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長存

(一)

肖西光發現自己站在一條粗管道里，濃霧遮住管道壁，自己腰以下的部位都淹沒在霧里，前后兩個方向什么都瞧不清楚。濃霧中似乎有淡淡的橡膠味，金屬味，還有……電的氣味。

肖西光在霧里走著，迎面出現一排柵欄。不怕，它擋不住我，柵欄間隔太寬了!它本來不應該這么寬，修它的人搞錯了!肖西光像泥鰍一樣擠過柵欄，堅定地往前走，直到一片亮光出現在面前。

……

肖西光醒了，原來是個夢。不過這個夢沒白做，它似乎有什么意義。肖西光站起來，走到里同的心理實驗室。助手陳曉康和李建潔還沒走。肖西光吩咐道：“小陳，把肌電描記儀(注一)里面的變阻器拆下來，測一下電阻率?！?/p>

陳曉康不明白指導老師要干什么。肖西光解釋道：“前幾次實驗一直拿不到準確數據，怕是變阻器有問題!”

“那可是從美國進口的儀器啊?！崩罱嵿止镜?。

“不要多說了，拆下來檢驗吧?！?/p>

兩個助手只好執行命令。結果大出他們意料，變阻器的合金成分不過關，導致電阻低于試驗要求的額定值。

“肖老師，您猜得真準啊!您是怎么發現問題的?”李建潔敬佩道。

肖西光笑笑說：“我是怎么發現問題的?這個過程本身還需要進一步去發現?！彼桓腋嬖V學生，是一個夢幫自己找到了答案。

(二)

晚上，一位叫王明杰的老同學來電話宴請他。這位同學經商多年，和自己沒有什么業務往來。肖西光不知道對方為什么要請自己。

落座后，老同學解釋說：“半年前我在證券公司作業務經理。當時恒北創投公司請我跳槽，我不知道怎么選擇。你對我說，遇到不能決定的事干脆放在一邊不去想，晚上做的夢里也許有答案。結果第二天我就做了個夢，夢到證券公司老總被公安局抓走了。醒了我就和原公司結賬走人，來到恒北創投公司。”

“這事我想起來了，可你怎么現在才請我吃飯啊?”

“因為就在昨天，我原來公司的老總真被抓了，涉嫌非法集資，你真神了!”

肖西光未置可否地笑了笑。這不奇怪，王明杰過去可能知道那個老總一些蛛絲馬跡，清醒的時候不敢斷定老總是否有問題，是夢幫他得出了結論。

“這個現象早就有人研究。開山祖師叫馬丁·萊因，是美國杜克大學心理學院院長。二戰前他有個朋友在遠東做生意。1938年的一天，這個朋友突然夢見《紐約時報》首版登出新聞——日本人向我們開戰!報紙印的日期是1941年。朋友馬上撤資回國，避免了損失?！?/p>

“萊因博士從此就開始研究夢對信息的有效加工。可惜從他開始到現在，心理學家在這個領域只是收集到一些奇聞怪事，還沒有系統深入的研究?！?/p>

“那你告訴我，怎么才能讓自己天天做這種有用的夢呢?你要有方法的話，我愿意付十萬塊錢學費!”

“你給一百萬我也無可奉告，現在沒有可靠的研究成果?！?/p>

“以前沒人深入研究，那你不會自己研究嘛。”王明杰不以為然。

是啊，所謂當局者速，旁觀者清。這不就是很有價值的課題嗎?“不過……可我很難申請下來經費?！毙の鞴庥窒氲搅藢嶋H困難。

王明杰敢想敢干，很快便正式邀請老同學?！拔覀兺顿Y一家生物公司，研制生物安眠藥?；瘜W安眠藥副作用大，如果能研究出沒有副作用的生物安眠藥，市場前景廣闊。你不喜歡研究睡眠嗎?告訴我，哪種生物體內可以找到有安眠作用的成分?”

肖西光的答案讓老同學大吃一驚?！澳阋欢ú虏坏?，胎兒在母體內一直處于深度睡眠中，就是依靠母體分泌有催眠作用的生物成分，這樣就能保證無論母親處在什么環境下，孩子都能夠安然入睡。”

于是，這家制藥公司以肖西光為主成立了課題組，專攻胎內催眠物質的尋找和提取。三個月后，他們從大量的孕婦尿液中提煉了一種物質，名叫類環氧丙嘧啶，實驗證明它就是促使胎兒睡眠的成分。

然而，接下來的人體實驗卻表明，這種物質會令人多夢，甚至整夜都夢個不停。王明杰馬上想到市場的前景：“夜里夢多，醒來后不就很疲勞嗎?”

