吉公司是方圓100英里范圍內唯一的農資和儲運公司,而且只賣孟山都生產的專用于壓榨、儲運或飼料加工的玉米種子。你如果不種孟山都的玉米種子,你就找不到一個能賣給你玉米種子的市場。需要種子貸款?你得去嘉吉擁有的銀行,你得告訴他們你用貸款來的錢買孟山都的種子和嘉吉的化肥。一旦玉米成熟,如果你不接受嘉吉的收購價,你就只能拿這些玉米去喂你的豬了!即使喂了豬,你想賣高一點兒的肉價,對不起,只有嘉吉的子公司收購你的豬肉。你若要躲開嘉吉,脫離傷心的鄉村生活,移民到城市去,你就成為了那60%的破產或被兼并的失敗農民中的一員。但即使你逃難到城市里,仍然擺脫不了他們的控制:你買的玉米片,是嘉吉提供的面粉生產的,其他的食物,都與嘉吉有關,因為本地不接受嘉吉指定生產方式的農民,都像你一樣破產移民了。沒有人生產本地的粗燕麥了,你只能買到工業化玉米片,而主要的工業化玉米片都是由嘉吉生產或供貨的。貨架上的大品牌玉米片價格似乎都是那么高,因為這些公司總可以讓市場供不應求。
由大公司控制的各個食物環節,不斷對農業生產者形成合圍包抄,致使食物利益的分配結構越來越不利于農業生產者,也不利于消費者。最終,形成了資本化農業對食物鏈條的全程控制。
農業是一個與自然相交換的部門,農業生產者的組織化是相對分散的。食物消費者由一個個小家庭和個人組成,更談不上有效的組織化。可是,將生產者和消費者連接起來的食品集團,卻是高度組織化的。在美國以及少數農業大國,他們與另外一個高度組織化的強勢機構——政府,實現了強強聯合,于是,就出現了強者的盛宴和弱者的眼淚。在市場經濟的框架下,如何考慮安排市場交易者的對等地位,可能是避免美國故事在中國上演的關鍵。但要應對食物帝國的擴張,則遠遠不是在市場經濟框架下能夠解決的問題,也超出了一國的能力范圍,可能需要國家間更多的協調,來制衡食品集團的跨國貿易。
(魏傳中薦自《環球時報》原標題為《誰在控制著我們吃什么?》本刊略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