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一生,披堅執銳,奮發踔厲,糾纏如毒蛇,執著如怨鬼,一路邊走邊戰,所經處石走沙揚,落葉紛紛,確是一厲害角色。魯迅的大名雖如雷聲響亮,但在許多人尤其是今人心目中,他始終只是一個抽象的符號,而非活生生的生命個體。最熟悉的往往最陌生。世間悲哀,莫過于被扭曲的盆景,被念歪的經文。孔子如此,魯迅亦是如此。魯迅生前死后,多少人謾罵他、侮辱他、詆毀他,多少人利用他、拉攏他、攀附他。于是,有時他成了教主,有時他又成了異教徒。褒貶不一眾聲喧嘩中,魯迅忽焉鬼,忽焉神,忽焉人,極富戲劇性;由此衍生無數話題,有了說不完的魯迅。
造神運動,原是東方古國慣用的伎倆。長期以來,慣于為尊者諱的文壇,容不得對偉人的絲毫微言。自魯迅被推向神壇,大家約好似地齊聲贊揚他骨頭如何之硬,如何富有韌性戰斗精神,如何“俯首甘為孺子牛”,等等,千部一腔的頌歌淹沒了原本細如蚊蠅的批評。魯迅遂常常成為大棒,成為胡蘿卜,成為敲門磚,成為利器。而今,在日漸寬松的語境下,我們可以從容站在一個客觀視點上,回望誕生于上上個世紀、活躍于上個世紀的魯迅。
許多人心目中,魯迅如陰郁的卡夫卡,名頭雖大,終不免踞守于自筑的文字城堡,難以接近。魯迅的文本,郊寒島瘦,硬語盤空,奇崛歌哭,或簡潔利落,或肅穆莊嚴,令人想起他筆下的鐵色烏鴉,凝重而沉郁,凄厲而狂執。從接受的角度,其作確有一定難度。但難度不算大,僅僅是沒那么通俗,與標準意義上的大白話略略有異。究其實,魯迅的文本猶如核桃,只要突破其堅硬外殼,克服一層文體的障礙,就會發現其內心與質地何等細膩、豐美。對于“少年不識愁滋味”者,閱讀魯迅確有不宜。這誠如我國的中醫博大精深,卻并非人人可學,因為中醫建立于天人合一的哲學基礎之上,注重整體觀念,講究辯證思維,是以學中醫者需有一定資質、慧根、靈氣、悟性,不像以解剖學作基礎的西醫那般人人可學、便于普及。讀魯迅,也像涉中醫,需有一定閱歷、際遇、心境,方可窺其堂奧,感同身受。
人之成為偉人,當然要靠驚天動地的大功業立足。于是,在奮勇發皇的過程中,自不免也令生命顛狂,乃至飛揚。這樣一種慣性與模式,在古今中外文藝史上習見不怪。魯迅絕非完人,也有著不少如他自陳的壞脾氣、壞性情、壞心理,靈魂里有許多的毒氣、鬼氣在。這令我們反思,他固偉大,但因此而尊他為圣人,是否合適?因為所謂圣人者,完人也。孔夫子道德修為,可謂爐火純青,如萬仞宮墻,高不可攀;人皆頌其賢,他卻自言修為太遜,終其一生,未能及“中庸”項背。這話大概不止是謙虛。我同意這樣的提法:魯迅是偉大的,因了他的人與文的非凡;但魯迅不是圣人,因為他不完美。魯迅一生,和許多偉人一樣,因其生平遭際之不凡,而終不免自卑、自強、自奮,自虐、自傷、自嘲;他也是沐人間煙火的俗子,有著常人皆有的性情與生活,亦有常人不具的諸般高峰體驗——偉人之別于庸人,正在于此。可以說,正是諸多的大苦痛、大煩惱、大悲哀,大憤怒、大憎惡、大輕蔑,以及諸多的大絕望、大寂寞、大歡喜,才成就其大功業與大氣象。