“是的，被試醒后都表示很疲勞。但我認為這正體現了它的作用。胎兒的大腦神經在母體內要經歷很長時間來發育，類環氧丙嘧啶似乎是一種腦生長催化劑，只不過它讓胎兒在睡眠中發育大腦?！?/p>

“這可不行。”王明杰擔心起來?！邦櫩妥隽恕箟簦滋鞜o精打采，這種藥肯定沒銷路。不管你怎么解釋，在他們看來這就是副作用?！?/p>

“但這說明它可以延長夢的時間，幫人們在夢里加工信息?！?/p>

“老同學啊，這些學術上的東西我可沒興趣，我要的是市場啊。”

肖西光馬上去研究如何消除用藥后的多夢。但無論他如何稀釋藥物，減少用量，被試都要做許多夢，醒來無精打采。不久，恒北創投公司只好停止了這個項目。

創業投資本來就有風險，何況又不是肖西光的錯。王明杰按合同照發他幾十萬元工資。但肖西光覺得沒幫老同學賺錢，不好意思領這份工資，于是就建議用類環氧丙嘧啶來抵償。

“讓你們的錢打水漂，我很過意不去。這東西你們留著也沒用，干脆就都給我吧?！?/p>

于是，全世界僅存的一百克“催夢劑”就歸了肖西光。

(三)

肖西光又回到心理學院，想繼續研究夢中的信息加工。想想吧，現在人們多么繁忙啊，自主的時間越來越少。結果大家越忙越傻，越忙越機械化。只有睡眠才是完全屬于自己的時間!在睡眠中提高自己的智慧，前景廣闊啊。

孩子的智力還在發育中，用他們做實驗比成年人更容易得出結果。于是他們就去尋找愿意來做被試的孩子?？墒歉骷业暮⒆佣己芙鹳F，任憑肖西光如何保證實驗安全，誰也不愿意送孩子去接受一種新藥品。

這天，肖西光失望地騎車回家，忽然發現一個農村男孩兒，看上去只有八九歲，正坐在一輛三輪車上。騎三輪車的似乎是他父親，上面堆滿廢紙箱。原來是一戶拾荒人!

肖西光便跟在三輪車后面騎，最后來到郊外一處鐵路路基旁邊。那里有一大片瓦楞鐵搭建的臨時棚戶，周圍是成山的廢品堆。此時，那個拾荒人已經注意到有人跟著自己。肖西光趕快迎上去，把他的來意講清楚了。

“一個月能給兩千塊?”聽到他報出的實驗補貼，拾荒人喜形于色。

“是的。另外孩子要一直吃住在實驗室，費用也由我們負擔?！边@是實驗計劃的要求，為了控制實驗結果，被試必須呆在肖西光安排的環境里生活。

從此，這個叫林權盛的孩子就成為被試。一日三餐都和肖西光在學校食堂吃，晚上入寢前注射稀釋過的“催夢劑”。然后睡倒在“睡眠專用實驗椅”上。肖西光和兩個助手輪流值夜班，記錄他的睡眠情況。

頭幾天，林權盛經常被噩夢驚醒，因為他的夢境太真實了，而他的真實生活似乎又很可怕。當肖西光讓他追述夢境時，林權盛總是欲言又止，有時候眼淚圍著眼圈在打轉。

“他肯定做了噩夢不肯說?！标悤钥挡聹y道，“或者受人虐待，或者餓了飯。他爸爸那人我一看就不是善茬!”

“就是啊。這么早讓孩子失學。有這樣的父親嗎?”李建潔從女性的角度對這個孩子又多了一份同情，“把自己的親生孩子送來賺錢倒是夠爽快的?！?/p>

“我看倒沒那么嚴重，這孩子恐怕只是不熟悉咱們這里的環境?！毙の鞴庥X得這兩個從城市里長大的助手誤解了林權盛的境遇和他父親的反應。已經簽了半年的實驗合同。林權盛可以為家里掙一萬多塊實驗補貼，在他家鄉這可是一個家庭一整年的收入啊。

“這個孩子只上到小學二年級就失學了。現在一下子跑到大學里來，不適應的方面太多了?！毙の鞴夥治龅?。

似乎得到了他的推測印證，一周后林權益開始配合起來，夢境的回憶變得連貫，通暢，有時候就像一篇口述的小記敘文。而且，一直困擾著肖西光的醒后疲倦問題，在孩子身上愈加不明顯。這讓肖西光再次感嘆自然界的偉大。類環氧丙嘧啶是在進化過程中形成的，就是為了服務于胎兒大腦的發育。兒童能適應，成年人就不行了?？墒莾和植恍枰园裁咚?，所以這個東西天生就不是做安眠藥的材料。

