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去學校,要經過這個城市最美麗的老巷,舊房子的群落中多為民國時期老別墅,瓦白的高墻,墻里探出臘梅,墻外叢叢瀟竹,是最經典的江南味道。
巷子很安靜,走的也多是老人。偶爾一輛自行車鈴鈴地響幾聲,悠晃過去了;偶爾走街的販子拉著板車經過,放開喉嚨喊一陣:也不時有劇組到這里布燈拉線,拍電視劇什么的。我總是一邊看圍墻上的植物與陽光游戲的影子,一邊想像當年這里人們的生活情趣……常常忍不住停下來,拿出相機拍幾張。然而這里很快就要消失了,因為占據了寸土寸金的地理位置,每一座舊樓都被寫上了大紅的“拆”字。周圍的人們說: “這樣好的地方也拆掉,有一天所有的老巷子都被拆光,這個城市還剩下什么呢?”
中國應該是世界上房子壽命最短的城市,因為幾十年拆一次。盡管許多歐洲的年輕人非常向往目前的中國,他們說: “那里日新月異,充滿變化,不像歐洲這樣暮靄沉沉百年如一日。”但是讓人不免要嘆息的是,拆掉祖先的老房子,造起西式高樓,再這么過一百年,我們自己的文化可還有棲身地?
去年,來自瑞士的助教給我們看了一個上世紀七十年代歐洲人拍的美國紀錄片,滿鏡頭高架橋、高速公路,螞蟻似的汽車,氣勢恢弘的大廈。我們問:“這是政府的宣傳片嗎?”她說:“不,這是西方民間在批評工業文明破壞環境。我們在瑞士上初中的時候,甚至極端到如果有人說以后要開汽車,許多人便會鄙視他,認為不環保;并且很多同學都宣言,以后不能把孩子帶到這個可怕的世界上來。”她又感慨:“中國的環境越來越美國化了。”扯遠了,回到老房子吧。在歐洲,舊房子的修繕是需要審批的,即使是自家祖傳的房產也得嚴格報審。房子的內在結構可以大動干戈修改,弄得多現代都行,但是外墻不得有一點變化,連掉了皮的石灰也不能補。因此在今天的巴黎、羅馬、威尼斯和瑞士等地,我們得以見到保存完好的數百年甚至上千年歷史的老城區。
不過歐洲人的做法只能給我們做借鑒,而無法照用。由于一貫理念的相左,西方自古崇尚“永恒”,因此他們在千年前便開始用石頭和水泥造堅固的屋:而中國千年來遵循易經文化,追求天人交感,聽從自然更迭,所以擯棄石材,堅持使用土木造房。這樣的結果是,中國的老房屋通常腐朽不堪,如果硬著頭皮去修繕需要很高的成本,是不可能承受的負擔。加上城市人口日益暴漲,沒有高樓,沒有建設,怎么保證人們頭頂上有遮雨的屋瓦?這是一個矛盾。之所以不顧文化的延續,狂拆老建筑去飲鴆止渴,是因為還沒有找到止渴良方……早晨又經過老巷,拐角那棵沉默了一冬天的枯梅,突然開出白里透粉的一樹花朵,我仰望著它想,這株站立了上百年的老樹,當這里被夷為平地,它的花魂可有歸處?我一邊惆悵一邊安慰自己,會消失的只是有形的物象,無形的文化不會消失,它一定只是暫時被埋沒,被掩蓋,暫時不在這里,有一天它總會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