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幼年是在上海度過的,生活也算舒心,祖父做小生意,父親在公司開車,小日子過得也還可以,但大人也有憂心之處,因我父親是司機。小時候我經常聽到大人說,開汽車穿著半件“紅衣服”,因年幼不懂事,我就問母親,什么叫半件“紅衣服”。我母親說,那時上海監獄服刑的人都穿“紅衣服”,你父親開車,一不小心,出了車禍,要坐牢,到監獄要穿“紅衣服”,說開車的都穿了半件“紅衣服”,說明隨時都有出事的危險。說來也巧,他半件“紅衣服”還沒有穿到頭就出事了。
那是因為我家搬家,我祖父、父親、叔父都在車上,車子經過“大世界”,遇到飛機投彈,車毀人亡。出事后,鄰居跟我母親講,“大世界”被轟炸了。當時我母親心急如焚,立即帶著身孕,到“大世界”找車、找人。
當我母親到“大世界”時,看到一片混亂,到處是血與火,找不到車,也找不到人。直到現在,六十多年過去了,仍杳無音訊,可以肯定地說,我家“三口”人是在那次轟炸中罹難了。
l 960年,團以上干部和師機關干部寫自傳時,我就想了解那次轟炸的情況,一直沒有如愿。1999年,我出版了《輕松集》一書,在自序中又談到此事,作家徐志耕看了我的書,他說:“這段歷史我了解,在我的《浴血淞滬》一書中有詳細記載?!庇谑撬土宋乙槐?,在他的著作中是這樣敘述的:
1937年“七七事變”后,上海爆發了“八·一三”大戰,8月14日駐在安徽廣德的空軍第二大隊是一個有二十七架轟炸機的大隊,大隊長張連孟是上午八時接到突擊命令的。命令是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蔣介石發布的,任務是轟炸停泊在黃浦江畔匯山碼頭的日本旗艦“出云”號及虹口日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
“出云”號是日軍在上海最大的一艘旗艦。早在“一·二八”抗戰時,日本派遣軍的白川司令就是在停泊于吳淞口外的“出云”號艦上發出全線總攻命令的。
中國軍民對這艘日軍的指揮艦咬牙切齒。有一天,上海灘上的暗殺王,擔任安徽幫會工人義勇軍司令的王亞樵和他的部下商量,決心利用潛水渡江去爆炸這艘旗艦。
兩名一等水性的“水鬼”表示愿意執行這個任務。清瘦臉上戴一副金邊眼鏡的王亞樵找兩個“水鬼”交代爆炸“出云”號的方法,最后問他們有什么困難,兩位“水鬼”拍著胸脯說:“為了打日本人,我們死也干!”
王亞樵說了一聲“好”,他派人找到吳淞駐軍的旅長,開出兩張出海捕魚的通行證。
兩條漁船開出了吳淞口,順利地到了“出云”號的附近。幾個水手裝出捕魚的樣子,把裝有水雷和炸藥的漁網投入水中。接著,兩個“水鬼”牽著繩索,跳入水中,用力把水雷和炸藥拖到“出云”號的船底,“水鬼”乘著漁船安全地離開時,水雷轟隆隆地爆炸了。可是不知是安放水雷的部位不當,還是潮水沖移了水雷,“出云”號艦只是晃動了幾下。自然艦底下轟隆隆的巨響也嚇慌了一些日本兵,鼓舞人心的消息被當作頭號新聞刊登在中外報刊上。
從廣德起飛的21架美國造諾斯羅普—2E型輕型轟炸機在副大隊長孫桐崗的率領下,浩浩蕩蕩地直飛上海。近了,近了,透過云層之間的縫隙,孫桐崗望見了波光粼粼的黃浦江,黃浦江上的外白渡橋和黃浦公園已經在機翼下歷歷在目。
戰機尋找著目標,天色灰暗,但是,機敏的飛行員很快找到了蘇州河北面的那一條黑蛇狀的鐵路,淞滬鐵路旁那一幢灰色的四層樓房也看到了,連匯山碼頭和附近有煙囪的公大紗廠都看到了。
轟!轟!最大時速365公里和航程只有580公里的輕型轟炸機一架一架成梯次向下投彈。炸藥爆炸的巨響和煙塵以及彈片的尖叫和驟然騰起的火光激動著空中勇士們。可是架設在屋頂上、艦艇上以及平地上的高炮編成猛烈的火力網向著俯沖轟炸的飛機猛烈掃射。
機群朝著匯山碼頭飛去。有一架轟炸機被高炮擊中了。就在它負傷的同時,駕駛員看到了黃浦江中的“出云”號,離“出云”號不遠的江面上停泊著美國、英國和法國的兵艦。拖著濃煙的飛機朝著日軍的旗艦俯沖,轟炸機投下所有的炸彈!可惜,只投中一枚80磅的炸彈,沒有多大殺傷力,“出云”艦只是受了一點點輕傷。
“出云”號被炸的時候,日軍第3艦隊司令長谷川清正在艦上,他立即命令日軍的飛機升空攔截!