接下來，實驗進入正式階段。他們請來學院里研究小學各科教法的老師，重新為林權盛講授小學全部課程，隔段時間再給他做一次智力測驗。

為了保證實驗結果，肖西光擔任了大部分夜班。到了白天，他如果不和小陳，小李在一起做實驗總結，就找地方去補上一覺，而林權盛一直是正常睡眠。

慢慢地，林權立不僅補上了以前落下的課程，而且開始學習超過他年齡的知識。智力測驗的成績也有所提高。這說明，人類朝著控制睡眠信息加工的方向邁進了一大步。

在學術上一直有新發現，讓肖西光變得更自信。有時候，他會私下里講出非常大膽的猜測：“我甚至想，人類一切思維結果，小到寫一篇論文，設計一幢房屋，大到安排國家政策，可能都是我們在夢里完成的，只是在清醒狀態下提取出來罷了!”

怕這孩子白天精力過剩惹出事端，肖西光就和學校圖書館說明情況，給他辦了張特別閱覽證，讓孩子沒事時泡在圖書館里。

最初，林權盛只去少兒閱覽室，翻翻卡通畫。慢慢地，他讀的書開始復雜起來，篇幅也長了許多。

一天，數學系一位老師在食堂里遇到肖西光，問他，經常泡圖書館的那個孩子是不是你家的親戚。

“不是。怎么，他惹什么事了?”

“沒有。你猜，那孩子在看什么?在看《哈佛商學院MBA案例全書》!”

“呵呵，大概是書的封面花花綠綠，他被吸引了吧?！?/p>

人工睡眠能夠提高信息加工水平，肖西光對此深信不疑。但他不能相信，這個拾荒者的孩子能夠看懂哈佛商學院的教材。又有一次，林權盛問肖西光，你們是在拿我做心理學實驗嗎?心理學又是什么?肖西光笑了，因為手邊正好有一本通俗讀物，叫作《心理學是什么》。內容淺顯，附了大量圖片，他就拿給這孩子看。

還有一次，陳曉康接班來到心理實驗室，發現林權點眼前擺著一本《心理測驗通論》!他正低著頭細細地讀著。陳曉康驚訝地走到他跟前。林權益抬起頭來，給了他一個憨憨的笑容。不，不會的，肯定是肖老師或者李建潔剛才讀過，放在這兒的。這孩子是被E面的彩圖吸引了。他沒把這些偶遇告訴肖西光，李建潔也一樣。

一天，小李剛走進實驗室，發現林權盛竟然坐在長椅上讀睡眠實驗報告!那可不是整理出版的圖書，而是一大堆打印紙，上面都是外行人無法理解的數據、符號，圖表。

這孩子肯定讀不懂它，只是看著好玩罷了。李建潔馬上下了結論。

另一個奇怪發現來自肖西光本人。一個周末，他帶自己的兒子來學校。因為要整理材料，就把兒子介紹給林權盛。他以為兩個同齡孩子肯定能玩到一起。等肖西光辦完事回來才發現，兒子怯生生地坐在一旁，林權盛自己看著書。他帶著兒子離開學校，路上他問兒子：“你不喜歡和他玩嗎?” “爸爸，您上次和我說過，有些人年齡很大，身材看上去還像孩子。那叫什么病?”

“那叫波卡切夫綜合征，患者的腦垂體有問題，到了成年后身體還不發育。”

“實驗室那個人我看就像是得了這個什么綜合征。我覺得他和您差不多大，不是個孩子!爸爸，我不想再看到他了，我怕他!”

(四)

半年后，一百克“催夢劑”用完了。肖西光把林權盛帶到市心理學會，由心理學家對他進行智力測驗。發現他的智商從開始時只有95分，提高到110分，學習成績也飛速提高。

接下來，肖西光參加各種學術研討會，介紹自己的研究成果。有專家問，林權益的智商提高這么多，難道不能再提高?其實肖西光也想知道，如果一直實驗下去，林權盛將會變得多聰明。他也想在自己身上試試，看看這種藥對成年人是否也有幫助。

但這樣他就得再向王明杰求助。提煉設備都封存在那家醫藥公司里，自從那個商業項目撤掉后就一直沒有用。肖西光又和王明杰聯系，后者聽罷大喜。

“天啊，你怎么不早告訴我，我就知道這種東西不會沒有商業價值。你想想，家長們都望子成龍，可市場上那些補腦藥哪個是真的啊?!你手里這個不是天生的補腦藥嗎!對孩子還沒有副作用!我馬上向總裁提出報告，把那些設備再開動起來!”