魯迅對京劇的偏見,對中醫的成見,人所共知。對于白話詩歌,亦有不解風情處。如對當時尚算優秀的詩人郭沫若尤其對優秀詩人徐志摩的不屑。還有他那過于敏感、過于憤世的性情,一定意義上阻礙了他與外界的交流。魯迅的確不完美。但他若完美了,還是那個魯迅嗎?因了強悍的個體生命,他的不完美,也變得獨具魅力,無損其光輝。對于一個名人的生成,不完美,也許正是一種加速器。
魯迅負笈東瀛七載,對日本文化總體持認同態度。在他身上,日本文化的烙印是深深存在的,長期以來,這一點似乎為“托尼精神,魏晉文章”深深遮蔽。其實魯迅身上,頗有武士的精神,忍者的氣質。這種精神和氣質,加上奮發不屈剛健不撓的儒家文化基因,在某種意義上使平平的周樹人變成了偉烈的魯迅,無論如何的艱蹇困苦,生命力猶自洶涌噴薄,以人力抗擊天力,以精神之健旺抗擊自然之衰老。這一點,他的對頭阿英(錢杏邨)倒也一語中的,說他“像中古時代任性而為的一個不屈不撓、堅忍不拔的武士。”(《“朦朧”以后——三論魯迅》)與此相呼應,魯迅被敵手們譏為拿著風車作巨人的唐吉訶德(Don Quixote),甚至被稱作“唐魯迅”;然魯迅不以為怒,反以為喜,因他正是這樣一個不合時宜的武士,一個獨行俠,樂于在沙漠中持槍叫嘯,策馬奔走,寧可馬革裹尸,不愿壽終正寢。頗有論者認為魯迅才情難稱一流,那么,就算他是二流罷,——一個人,倘能以二流的才情,奉獻出一流的文本,超一流的深刻,豈不可喜可敬?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才子如云,俊彥迭出,星斗燦爛,繁華滿天,魯迅在當時,自然算不得最明亮的一顆,但在今天,他卻變得無比耀目,執現代文學牛耳半個世紀而不衰,成為無可否定的存在。
在現代史上,胡適作為一代文化宗師,當時的影響力要在魯迅之上;魯迅胞弟周作人,集理論大家、散文高手、知名教授于一身,亦是響當當的文化領袖。彼時的魯迅難如胡適、周作人般炙手可熱。但三尺青鋒,壓倒長槍大戟;魯迅之為魯迅,正在于迎風一刀斬,無招勝有招。其作雖多為短制,卻高度濃縮,仿佛集結了萬千能量的鈾彈,在時間的流沙上,深深打上了力之印痕。魯迅為人,吃了不嘴短,拿了不手軟,與黑暗為敵,與專制作難,精猛奮進,獨立不倚。他的文本,猶如帶刺的玫瑰,無花的薔薇,勝過俗麗的牡丹。和胡適一樣,魯迅葆有知識分子的獨立性、戰斗性、批判性,不愿淪為帝師王佐之才,墮入流氓幫兇之列。但他的骨頭顯然比謙謙君子胡適要硬。感受不了光明,并非一定是因為本身黑暗。作為有意識的體驗黑暗者,魯迅是疏離世俗語境的永遠的異類。對于舊世界,魯迅總懷有刻骨銘心的強烈的破壞欲;天地人神鬼,統統不入他眼,魯迅執著于顛覆一切、埋葬一切,甚至包括他自己。他如雄雞昂立,振冠擊羽,既搏擊巨獸,復自嚙其身。正因如此,魯迅才保持了最大的人格獨立和最敏銳的感知神經。
魯迅鄙夷一切的風花雪月,與輕清薄軟絕緣,他總記得自己尚生活在人間,兩腳之下是泥土。他和他的作品,都是真實的草木,帶著大地的氣息。個體之思與家國之痛,在他心中時時交織撞擊。冷眼向洋看世界,世間多少假模假式,都難逃魯迅法眼。但他其實有著一副最熱的心腸,熱水瓶般外冷內熱。魯迅終其一生,為公理而戰,為民主而戰,宗奉自由之精神、獨立之思想,深固難徙,橫而不流,彰顯一代知識分子的人格風范。魯迅其人其文,作為一種未完成態,謝世后留下大片的意義空白,一任歲月闡發其無盡偉美。這種生前落寞死后繁華的景象,中國者如孔子、杜甫、曹雪芹,外國者如叔本華、尼采、梵高,在世界文藝史上屢見不鮮。應該說,魯迅死后的繁華是正常的,因他從未預支過他的榮耀,正如杜甫,生前收斂了一己的光華,死后才得盡展異彩。與此相映照,另一文化名人郭沫若,生前備極殊榮,春風得意,死后則日趨落寞,讓人感慨于“早熟的果子先爛”,個中原委耐人尋味。
