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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官司打到底

2008-12-31 00:00:00李敬宇
鴨綠江 2008年8期

1

五年前的那個春天,我的憨子舅舅給我打了一個電話。當時我在城里的重點中學上高二。舅舅憨,所以舅舅不可能知道,他的這個電話,從此改變了我的人生選擇。

舅舅在那個電話里告訴我,我媽為了做生意,和二條巷的胡玉香打起來了,打的結果是,我媽被胡玉香咬傷了胳膊。舅舅在電話里說,胡玉香下嘴真是狠,你媽胳膊上的一塊肉都快要被她咬下來了!

電話是管學生生活的汪老師通知我去接的。聽到這個消息,我的眼淚當即就下來了。放下電話,我趕緊向汪老師請假,匆匆忙忙地坐上市內公交車,然后再坐輪渡,回城北郊區我的家。

2

今年夏天,我的大學生活就要結束了。當然,現在還不是夏天,是春天。春節剛一過完,學校就開學了。我坐上北去的火車,趕往學校。可是,還不到一個禮拜,我又獨自回家來了。同樣是乘坐火車,一路南下,回到了長江邊的北門鎮。

我回來得真不是時候。

“怎么現在就回來了,這才幾天?”媽媽說。

“誰叫你回來的?你說誰叫你回來的!路費,那是好玩的?別說沒掙錢,就是掙了錢,也不能這樣亂花!”爸爸說。

父母對我的指責當然是有道理的,我不應該反駁。但事實上,我從心里抵觸。我陰沉地向他們解釋說,我馬上就要畢業了,大四的下半學年已經沒有課程,實習從大三開始,也差不多結束了,就連畢業論文,我也寫好了,現在大家都忙著寫自薦信,去找工作,誰還留在學校里?

媽媽說:“別人去找工作,你怎么不去?”

爸爸說:“錢是靠掙來的,掙一分是一分!不想去找工作,就知道在家白吃!”

我不再答話,硬是把火氣壓下去了,只是陰郁地看我媽。老實說,我不敢看我爸。爸爸半躺在床上,半身不遂已經八年了。現在他只要一開口,就離不開一個“錢”字,我記得他癱瘓前不是這樣的。

“你別再想著打那官司,你打不贏。”媽媽說。

“打打打,打什么東西呀!你看你能的!你知道打官司要花多少錢嗎?你現在掙了幾個?”爸爸說。

“你們煩不煩,你們!”我把臉扭向一邊,終于忍無可忍了,“我上大學,學法律,就是為了打官司,家里有官司,我干嗎不打?”

講過這話,我就走出了披子房。媽媽也從披子房里跟出來。我說:“我先打官司!打完了官司,再找工作。”見媽媽不講話,我又軟下來,補充了一句:“媽你放心,我成績不比別人差,我能找到工作。”

3

好了,現在來講一講我的個人情況。

我叫馮翠紅,一個很俗氣的名字。我的長相也一如我的名字,非常平庸。個頭是一米五八,抬一抬腳跟兒,才能到一米六;一張圓臉,雖然不難看,也絕不漂亮。就連我講話的口音,也是我們北門鎮特有的,把“二”念成“愛”,把“三”的尾音往上翹,不南不北的。直到現在,我也不會講普通話。

同學們都說我有點偏執。“偏執”這個詞我當然知道,但我不放心,又特意去圖書館查了《辭海》。翻開1989年版的《辭海》,里面并沒有“偏執”這一條,只有一條“偏執性精神病”,其解釋為:

以妄想為主要表現的一類精神病。妄想很固定、很有條理而其他癥狀不明顯者稱為偏執狂(或稱妄想狂);妄想條理較差者稱為偏執狀態。

看了這一條,我嚇得不輕。我想大家怎么能這么不負責任地說我是“偏執”呢?我是屬于“很固定、很有條理而其他癥狀不明顯者”呢,還是屬于“條理較差者”?和我最要好的同學嚴薇說,人家這樣說我也不是沒有道理的,不用想那么多,偏執是一個人內心里的東西,有成就的人,都有點偏執。

