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是在中國長大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賽珍珠(l892-1973)誕辰105周年。這位終生與中國分不開的美利堅女性,與中國有著深厚的淵源。然而在她生前與身后,伴隨著她的巨大的文學成功,她的名聲日隆,卻曾經被冷落于“紅色風暴”的喧囂聲中,甚至被一再誤讀,直到改革開放時代撥亂反正,正視事實,賽珍珠才恢復了應有的歷史地位。
而今,深藏于南京大學內的一棟兩層小洋樓早已修繕,在門前掛出了“賽珍珠故居”的牌子,鎮江則多次召開賽珍珠生平與影響的研討會與紀念會,“賽珍珠故居”吸引了海內外的來賓。深藏于廬山的“賽珍珠別墅”也修葺開放。隨著賽珍珠生前遺跡的重新發掘,仿佛喚醒了塵封已久的記憶往事,把著名作家賽珍珠又重新推到了歷史的前臺。
一、南京與《大地》
賽珍珠父親賽兆祥曾任南京神學院函授學院院長,是1883年來華的美國傳教士,英文名叫阿布索倫·賽登斯特里克。賽兆祥也不會想到,在美國弗吉尼亞州出生四個月后帶來中國的女兒,日后會摘取世界文學的桂冠。這個洋娃娃叫珀爾·賽登斯特里克,英文原名中有珍珠的意思,后來她起中文名字賽珍珠,賽來自她娘家的姓的第一個音節。
賽珍珠的童年是隨著身為傳教士的雙親,在鎮江愉快地度過的。一個藍眼睛、黃頭發的西方女性,卻自幼受私塾先生教誨,遍讀中國典籍。18歲回美國念康奈爾大學,主修英國文學,論文卻是《中國與西洋》。當傳教士父母相繼去世,寫的傳記又以中國為背景。1919年下半年,賽珍珠與丈夫卜凱來到南京,受聘于南京大學的前身金陵大學,住進了校園里的這一幢兩層的獨院小樓,直1934年離開南京,也就離開了中國。
南京與賽珍珠一生輝煌關系密切。她在晚年的自傳中,曾深情地說:“我生活的一部分是在金陵大學、東南大學和后來的南京大學教書,教授英國文學……”她還坦陳:“當我生活在中國人世界里時,我是中國人,說話、做事、吃飯、思想、情感和中國人一模一樣。”
就在南京的這棟小樓里,賽珍珠寫出了著名小說《大地》,成為美國1931年和1932年的最佳暢銷書,1932年獲得普利策獎,1937年被改編成好萊塢電影引起轟動,給她帶來巨大榮耀。《大地》英文版印行七十多版次,被米高梅公司拍成電影,影響了幾代美國人對中國的看法。
賽珍珠是美國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女作家,也是用英語寫作中國題材獲此獎的西方作家第一人,這個第一至今仍是唯一。誠如諾貝爾文學獎“頒獎評語”所言:“為西方世界打開一條路,使西方人用更深的人性和洞察力,去了解一個陌生而遙遠的世界。”美國前總統尼克松曾熱情地稱贊賽珍珠“是一座溝通東西方文明的人橋”。
1934年,42歲的賽珍珠離開中國回美國。南京大學“賽珍珠故居”的命運與賽珍珠本人類似,連賽珍珠都幾乎被遺忘了,何況她住過的地方。一位外國記者尋訪金陵大學舊址,報道了這個敏感的消息:“南京大學已計劃修繕賽珍珠寫作《大地》的小閣樓。”賽珍珠重新受到中國人的禮遇,表明的,正是摒棄封閉的一種尊重歷史的開放性思維。
十年前,1998年,美國前總統喬治·布什訪問中國時,在南京專程探望“賽珍珠故居”。兩年后的2000年5月,“賽珍珠故居”正式掛牌,賽珍珠國際基金會主席梅瑞狄斯·理查森女士、賽珍珠曾就讀的美國倫道夫·梅肯女子學院的院長夫婦率領的代表團出席了揭幕典禮。“賽珍珠故居”陳列的許多圖片、書籍、史料,以賽珍珠為契入點,見證了中美兩國曾經走過的風風雨雨,也見證了兩國人民相互了解、彼此攜手的真實歷史。
二、“清涼世界”的靈感
如果說,賽珍珠人生與鎮江、南京分不開,那么,廬山則是賽珍珠的“后花園”。每年的廬山夏秋之季,與仍是“秋老虎”發威的江南相比,山上宛如“清涼世界”,滿眼蒼綠遮蔽著烈日,時不時地霧氣涌動、細雨飄拂。漫步在山間彎道,與一棟棟古樸別致、造型迥異的老房子相遇,仿佛時光倒轉。半個世紀前在廬山買房子,當然是避暑的最佳選擇。
隨便在哪個別墅前停步,一看文字說明,就會為它曾經有過的風光驚嘆不已。廬山官方公布的權威數字,現存16個國家建筑風格的別墅636幢,其中名人別墅300余幢。最有名的是蔣介石宋美齡的別墅“美廬”,毛澤東也住過。如今,開發廬山的英國傳教士李德立別墅,連同一系列被忽略不計的老房子,也修葺后對外開放,填補了一段歷史的空白。
從一本廬山旅游指南中,我知道了“賽珍珠別墅”,這是廬山別墅中最響亮的著名作家別墅。我又讀到一篇文章,作者筆下的那棟別墅是衰敗殘破的,傳達出一種淡淡的傷感。我想把“賽珍珠別墅”列入尋訪日程,因為賽珍珠與我的家鄉南京也有緣。
看“賽珍珠別墅”地址在“長沖河東路”旁,那是橫貫昔日“中央別墅區”的主干道。傍晚與友人出門散步,沿最近一條道上山,幾棟老房子錯落有致,沒想到“賽珍珠別墅”也在其間!