肖西光感覺自己前程似錦。正高興時，突然一紙律師函飛到心理學院。律師聲稱將代表“不良心理實驗受害人”林權益，向法院起訴心理學院。函中還指出受害人長期接受恐怖的人體實驗，智力發生大幅衰減，心理受到創傷，要求心理學院賠付150萬元!

肖西光大驚失色，直接找到律師質問：“那種藥物根本不會有這些反應。何況這孩子剛由心理學會做過智力測驗，智商大幅提高啊。”

律師冷笑道：“我們有精神病院進行的司法精神病鑒定，孩子現在智商只有89分。智商大起大落，說明心理受到嚴重損害?！?/p>

肖西光拿著復印件反復審看，結論千真萬確。他知道自己掉進一個陷阱，但這個陰謀是誰設計的?林權益的父母?他們一點文化也沒有。這個律師搞的鬼?可他能懂這么專業的心理學知識嗎?

肖西光硬著頭皮，來到幾百公里外林權盛的老家尋找他?？吹綄κ终疑祥T來，孩子的父母二話不說，就把他往外趕?！奥蓭熣f了，有啥事法庭上見!”

肖西光知道跟這些人講不清道理，只好悻悻地走了。出了村頭，他忽然看到林權立坐在村外河堤上，面對夕陽，背對著他，正在讀一本書。肖西光悄悄摸到他身后，突然躍過去，一把將他從地上拽起來：“說，陰謀是不是你策劃的?”

孩子手里的書掉在地上，封面上赫然印著《生理心理學原理》!肖西光明白了，半年里那無數次非凡的夢，給孩子的智慧帶來了突飛猛進的發展。林權盛看清肖西光只不過是一個人，立刻鎮定下來。

“先生，有事嗎?”

“實驗期間你隱瞞了許多夢境沒向我匯報，對嗎?”

椿權益點點頭。“你怎么應付智商測驗的?你可以自己控制結果?”

所謂智力測驗，其實是測量一個孩子和同齡孩子平均智力測驗結果的比值。如果是100分，說明他正好達到同齡人的水平。如果一個八歲的孩子通過了十歲孩子的智力測驗，結果就是125分。由于人發展到一定年齡，智力將不再隨年齡而增加，原則上智力測驗僅對十八歲以下的兒童青少年實施。林權盛參加實驗時是九歲半，現在十歲。他的測驗結果是110分，說明達到了11歲孩子的平均智力。其實，這個孩子的智力已經和成年人相差無幾。如果他真實地完成智力測驗，將突破歷史上最高的智商分數。

“這有什么難的。如果換你作智力測驗，你可以測出任何結果?！绷謾嘀毙Φ孟袷勤A了捉速藏的孩子。是啊，假如一個研究二十年心理學的成年人去做面對孩子的智力測驗，他想要多少分都可以。

肖西光無可奈何。林權盛輕蔑地說：“看樣子你沒帶錄音機。我給你講實話吧。實驗開始一兩周后，我的心靈就成長了。從那時起我就沒打算和你講實話。后來我讀了許多心理學書，專業上已經不比你差。你可能到現在都不知道實驗錯在哪。讓我告訴你吧。你希望我在長長的夢里加工小學課程那類信息?？晌乙膊⒉荒芸刂茐?，結果夢總是在加工我的個人遭遇，我吃的苦，受的罪，讓我對人生對社會認識得更清楚。我是小學二年級就失學的孩子，書本讀得再好有什么用。我要求名求利!沒有成年人會防備一個十歲的孩子，所以這個世界任我闖蕩。今天先從你這里小試牛刀?！?/p>

肖西光慘然一笑：“可惜你下手太早了。世界上除了我，沒人會提煉這種藥品。我本來已經計劃再提煉一些藥品給你繼續作實驗，讓你的智力進一步提高，看你的智慧能達到什么程度?！?/p>

“啊!”林權益漲紅了臉，然后又變得呆若木雞。這讓肖西光多少找回些心理平衡。智慧可以憑藥物突飛猛進，個人修養可不行。這個孩子還沒有增長出和智慧相匹配的修養。

“現在你只能停在這個智慧水平了?！?/p>

說完，肖西光轉過身，逃離這個他創造的小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