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回避,很多人選擇《大清相國》,是源于窺探王躍文筆下滿清官場的渴望。王躍文自己也說,寫歷史小說,他贊同的是“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將興奮點聚焦于官場的我們,暗中希望他借古諷今,期待他含沙射影,希望能讀到一本充滿古今貪腐秘聞和秘訣的教材。
說實話,抱著這一沖動的讀者,肯定會有點失望。主人公陳廷敬的成功經驗,實在缺乏可借鑒性,或者說模仿成本太高,根本不適合作為教材甚至教參來用。在我看來,他們的失望,卻是《大清相國》的理想主義寫法的勝利:一位頂尖的(按實力可連中三元)古代知識分子,在一個典型的環境(最需要知識分子的亂世向治世轉折期)中,如何度過近乎完美的一生(少年便得志,幾乎沒有大的挫折,且能老死相位)。
理想主義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給批評者留下口實,認為故事不夠真實,作者要表達的觀點和信念也因此缺乏說服力;而另一方面,正因為理想主義,就可以縱橫捭闔地抒發胸臆,能超越庸世的糾葛羈絆而俯察世相的本真和內核。
無論今天還是古代,官場人物基本都是知識分子。他們如何異化,如何保持道德初衷,如何實現理想抱負,是我閱讀“官場小說”時特別關心的。從這個角度上說,我愿意相信,今天的王躍文已超越了為了寫官場而寫官場的狀態。官場之所以還是主要的敘事場所,只因“學而優則仕”在中國史上最強勢的主流價值觀。即使是傅山這種不肯受封的人物,懷抱的還是“反清復明”的榆木疙瘩。《大清相國》主人公陳廷敬所有的輝煌,就是建立在他是“科舉神童”的基礎之上。實際上,他以國士才華,卻幾乎沒留下什么文學作品傳世,也無學術成果流傳。舉一反三,越到專制社會后期,文學史、學術史這些代表創造力的歷史上似乎就越難找到狀元、榜眼、探花的身影。科舉為官的通道,惟一、狹窄且未必公平(小說與歷史中諸多科舉弊案為證),這是大多數中國古代知識分子悲劇的第一個根源。
進入官場之后,他們遭遇的是更具顛覆性的挑戰。王躍文以小說的方式提供了一個并非滿地流淌牛奶和蜜的“盛世”,有力地戳穿了當今在所謂國家主義的聒噪下描繪出那些虛張聲勢的“黃金時代”。《大清相國》里的康熙朝,潛藏著不盡的民生苦難、欺下瞞上、貪腐不公、明爭暗斗,這是與圣賢書完全不同的世界,陳廷敬以“等、穩、忍、狠、隱”的官場五字訣而蒸蒸日上并屹立不倒。從字面上分析,這里有手腕、辦事能力、政治智慧的講究,但在我等常人看來,基本上卻是扭曲人性的路數。所以,他大多數不夠堅韌的同行,都沒有善終,這大概是古代知識分子們的普遍命運,無論亂世還是治世。
既然圣賢書并不能給那時的知識分子提供為人處世的實際幫助,那么把這些洗腦工具當作敲門磚而扔掉的現象就并不奇怪,比如小說中的高士奇和那些師爺們。但他們從“古代成功學”式的權謀學中所獲取的精神資源,不僅使他們背負著道德的陰影,更使他們結局悲慘,看似軟弱無力的道德繩索最后像惡魔一樣纏身。道德成為一個奇怪的悖論。
回到陳廷敬,除了圣賢書,還有一條潛在的線索,那就是他出身晉商之家。這樣一個家庭背景,也許給他種下一個其他人所難以具備的性格氣質:精于算計、明于交易、洞悉風險、遵循并維護某種規則。這也許是他不過分違背良知,并能游刃有余的秘密所在。陳廷敬的成功之處,正是他同行們的失意所在,因為他們不能或難以在一個不平等的黑幕交易社會中,認識并遵循或明或暗的規則。
但小說最后做了這樣的處理:抵達權力顛峰的(實際上那時候康熙已在借故找他的茬)陳廷敬假裝耳聾告老還鄉。在終身職業制的語境下,他和高士奇、徐乾學的下場,并無本質的區別,在一個乾綱獨斷的時代,奮斗一生的追逐,不過是一個看似美好而其實傷痕累累的幻象。
科舉制的精英模式,釀造了絕大多數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悲劇,即使能通過科舉選拔從仕,也要扭曲人性,且風險叵測難以善終,在一個絕對不平等的專制下,士人極難保持人格的獨立性,而一個失去人格獨立的人,又哪里會有屬于自己的事業呢?所謂的“伴君如伴虎”使歸屬感永無可望。《大清相國》用陳廷敬這個帶著理想主義色彩的標本,折射出普遍存在于他們身上的選擇和追求、陷阱和困境、榮耀和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