原來,我們住處的老地名,就是“長沖河東路”。我們眼前的“賽珍珠別墅”,已經經過了修整。好在修舊如舊,保留了它應有的滄桑之感。門前石階前有木條三角形,一坨粗繩子拴起了一塊不規則的青石板,上面刻有中英文字:“310賽珍珠別墅:始建于1897年,為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賽珍珠在廬山居住過的老屋。別墅建筑面積140平方米。有著敞開式的外走廊和傳統歐式建筑的老虎窗,淡雅樸素而富于實用。”
太陽落山后的殘亮之中,“賽珍珠別墅”靜靜地隱在綠樹叢中。我拿出相機想拍一張照片,取像框中樹木橫生,找了半天角度,還是將房前的樹干攝入鏡頭。別墅地基很高,石塊壘起的臺階通向陽臺。我拾階而上,屋前的寬闊陽臺連著走廊,幾盆花卉旁是藤椅。仿佛當年這一家美國人圍坐,歡聲笑語在晚風中飛揚,少女賽珍珠在述說她的見聞……
準確地說,這棟老房子該叫“賽兆祥別墅”。廬山開發時登報賣地,賽兆祥是第一批購房者。開發商就是22歲來中國的英國傳教士李德立。土地劃號出售,每號三百大洋。1897年,賽兆祥買下稱為86A的一塊山坡,建起了一層樓的鐵皮頂房子。
當然,賽兆祥可能也不會想到,女兒珀爾·賽登斯特里克日后會摘取世界文學的桂冠。在賽珍珠出生前,賽兆祥夫婦在中國傳教,已有三個孩子死于“熱病”,賽兆祥在廬山買房,圖的正是避暑消災的吉利。據說,他已升任南京神學院函授學院院長,節儉的積蓄足以購置房產了。
廬山果然護佑了美麗健康的女兒。賽珍珠在這里度過許多炎炎夏日,也在這里開始了她的寫作,她寫她母親的傳記,并不是為了獲獎,卻是為日后的輝煌奠基。賽珍珠晚年回憶錄中說:“每年六月,當秧苗從旱地秧田移插到水田的時候,也就是去牯嶺的時候了。”
“賽珍珠別墅”旁邊的草地上,有一個石頭疊砌的水池,旁邊豎立著一塊木牌,上面是賽珍珠在美國寫下的另一段回憶,與山間的潺潺泉流相伴:“距我家不遠處,有一眼山泉。泉水從山頂上流出,晶瑩清澈。這里的生水可以飲用,簡直成了我們的高級飲料。”
此后我在廬山的日子里,白天去三迭泉、含鄱口、烏龍潭等風景點,清早或傍晚在住地附近活動,時常經過“賽珍珠別墅”。這條上山路叫“中四路”, 兩旁筑有矮墻,青石板路面落葉繽紛,殘破部分修補過了,路旁山泉水嘩嘩作響,匯成一塵不染的溪流順坡而下。我想,當年洋溢著青春活力的賽珍珠,一手拎著落地裙的裾角,腳步輕盈地走過了多少次?穿透斑駁樹影的陽光,搖動樹葉的林濤,怎樣激發了她的創作靈感?