魯迅作古后,他和他的文章,撥動了另一位叱咤風云的一代人杰的心弦。這其中有巧合,有偶然,但更多的是一種歷史的必然。作為雄才大略的政治家和軍事家、豪情萬丈的騷人墨客,毛澤東從魯迅作品里讀出了一種世間罕有的大深刻與大風骨。英雄惜英雄,這是一種力與力的遇合,是兩大精神強人的際會。遺憾的是其中不免政治強權這只看不見的怪手的擺弄,它決定了魯迅死后的無限繁榮,是喜也是悲。毛澤東之深刻,在于認識到了中國農民身上那種原生的爆發力和無可估計的革命能量,這一點恰為自命不凡的蔣介石所忽略;魯迅之深刻,在于認識到了以農民為主體的中國人身上的劣根性、破壞性進而提出了改造國民性這一巨大命題。在此意義上,政治偉人毛澤東和文化偉人魯迅,是異質而同構的。毛澤東給了魯迅五個“最”字,這五個“最”,為后來的造神運動奠定基礎。
當死去的魯迅終于成神,便出現了這樣的情狀:說魯迅好,怎么都行,都不為過;說他不好,則其罪當誅,罪該萬死。一種新的話語霸權從此而生,一種逆反心理亦潛滋暗長;日積月累,遂有了此起彼伏的倒魯、罵魯、反魯、弒魯之音。這其實很正常。任何人和事物,當被有意無意地推上金字塔尖獨享春風時,自會有人前來找碴子砸招牌,更何況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呢?頌歌陣陣,諛詞不絕,把魯迅一度變成了惡神美杜薩(Medusa),不要說碰他一下,就是看他一眼,都會變成冰冷的石塊;一何猙獰!然而魯迅早已無知無覺。偏有人懷了莫名的怨氣,要碰他,要惹他,要“時日曷喪,予及爾偕亡”,抱了同歸于盡的念頭,墮入意氣之戰。諸如現代史上馳騁文壇的女學人蘇雪林,終其一生都以罵魯迅為榮、為業、為己任,對魯迅實施咬定青山不放松式的攻訐討伐,其匪夷所思走火入魔,甚至引起了與魯迅頗有罅隙的乃師胡適的不滿,勸蘇雪林勿以“惡腔調”示人;一本病態的《魯迅傳論》,使得淑女蘇雪林在把魯迅妖魔化的同時,也把自身妖魔化。魯迅有知,當發何浩嘆!
魯迅生年,執著高揚“獸性”、蠻力之旗,呼喚一種大曠野精神。有別于胡適的在朝兼在野,他是完全在野的,他的文章從來就不是四平八穩的翰林文字。其實魯迅的文字,僅僅是一種聲音(sound),一種發乎天籟、源諸性情、來自民間的聲音,而非改造、加工、處理、文明化了的聲音(voice)。魯迅不是什么“家”,也不希望自己的子孫去當空頭“文學家”,這在遺囑中說得再清楚不過。魯迅的聲音,如梟鳴,如鴉啼,客觀上構成對麒麟獻舞鳳凰來儀絲竹悠揚的太平盛世的反撥與反諷,引我們對一個民族的瘡疤時時觸摸并疼痛。但他哪里想到,多少年后,他會因了自己赫人的派頭而招致若多的口誅筆伐,尤其到了1990年代,在一小撮新潮的“斷裂”者那里,他還會成了一塊“反動”的“老石頭”,礙著別人走路呢?
