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當一個低沉的聲音從電話里傳來:“你還活著吶?”我驚得差點兒沒背過氣去。那是前幾年的一天,老根子突然從美國回來了,在此之前我們已有十多年沒見面,我只知道他出去了,去了美國。至于他在那里如何生活或生活得怎么樣,我是一無所知。
他會不會死了?我曾這么想過。誰死他也死不了,我最終又這么覺得。果不出我所料,老根子依然健在且活得挺好,只是他的聲音出現得意想不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消失了太久又冷不丁兒地冒出來,確實會使人一時難以相信而又嚇了一跳。
我們見面,一邊飲酒一邊敘舊。
我說:“你怎么都謝頂了?”
他回答我:“要不謝頂那就不是我了。”
我問他詩還寫不寫?他說:“寫了一首,已寫了好幾年,還是那么幾行。”我又問他歌還唱不唱?他說:“咱們別再提這個。”他接著跟我說他這么多年與誰都沒有聯系過,隨后便開始一一地問起我。
老根子真是我太老的朋友了。他大名岳重,與我和多多是初中時的同班同學。后來我們又一道去河北的白洋淀插隊,同吃一鍋飯,同住一間房。但他在白洋淀呆了沒兩年,他天生一副好嗓子,20世紀70年代初便被招進了中央樂團。在樂團他是當時最棒的男低音,可他照樣每天喝他的酒,干他想干的事,從不以為然。他那時在我眼里整個就是這么一個人——身軀龐大而又極懶。
老根子人懶,這連他自己都不否認。在白洋淀插隊時大伙兒一塊兒過日子,他除了有時燒燒火,其他的活兒他不會干也什么都不想干。不過這一點也不影響他是個天才,他不僅是個天才的歌唱家,同時也是個天才的詩人。1972年老根子隨手拋出了幾首長詩,其中以《三月與末日》為最,立時震驚了“地下文壇”。當時有人稱他為“詩霸”,老根子仍舊不以為然。
再往遠了說,老根子在中學時代便是我們班文學最好的一個,他那時寫的一篇作文就被登在了前蘇聯的一本雜志上。這在那會兒可算了不得。更了不得的是他還通讀過當時的——原版禁書《金瓶梅》,那時他也不過才十五六歲。
老根子又回來了。這已是他第三次從美國回到北京。之前那次,他回來告訴我他去了趟荷蘭并見到了多多。我問他多多怎么樣,他說別提了,老多多讓他三晚上沒睡覺。原來是多多可見到老朋友和想說話的人了,他便不分晝夜地逮住老根子一通猛聊。我又問他那個西班牙女郎怎樣(他帶那個女人來過北京),1996年我去美國時也見到他和她在一起,老根子告訴我他們已經吹了。他說吹了挺好,不吹反倒不正常。而后,我又老話重提,問他寫了什么沒有,這回他很認真地告訴我他正在寫一部小說。我問他寫了多少,他說已有十多萬字。我問,快寫完了嗎?他說不,暫時還收不住。我說能看到你寫的東西真是太難了,太費勁兒!他回答說干什么不費勁兒?!
那天晚上我們是在酒吧見的面。后來又來了作家阿城。老阿城看看我們,夸我們倆老了才真精神。這使我不由地直仔細瞅老岳重。他——民族英雄岳飛的后代,家譜中記載為三十三代傳人。他沒有從過軍,更沒有指揮過千軍萬馬,但他卻是我們這一代人中,最早熟的一個能統率漢字的天才詩人。
(節選《瞧,這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