三、難解的尷尬與遺憾
我聽說,包括“賽珍珠別墅”在內的這一片廬山老房子,是統一修繕的,住在里面的職工都已遷出。開發者起名曰“老別墅的故事”,他們豎起的戶外廣告印著黑白老照片,還有一段段獨具匠心的廣告詞。在述說了蔣介石、宋美齡和毛澤東等政治人物之后,也沒有忘記文壇女杰:“還有那位在中國長大的美國人賽珍珠,靠寫中國農民的故事而奪得諾貝爾文學獎,為中國抗戰奔走呼號,為什么在國共兩黨均遭到排斥?”
如今廣告的切入點甚是高明,留下了一個引人入勝的懸念,也道出了一段真實的尷尬與遺憾。
“靠寫中國農民的故事而奪得諾貝爾文學獎”,以前大家都這么說的,我也確信無疑。而我在“賽珍珠別墅”讀到美國學者的論文,方知這話只對了一半。1938年賽珍珠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時,瑞典文學院證書上的用語是:“因其對中國農民生活的豐富而真實的史詩般描寫,因其杰出的傳記作品……”前者是指1931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大地》,而后者是指1936年出版的母親傳記《離鄉背井》和父親傳記《奮斗的天使》。
就在賽珍珠離開南京的三年之后,1937年7月7日,日本發動侵華戰爭,同年12月發生了慘絕人寰的“南京大屠殺”。 賽珍珠竭盡全力,“為中國抗戰奔走呼號”。她在美國發表了廣播講演,向美國民眾宣傳中國的全民族抗戰。至今,我們讀這位美國作家的講演稿,還會熱血沸騰,而她所處的時代,正是西方人對中國漠視甚至鄙視的時代。
“美國人知道當時中國并沒有充足的軍事準備,他們覺得與久宿野心的日本相對敵,中國是支持不久的,是必會投降的。但我以為這是不會有的事,中國絕對不會屈服日本!因為我不能想象到我們認識的那些健壯實在的農人,那些穩健的中產商人,那些勤苦的勞工,以及那些奮勇熱心的學界領袖,會受到日本降服的。所以在言論上,在著作上,我曾大膽地發表我的自信。我說,中國人是不會投降的,日本人也不能征服他們!”
當紅軍長征七十周年紀念日來臨時,斯諾的長篇通訊《西行漫記》又被提起,我們才知道,《西行漫記》最先發表于賽珍珠與丈夫辦的《亞洲》雜志。當賽珍珠與林語堂的稿酬官司一再被人津津樂道時,我們卻忽略了賽珍珠熱情幫助過老舍、胡適、王瑩、林語堂等許多中國文化人,曾安排并主持王瑩在白宮的抗日宣傳演出,請總統等美國政要觀看。當賽珍珠的聲譽在中國政治旋渦中沉浮時,我們也“淡忘”了賽珍珠如何帶頭為中國抗戰捐款,動員美國名流與民眾給經受苦難的中國人民寫聲援信,其中有九個州的州長,聲援信雪片般地飛向大洋彼岸,達上萬封之多……
我們對賽珍珠其人其事又知道多少?!
在廬山這個“世外桃源”休生養息,似乎不曾磨耗賽珍珠的銳氣。她由衷贊揚過蔣介石,但對蔣的統治方式頗有微詞。1938年她接受西方記者采訪時,就公開抨擊“蔣介石因無視農民而失去了他的機會。”賽珍珠的“放肆言論”激怒了當時的中國官方,雖然她獲諾貝爾獎與中國有關,南京國民政府派駐瑞典的使節仍奉命拒絕參加授獎儀式。
在“紅色營壘”這一邊,賽珍珠似乎也是個敏感人物。“東風壓倒西風”的極端思維盛行,“有色眼鏡”看遍全球,賽珍珠被判為“美國反動文人”和“美帝國主義文化侵略的急先鋒”,其實這并不奇怪。也許,隔著太平洋,遠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州費城附近的青山農場,賽珍珠還在眺望東方,沉湎于她的那份特殊感情。就在她被中國打入“另冊”時,她仍癡癡地寫道:“我一生到老,從童稚到少女到成年,都屬于中國。”
四、被遺忘與被記憶的