魯迅37歲始發表小說,以文壇大家而非文學小生的面目閃亮登場,懷胎又何止十月。魯迅將新文學尤其是新小說的雅與俗、文與野、新與舊、內容與形式、傳統與前衛的關系調整到某一最佳交叉點,彰顯天才作家的思力功底。是以魯迅作品一俟橫空出世,即高度成熟,氣象浩瀚,有震古爍今之力;但也并非人人喜歡。有道是青菜蘿卜,各有所愛,魯迅是寫實高手,浪漫主義者和革命才子們對他的興趣不會太多,特別是在那樣一個狂飆突進的年代,追逐浪漫往往成為最大的時髦。“流氓畫家”兼作家葉靈鳳就在小說中讓主人公、一位激進的革命家,每次如廁都用魯迅的《吶喊》書頁揩屁股;“流氓加才子”郭沫若也聲言魯迅作品色調黯淡,讀之昏昏欲睡;文壇闖將成仿吾,更是揮舞大板斧,跳將出來向魯迅奮力砍殺;其后革命才子阿英先是著文《死去了的阿Q時代》,繼之著文《死去了的魯迅》,論證魯迅和阿Q的時代已經結束,一廂情愿地宣布魯迅速朽。針對此,魯迅一一作了回擊。應該說,在論戰中,雙方均有失理、失度、失分寸處,然葉靈鳳諸輩所為,不免跡近無賴。正是有感于無刀無筆的弱者不得喘息,魯迅以刀作筆,向著那些公理正義的美名、正人君子的徽號、溫良敦厚的假臉、流言公論的武器、行私利己的文字猛烈反攻。魯迅既非超人,亦非野獸,在他,心理的復雜,人格的多重,也屬正常。“弄文罹文網,抗世違世情;積毀可銷骨,空留紙上聲。”(《吶喊·題詞》)三人成虎,眾口鑠金,生存的壓力,謠言的攻擊,某種程度上加重了魯迅的敏感,多疑,偏執,乃至神經質。魯迅生前,先后與食古不化的學衡派交戰,與學殖深厚的現代評論派交戰,與才發艷發的新月派交戰,與虛火上升的創造社交戰,與煙熏火燎的太陽社交戰……可欣慰者,是在學術與文藝、人格與公理的抗衡中,魯迅從未落于下風。
魯迅55歲而終,一生創作近400萬言,古籍整理60萬言,匯成雄文16卷;另有翻譯500萬言。魯迅小說,血氣蒸騰,真力鼓蕩,中西熔鑄,自成一體,數量不巨而質量驚人,以悲劇的喜劇化、人物的符碼化、反諷的普遍化見長,幾乎篇篇都有新形式。尤可喜者,是其正視內心,高度寫真,對人性惡的發掘,對集體無意識的探索,對“瞞”和“騙”的消解,板上釘釘式地顯示了文學革命的實績,誠為新文學第一功臣。其散文亦簡潔利落,清新不俗,獨具審美氣象。以魯迅才力,倘持之以恒,不惟可以寫出一等一的小說,還可以寫出若多上佳的散文(詩)如《野草》,如《朝花夕拾》。只是他后來不免沉溺于筆墨打斗,精力的分散,趣味的轉移,也是有的。幸而其雜文不雜,閑筆不閑,才于小說大師之外,又獨享雜文大師名諱。魯迅900余篇雜文,確如感應的神經,攻守的手足,往往擷取一鱗一爪,一鼻一毛,合則為妙不可言之整體,映射出大眾的靈魂,成為活的現代中國的“人史”,成為了解國情民情的百科全書式文獻。魯迅改造了雜文這一無體之文,魯迅之與雜文,猶荷馬之與史詩,莎士比亞之與戲劇,托爾斯泰之與小說;斯評不誣。
