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六年前,我曾改寫過一部上下兩集的電視劇本《荒原》,內容反映的是兩名年輕的地質工作者艱苦的野外工作——它由中央電視臺影視部直接組稿,形成初稿以后,導演黃群學請我再給“影視化”一下。
《荒原》是在甘肅省拍攝的。劇名既然叫《荒原》,所選當然是很荒涼的外景地。
拍攝工作受到了甘肅省地質局的熱情支持。省地質局長專程從某駐扎野外的地質隊趕回蘭州接見了攝制組的主創人員,親切地對他們說——你們就把地質局當成自己的家吧!遇到什么困難,只管開口。地質局能直接幫助你們解決的,我們義不容辭。不能直接幫助你們解決的,我們一定替你們盡力協調。
這位局長的一番話,給攝制組的人員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黃導在長途電話里向我大談對他們的好印象,而我忍不住問:“那局長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黃導說:“一個真誠的人!還是一個特別注意細節的人。”我在電話這一端笑了,說你的話像劇本臺詞啊!一個人真誠不真誠,不能僅憑初步印象得出結論;一個人是否特別注意細節,那也要由具體的例子來證明。
黃導說,他們將需要向地質局租借的東西列了一份清單,那位局長當著他們的面讓秘書立刻找出來,親自過目。局長邊看邊說:“這些東西都是我們地質局有的,完全可以無償提供給同志們。省下點兒錢用在保證藝術質量方面,不是更好嗎?為什么只列了一盞馬燈呢?玻璃罩子的東西,一不小心就容易碰壞。一旦壞了,那不就得派人驅車趕回蘭州來再取一盞嗎?耽誤時間、分散精力、浪費汽油,還會影響你們的拍攝情緒。有備無患,我們為你們提供兩盞馬燈吧。再為你們無償提供柴油。你們只不過是拍電影,不是真正的野外駐扎,無須多少柴油燃料,對吧?至于發報機,就不必借用一臺真正能用的了吧?我們為你們提供一臺報廢的行不行?反正你們也不是真的用來發報,是吧,同志們?能用的萬一搞得不能用了,不是就造成不必要的損失了嗎?現在已經是11月份了,西部地區的野外很寒冷了。你們還要在野外的夜間拍攝,一頂單帳篷不行。帳篷也可以無償借給你們,但應該改為一頂棉帳篷。你們在野外拍攝時冷了,可以在棉帳篷里暖和暖和嘛……”
于是,地質局長親自動筆,將他認為應該無償提供的東西,都一概批了。
一位在場的處長低聲對局長說:后勤倉庫里只剩一頂帳篷了,而且是嶄新的,還沒用過的——那樣子,分明是有點兒舍不得。局長沉吟片刻,以決定的口吻說:“嶄新的帳篷那也要有人來開始用它。就讓攝制組的同志們成為開始用它的人吧!”
聽了黃導告訴的情況,我對那位地質局長也頓時心生出一片感激了。
之后,在整個野外拍攝過程中,那一頂由地質局長特批的嶄新的棉帳篷,在西部地區的野外,確確實實起到了為攝制組遮擋寒冷保障溫暖的不可替代的作用。
但也正是因為那一頂嶄新的棉帳篷,黃導受到了那位地質局長的批評。而我,是間接受教育的人。
劇中有一段很重要的情節,就是帳篷失火了,在夜里被燒成了一堆灰燼。制片人員的拍攝計劃表考慮得很合理,安排那一場戲在最后一天夜里拍攝。拍畢,全組將當夜返回蘭州。
拍攝順利,導演興奮,全組愉快。黃導忍不住給局長撥通電話,預報訊息。
不料局長一聽就急了,在電話里斷然地說:“那一頂帳篷絕對不允許燒掉!我想一定還有另外的辦法可以避免一頂只不過才用了半個多月的帳篷被一把火燒掉。”
黃導說那是根本沒有別的辦法可想的事,因為帳篷失火那一場戲如果不拍,全劇在情節上就沒法成立了。
黃導還說:“我們已經預留了一筆資金,足夠補償地質局那頂棉帳篷的損失。”
局長卻說:“不是錢不錢的問題,是另外的辦法究竟想過沒想過的問題。”
最后,局長緊急約見黃導。
黃導趕回蘭州前,又與在北京的我通了一次電話,發愁地說:“如果就是不允許燒帳篷,那可怎么辦?”
我說:“我也沒辦法啊!那么現在你對這個人有何感想了呀?”
黃導說:“難以理解。說不定我這一去,會因一頂帳篷和他鬧僵。反正帳篷是必須燒的,這一點我是沒法不堅持到底的。”
然而,黃導并沒有和局長鬧僵,他又一次被局長感動了。
在局長簡陋的辦公室里,局長說出了如下一番話:“我相信你們已經預留了一筆資金,足夠補償地質局的一頂新帳篷被一把火燒掉的損失。此前我沒看過劇本,替劇組預先考慮得不周到,使你們的拍攝遇到難題了,我向你們道歉。但是和你通話以后,我將劇本讀了一遍。燒帳篷的情節不是發生在夜晚嗎?既然是在夜晚,那么燒掉的究竟是一頂什么樣的帳篷,其實從電視里是看不出來的。為什么不可以用一頂舊帳篷代替一頂新帳篷呢?”
黃導嘟噥:“看不出來是看不出來,用一頂舊帳篷代替一頂新帳篷當然可以,但是臨時上哪兒去找到一頂燒了也不至于令您心疼的舊帳篷呢?找到它需要多少天呢?我們劇組不能在野外干等著啊!”
局長說:“放下你們的劇本,我就開始打電話聯系。現在,舊帳篷已經找到了,就在離你們的外景地不遠的一支地質隊的倉庫里。我囑咐他們:將破了的地方盡快修補好,及時給你們攝制組送過去,保證不會耽誤你們今天夜里拍攝的戲……”
這是黃導沒有料到的,他怔怔地望著地質局長,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局長又說出一番話,我們地質工作者的職業性質決定了我們不是物質產品的直接生產者。我們在野外工作時,所用一切東西,無一不是別人生產出來的。他們保障了我們從事野外工作的必備條件,直接改善了我們所經常面臨的艱苦環境,這就使我們對于一切物質產品養成了特別珍惜的習慣。你們也可以想象,在野外,有時一根火柴,一節電池,一雙鞋墊都是寶貴的。何況,我們是身在西部的地質工作者,西部的老百姓,太窮,太苦了啊!你們若燒掉一頂好端端的帳篷,跟直接燒錢有什么兩樣呢?那筆錢,等于是一戶貧窮的西部人家一年的生活費還綽綽有余。這筆錢由你們節省下來了,不是可以在別的方面,起到更有意義和價值的作用嗎?我們中國目前還是一個經濟欠發達的國家,我們應該長期樹立這樣一種意識——物質之物一旦成為了生產品,那就一定要物盡其用。而我們中國人做事情,尤其是做文化之事的時候,能省一筆錢那就一定要省一筆錢。中國的文化之事,理應啟示我們中國人——對于中國,浪費物質是罪過的……
當黃導后來在電話里將地質局長的話復述給我聽時,遠在北京的我,握著話筒,心生出種種感慨。
感慨之一那就是——中國委實需要一大批像那位地質局長一樣的人民公仆。
而那位當年的地質局長,便是我們現在的總理溫家寶。
(溫家寶1981年至1982年曾任甘肅省地質局副局長——本刊注。)
(黎義全、邸志堅、李曉偉等薦自《太原晚報》原標題為《梁曉聲憶溫總理往事:一個真誠的地質局長》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