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春雨瀟瀟的下午,我百無聊賴地翻著父親的書柜,發現了一個裝潢精美的本子。本子里是我父親寫給母親的全部情詩。當我讀完最后一首詩的時候,已是華燈初上的時刻。我坐在滿室的黑暗與春寒中淚流滿面。
我記起了15年前的那個黃昏,也是在這樣的春寒與黑暗中,我獨自—人趴在窗沿,望著下面的路燈與行人。門開了,父親孤獨地站在門口,他沒有開燈,而是徑直走了進來,將我緊緊抱起。貼著他冰冷的面頰我感到有淚水流下。于是我知道,父母終于離婚了0我沒有哭,只是緊緊地,緊緊地抱住父親,感到格外的寒冷。那年,我才6歲。
幾天之后,父親帶著我離開了那個南方的小城,來到了另一個臨海的城市。那時,我是多么地恨母親啊,因為一個男人,她竟然離開了我們。我拒絕接受母親寄來的一切東西,甚至拒絕談論母親。每天黃昏的時候,父親總坐在窗前的藤椅上,默默地拉著二胡。那淡藍色的天空,那血紅的夕陽,那如泣如訴的二胡,總將我陷于近乎窒息的憂傷。
于是我總會沖上前,拉開父親的手,奪下二胡,勒令他改讀一段《格林童話》。可是一直到今天,父親還常常會從電視機前,繼母身旁悄悄退出,獨自坐在另一個房間,將自己封閉于黑暗的空間,輕輕地拉著二胡。
12歲那年夏天,隨父親回到闊別已久的故鄉。當我獨自一人,恍若隔世地在熟悉的街上閑逛時,我聽到有人在欣喜而焦急地呼喚我的名字。那是母親!我一回頭,便看見她從不遠處招手跑來。
然而幾乎是在同一瞬間,我轉身撒腿飛奔,將她拋在了身后。當我氣喘吁吁停下,回頭再看時,母親如木頭般呆立于洶涌的人流中,滿臉淚痕。我帶著復仇的快意告訴父親時,父親卻揮手打了我一個耳光!他想說什么卻說不出來,只是頹然坐下,以一種我無法讀懂的眼神望著我。
幾個月以后的一個深秋的下午,也是飄著冷冷的雨,父親說帶我去見一個人。在那個賓館的房間里,我再次見到了母親。她比我記憶中消瘦了很多,噙著淚微笑著看我。我憤怒地瞪了一眼父親,感覺到被出賣了。
那年寒假,父親把我送回故鄉,寓居母親的家中。送我上車的時候;父親拍了拍我的肩膀,低聲說:“別再傷你媽的心了。”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與憤怒都化為淚水奪眶而出,心中在吶喊:“那么她呢?她又是怎樣地傷我們的心?”但是我什么也沒說,默默地上了車。
從那以后,每一年的寒暑假我都要住在母親家中。母親的愛與歉疚很快融化了我,沖垮了我花了六年建立起來的感情的大壩。那幾年母親過得很幸福。于是我忍不住疑惑,或許她的選擇是對的,雖然這種選擇對我們而言,自私而殘酷。從母親那兒回來的那天晚上,我忍不住問父親,為什么你要讓我回去?母親那樣地傷害了我們,你怎么能原諒她呢?父親笑了笑,說:“人生中沒有什么是不能原諒的。”
八年的時間就這樣平平淡淡地過去,我長大了很多,也成熟了很多。從一些長輩的口中,以及母親零星的敘述里,我逐漸了解了父母的故事。當我將這些瑣瑣屑屑拼湊成一個完整的章節,我突然明白了父親那句輕描淡寫的話語后面所深藏的風霜雨雪。他所原諒和接受的不僅僅是一份艱難苦澀的愛情,更是坎坷挫折的命運。生命中沒有什么是不能原諒的。只要你熱愛生命,無悔愛情。那時正是我在大學中的第二個年頭,許多挫折、困惑圍繞著我。因為一些原因,我玩世不恭地對待許多事情,包括愛情。而當我突然頓悟父親的人生,頓悟情感,頓悟寬容,我才發覺我是何其狹隘和猥瑣。拒絕真誠與寬容,就是拒絕生命本身。
大二的那年暑假,母親的家中發生了許多變故,她的婚姻與家庭遭受到前所未有的考驗。或許正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她更加明白曾經帶給父親的痛苦。好幾次,母親在與我獨處時,突然念及往事。念及父親,悲不能抑。我無法安慰她,在我離鄉返校的那天早上,我給母親留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父親給我的箴言:生命中沒有什么是不能原諒的。
也就是那天晚上,父親突然收到了母親的電話。在電話的那一頭,母親泣不成聲,所有的愧疚與懊悔都在這一刻爆發出來。我不知道那一夜父親對母親說了些什么,或許什么也沒有說。
(摘自《東方文化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