因為超前而寂寞,因為寂寞而超前;先驅者的孤獨,對于后人也是絕好的養料。一千個讀者心中會有一千個魯迅,對于魯迅,認為他是一流、超一流當然可以,但若真誠地認為他只是二流,又有何不可呢,難道魯迅竟是頂上生瘡的阿Q,容不得別人評說?王朔的搗蛋之文《我看魯迅》,頗多于理不通處,但爛泥塘中,也有閃光所在,并非全是胡言。比如認為魯迅的缺乏長篇,比如認為魯迅后期的耽于筆墨官司而疏于小說寫作。平心而論,剔除王文中的“痞腔”,這些話語對于魯迅,不失為良言。魯迅自己未嘗不清楚這一點,他后期曾計劃寫一部關于唐朝、關于長安、關于楊貴妃的長篇(一說是關于紅軍長征題材),但這時的他仿佛暮年之諸葛孔明,六出祁山,回天乏力,只好付諸闕如。蓋魯迅其人,如盛唐之孟浩然,精于短章而拙于巨制。不過,從另一角度,缺乏長篇,只能部分地說明問題,未必就是惟一標準;衡量文人高低,當取其作品之質而不取其量。南宋陸游存詩近萬首,楊萬里存詩萬余首,大清乾隆皇帝存詩四萬二千首,但在文學史上皆難躋身一流詩人之列。尤其好大喜功貪多求全如乾隆者,一人詩作數量,庶幾可敵唐詩全部,而竟不能被稱為詩人,更遑論青史留名;風過無痕,雁過無聲,不亦悲乎!難怪金庸《書劍恩仇錄》要對此位君王的詩藝狠命調侃。而初唐張若虛之《春江花月夜》,孤篇橫絕,竟成絕唱,以其靜美熱烈,公推為“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高居唐詩排行榜之首;大唐“雙子星座”李白、杜甫,為一代文豪,存詩皆不過千首而已;北宋之“十項全能”天才蘇東坡,存詩亦不足三千首,且并非篇篇上佳。莫泊桑、契訶夫、博爾赫斯均以中短篇名世,縱有長篇,藝術質量亦不逮其中短篇。應該說,比之長篇,中短篇尤見功力。再想一想以長篇取勝的老舍、茅盾、巴金,尤其茅盾,1933年《子夜》的出版,使得該年被稱為“子夜年”,可謂風頭占盡、風光無盡;然而歲月無情,大浪淘沙,時至今日,其痼弊與硬傷水落石出,其作亦引來大片的說三道四,甚至爭執的焦點尚集中在茅盾究竟還算不算大師?縱是王朔,他本人臥薪嘗膽寫就的長篇《看上去很美》,影響力也遠不能和他早期的中短篇抗衡。
從所謂“純文學”的角度著眼,魯迅后期,確有些才思枯竭。這一點,對于王朔所言的那些濫竽充數的吃魯迅飯者,以及那些裝腔作勢的“活魯迅”、“二魯迅”們——如果真有這樣一些人的話——來說,可謂諱莫如深。但魯迅不是齊天大圣,歷史也無需避諱。創作力枯竭,并無礙于魯迅偉大,因為世間任何作家都存在這一問題。駿馬難免失蹄,老虎總要打盹,嚴謹精密如魯迅,必也有失手失利之時。明乎此,后期的他才惜墨如金,輕易不出手,基本作別了小說。何也?因他早年起點太高,出手太強,才華傾于一鼎,驟然把中國新小說推向至高峰,他本人也處在了輝煌的拋物線的頂點;然氣數所致,又決定了從這拋物線頂點下滑的勢所難免——強者魯迅又如何肯自甘下滑?其晚年所出小說集《故事新編》,頗有油滑的意思。嚴格說來,其中除了早年創作的《補天》等作尚不失華滋美艷,色澤光鮮,接近于純小說外,其余諸篇,皆含漫畫味道。魯迅并未真正把它們看成嚴格意義上的小說,只是當作了亞小說來寫,故而創作心態相對輕松,游戲精神充分張揚,寫來駕輕就熟,而獨成一體。時至今日,《故事新編》不時出現小小的火爆,這是他生前從未料到的。