上世紀六十年代,臺灣作家林海音赴美訪問,她在《作客美國》中寫到賽珍珠:“由她的描述,可以看出這位半生歲月在中國度過的賽珍珠,暮年對于兩個故鄉的心情。”美國費城“賽珍珠基金會”辦公樓,大門玻璃用紅漆寫著“賽珍珠”三個中國篆字。客廳有個彩色小噴水池,旁邊有石觀音像,雕花木椅和墻壁國畫,都是地道的中國風格。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賽珍珠渴望的中美關系“解凍”終于實現,美國總統尼克松訪華后,賽珍珠告訴新聞媒體,她也將訪問第二故鄉中國。她還記得,周恩來、董必武都贊揚過她,曾邀她訪問解放區和新中國,她雖然當時未能成行,但內心仍有一份長久的期待。
顯然政客與作家命運不同。以反共堅決而為世人所知的尼克松,此時一百八十度轉彎,悄然踏上紅色土地,受到高規格的接待,并在余生中引為炫耀的政績。與此同時,已經80歲的賽珍珠卻在失望中煎熬。她沒等來中國的簽證,只等來周恩來轉贈的一份禮品。
賽珍珠也許百思不得其解,其實她的遭遇放在當時中國政治環境之下,似乎不難理解,因為文革思潮正泛濫成災。一位美國波士頓大學教授說:“賽珍珠在中國的主要麻煩,源自她對歷時一個世紀的中國革命所取的立場。在孔子帝國的洪荒年代長大,她逐漸發展到既抨擊蔣介石政權根深蒂固的貪污腐化,又批評毛澤東的極權主義,她拒絕訪問臺灣,熱情贊揚尼克松1972年為恢復中美邦交所作出的努力。然而,就在那年春天,她申請重返中國的‘返鄉’簽證,卻遭到拒絕。不到一年,她就去世了。”
據說,賽珍珠生前親自選定的墓碑銘文與眾不同,鐫刻的不是英文,而是“賽珍珠”三個篆體中文字。
這是怎樣的一個美國人啊!
我們在相當長的時間里,不了解賽珍珠在美國又寫了什么。現在我們知道她寫的“文革小說”《北京來信》,七十歲的女作家竟然激情不減,仍把中國的悲劇當做自己的悲劇,痛心疾首,敢于直言:“紅衛兵文革的悲劇是——現在還是,將來也永遠是——無知的統治者們命令年輕的中國人——一代人去毀滅他們自己所承襲的宏偉的積淀。中國值得夸耀的,是他們自己幾千年歷史所形成的他們自己的文明。眼下最最嚴重的罪孽,是拒絕、甚至摧毀過去。因為不僅今天這一代人,而且未來一代人都被剝奪了。然而這種現象已經發生了。全世界都看到了,全世界都感到可怕!”
在這樣的字里行間,我們看不到敵視,只看到了焦慮,正所謂“恨鐵不成鋼”,焦慮的根源是她的摯愛。
廬山記載:1934年,42歲的賽珍珠離開中國回美國。1936年,賽珍珠將此別墅轉售他人。至今,又過去了七十年。這其間有多少人住過,難以計數,1946年國民政府徐州綏靖公署主任薛岳就曾居此。這棟別墅的命運與賽珍珠本人類似,連賽珍珠都幾乎被遺忘了,何況她住過的地方。“賽珍珠別墅”重被紀念,是賽珍珠的幸運,更是中國的幸運。
在“賽珍珠別墅”那扇厚重的門內,懸掛著賽珍珠與家人的照片。緊挨著老式墻爐,擺放有賽珍珠出版的各種版本的著作。書房寬大的寫字桌前,仿照賽珍珠本人的蠟像,是一個美麗的小姑娘手持鵝毛筆在疾書。旁邊有中英文說明:“童年寫信。年幼的賽珍珠,便已經顯示出了其寫作天賦,這六歲的賽珍珠坐在客廳的欄椅上,茶幾上放著一封寫完未裝起來的信,那是寫往美國肯塔基州路易斯維爾《基督觀察者》的信。”
據說賽珍珠真正從事寫作始于1914年,也就是她在美國讀完大學,返回中國把患病母親送上廬山的時候,她那一年22歲。
且不說賽珍珠臘像塑得像不像,它追溯一個“美麗的開始”,畢竟是一種思念的方式,一種寬容的進步。
我不禁想起了南京,想起了鎮江,這些賽珍珠生活過的地方,都給了這位著名作家以應有的尊重,它表明時間終究是公正的。只是,與她對中國的巨大熱情相比,與她給中國的許多幫助相比,我們實在對她了解得不夠。西方信奉感恩,大概就是像賽珍珠這樣,對中國終生不忘。我們不是也講滴水之恩、涌泉相報嗎?美國學者湯姆森說,“在很大程度上,還是由于有了賽珍珠,一代代的美國人才帶著同情、熱愛和尊敬的目光來看待中國人。”
賽珍珠理應受到中國人的禮遇,因為她所做過的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