下午4時,成千上萬的市民又一次目睹了中國空軍轟炸“出云”艦的戰況。
馬達聲由遠而近,兩架中國空軍的轟炸機自浦東向西佯作俯沖狀,就在日軍的高炮和機槍集中向它們掃射時,突然間又有十幾架中國飛機從西南方向撲向“出云”號投彈。轟炸機在炮火中盤旋翻騰,輪番轟炸,一時間彈雨如注,不少炮彈打到蘇州河南的黃浦公園,觀戰的人們紛紛躲避,外灘和南京路上人潮如海,水泄不通。
接著,又是兩聲“轟!轟!”的巨響,只見煙火彌漫,原來轟炸機的炸彈投到了匯中飯店旁邊,飯店被炸掉了一只角,馬路上電線被炸得七零八落,店面的櫥窗玻璃被炸得粉碎,路上的汽車燃燒,到處是血和火,斷肢殘臂的死傷者血跡斑斑!
過了不久,又有兩顆炸彈落在“大世界”難民收容所的十字路口,頓時血肉橫飛,死傷累累。據報道:“傷亡達2000多人。而那顆炸彈是我國飛機因受傷機械失靈而落下的炸彈,這幕悲劇的受害者中,還有美、英等外國人。美國人魯林森正駕著轎車路過這里,立即被炸彈的氣浪和烈火吞沒?!?/p>
事后,母親對我說:“本來你父親要帶上你一起去的,是我沒有答應,我說搬家小孩子去干什么,你們去吧。”如果沒有母親那句話,我家三代人都葬身于“大世界”了。每當我講起那段往事,我就風趣地說,我父親聽老婆的話也是一種美德,保住了我的一條小命。
我是相信命運的,相信命運不等于迷信,不等于信奉“上帝”,唯心主義者認為世界萬事萬物都是“上帝”安排好的,世界上為什么有老鼠,因為貓要吃老鼠,所以上帝安排老鼠是給貓吃的。這是唯心主義的“天方夜譚”。
記得有一次我到上海,因我聽到上海警備區參謀長顧競生的兒子出車禍身亡,夫妻倆極為悲痛,顧家兩兄弟只生一個兒子,而且是高才生,讀研究生剛畢業就出了事。這突如其來的打擊是可以想象的,特別是顧參謀長的夫人生老師,更是承受不了這一沉重打擊,精神受刺激極為嚴重。
為了安慰他們兩口子,我抽空到他們家與他們談心,開始生老師情緒非常低沉,當我講到,我是相信命運的,這時她精神一振,突然發問,你也相信命運,我說是的,我相信命運。我想她為什么帶著那種驚異的眼光發問,因為我是軍隊高級軍官,又是老共產黨員,怎么會相信命運!
話題已經接上了,我就開始與她交流,我看她精神放松了許多,交談也自如多了。我說相信命運,既不是迷信,也不是信奉上帝,命運是客觀存在,是一種機遇。
俗話說:“可遇不可求”,你遇到了,看你怎么處置,處置得當,可以化險為夷,一切都很順利,處置不當就會翻跟頭,坎坎坷坷,事事不順。
好多事都是非常偶然的,我記得,1952年朝鮮發大水,我團輜重連文化教員帶著飼養班,在山邊小路上遛馬,走著走著,山路突然塌方,連人帶馬全掉進河里被洪水沖走,無一人一馬生還。
也就是那一年,團部宣傳股要我到志愿軍總部參加文藝匯演。我就背著背包步行去師部報到,快到師部時,一座橋被洪水沖垮了,我就改道沿著山路走,看看前方有沒有橋可以過河。走了好幾里路還是看不到橋,我想這怎么辦,過不了河就到不了師部。
這時,我想能否趟水過河,因為河對面就是師部。北朝鮮的河大都是溪河,像我國北方的無定河,枯水季節水很少,水非常清澈,可以看到河底的鵝卵石,發大水時,水流很急能把山路沖塌,橋梁沖斷。
在無奈的情況下,我下決心下山,趟水過河。我卷起褲腿下河走了幾米,河水已齊腰,這時我下意識地望河對面看看,發現對面一群白衣戰士手中揮舞著白色床單,示意我趕快回頭上山,如果再往前走,有被洪水沖走的危險。
其實,她們早就發現我,齊聲喊我不能趟水,因河水聲大聽不到呼喊聲,如果我不抬頭看只顧趟水,很可能就被洪流沖走了。也許這就是命運的安排。
當我想到這些我就給生老師講,你兒子遇上了車禍,車毀人亡,死不復生。目前,擺在你面前的是面對現實,調整心態,把思念之情轉化為生存力量,安排好自己的生活,適應新的生活,談著談著,她的情緒慢慢好轉了,也愿意和我說話了,并一再感謝我對她的關心。
幾年后,她又喜得貴子。為此,我又上門祝賀,那時她已搬家,我到她家時,顧參謀長正帶著兒子在院子里玩。我們一見面,顧參謀長就給他兒子講,叫伯伯。那時他的兒子才一歲多,老顧已五十多歲了,按年齡我應該是爺爺輩了。事后我想虧得老顧先提示,不然我會叫他兒子喊我爺爺的。
我到他家時生老師到街上買菜去了,等她回家后我才離開,幾個人在一起談得很開心。臨別時顧參謀長還送給我熊貓牌香煙。人類的命運不是由上帝主宰的,中國人的命運由中國人民主宰。萬惡的舊社會,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三座大山”壓在中國人民頭上。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人民推翻了“三座大山”,建立了新中國,偉大領袖毛主席莊嚴宣布:“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這一信念,任何情況下動搖不得,后退不得,自己的命運要靠自己來掌握,老百姓有句俗語:不靠天,不靠地,全靠自己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