如同孔雀愛惜自己的華羽,魯迅愛惜自己手中的筆;他是太過自重了,也就難免放不開了。在魯迅手中筆一旦舞動,便須力扛九鼎,橫掃千鈞,風雷呼嘯;豈能半死不活,羊質虎皮,虛浮無力?正如寶劍出鞘,必飲人血,不可無功而返。這種使命意識,太高也太苦。所幸正因如此,魯迅給這個世界留下了憾事,卻未給這個世界留下垃圾。可以說,魯迅作品,是用心、用血、用靈魂,一字一字寫就的,其筆補造化慘淡經營,直追中唐詩鬼李長吉。對于魯迅,中短篇已耗盡心力,長篇也就更為其難。其實,他若將中短篇的才力稀釋開來,化入長篇,顯然不在茅(盾)、巴(金)、老(舍)之下。如上所言,魯迅晚年,在內外交困身心交瘁中,仍從容寫就《采薇》、《理水》、《出關》、《起死》、《非攻》五篇小說,連同早年之《補天》、《奔月》、《鑄劍》,凡八篇,集成《故事新編》。《鑄劍》中,作者寫了奇異的三頭大戰,迷離,狂熱,高揚,蕩人心魄;《補天》則寫到了粉紅的天空,流動的金球般的太陽,嫩綠一片的地面,生鐵般冷而白的月亮,玫瑰似的光海,驚異起伏的波濤,以及桃紅和青白色的無聊;可謂光昌流麗,活色生香,體現出生命意識的奔騰,依稀見出“五四”狂飆突進的時代氣息的投影,見出主體創造力之豐盈。同時,亦不免使人生“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之嘆,一種“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的難言情懷。
魯迅為文,往往入木三分,寸鐵殺人。從天國看見墳墓,從人間看見地獄,從鮮花看見糞土,是為魯迅。他因此成為那個時代的哈姆雷特(Hamlet),始終保持了一個中國文人的品格,一個知識者的尊嚴。天才與病態不可分,深刻與偏激是雙生子。不克厥敵,戰則不已,魯迅是憂患的,不虛度,不茍且,不恤預支了生命,成為工作的狂人。魯迅一生軌跡,有時如蝸牛,有時如奔馬,愚魯而迅速,奇特而曲折。骨子里,他實為雄烈的武士,慣于刀口淋血的生涯,慣于從淋漓的鮮血啜飲美感。壯哉魯迅!馳騁乎劍刃槍林,火海刀山,渾不以己身為念,生命只如紅爐焰中血一滴,四散蒸發、飛揚,與大化同歸。時至今日,若論對民族心靈史、性格史的發掘揭露,對國人文化心理、價值取向的深刻描摹,魯迅仍是千古一人。
魯迅以其嘻笑怒罵,戲謔調侃,反撥權威,消解偶像,為我們這個世界留下一鍋鍋麻辣燙,一闋闋調笑令。他像熱情的火鴉,飛到哪里,哪里便熊熊燃燒,赤焰沖天。魯迅化筆為旗,堅持為人生的寫作,那遠處的戰爭,無情的災荒,人心的病灶,人性的創傷,于他時時牽掛;其脈搏心跳,總與大眾相通。魯迅,他和他的作品如針刺,如牛虻,時時戳咬現實這只遲笨的大牛,以激活麻木的神經,奔向民族的明天。流光如露如電,蒼天萬古不老,魯迅及其作品,遂屢屢成為重放的鮮花,成為重要的思想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