嚴薇是寬慰我,我知道。我想我犯不著跟同學們慪氣,人要聽勸,要自己給自己找臺階下。我又想,也許我從骨子里確實有點“偏執”吧。

我這么能看得開,其實是有原因的,那就是我們家的那場官司。檢討自己,就不難發現,在對待那場官司的態度上,我好像確實表現出了幾分“偏執”。

4

談起我們家的那場官司,又要追溯到五年前了。

那年春天,我在城里讀高二,已經到了高二的下學期。我是住宿生。雖然學校離家不遠,中間只隔了一條長江,坐船過江、乘車過大橋都方便,但自從上了高中,一連三個學期,除了五一節、國慶節以及寒暑假,平時的周末雙休日我一次也沒有回家去過。爸爸在床上躺著,已經躺了三年。那一年,他在工地上正碼著磚塊,也沒人碰他,一個人說倒就倒下去了,就爬不起來了。工友們都說,老馮這是累的。后來定了工傷,算是給了爸爸一條出路。媽媽已經下崗好幾年了,在家開了個小吃店。媽媽對我說:“翠紅你只管學習,爭取以后能有出息,家里的事,我不叫你管。”不管就不管。于是我埋頭學習,連上廁所的時間都用上了,連家也不回了。

接到舅舅的電話,我趕回家。到了家,我對媽媽說:“媽你被胡玉香打了?聽說你膀子上的肉都要掉下來了,是被她咬的。”我這么說著話,就要捋媽媽的衣服袖子,看她的膀子。媽媽說:“誰跟你說的?你不好好學習!”我說:“你都被人打了,店都不開了,我還學什么習!”爸爸半躺在床上,遠遠地說:“店不開,跟你有什么關系?你還不回去好好學習?”見爸爸動了怒,媽媽就說:“沒事的,被她咬了一口,到醫院去打了一針,狂犬疫苗。”爸爸望著墻上貼著的報紙,目光定定的,說:“李成金講得對,該打的官司就打,為什么不打?你這人,就是能忍。要忍,也要看什么事!”媽媽說:“要你操什么心,你別煩了。”

爸爸的話提醒了我。我覺得官司該打。受了苦,又花了錢,憑什么呀?我們還開過中學生法制課呢,教你怎樣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怎樣打官司。于是我說:“媽你要聽我爸的,我認為我爸說得對,官司,要打!”

爸爸有了同盟者,立刻接話說:“翠紅你是高中生,你幫你媽寫個狀子,告她!”

我就真的在家寫起了狀子。不知道狀子怎么寫,我還特地去了一趟郵局。郵局門口有一個專門為人寫信寫狀子的老年人。我對他說:“文章我會寫,就是不知道格式,你跟我講一講寫狀子的格式吧,我自己回去寫,給你兩塊錢。”老年人就對我講了“民事起訴狀”、“原告被告”、“訴訟請求”、“事實與理由”之類東西。我一一記下,丟下兩元錢。

寫好狀子,我就陪媽媽去了北門區人民法院。病歷和醫療費收據一應俱全。受理案件的法官看了狀子,看了醫療費收據,說:“兩百五十四塊錢,這官司,也打呀?”我說:“不在乎錢多少,在于惡人要受到懲罰,所以我們才來打官司。”

法官收下了起訴狀,叫我們回去等開庭通知,我這才趕回學校。

那件民事官司倒沒有什么可說的。后來法院開了庭,我媽打贏了官司,勝訴了。事后法官對我媽說我們還是虧了,本來還可以向對方要誤工費、交通費的,可我們沒要。媽媽說:“能拿到這么多錢,我已經很滿意了。小店是自家的,開不開門,還不是自己定?誤什么工呢?訴訟費你們也判了由胡玉香出,我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5

那場官司打得很快。

可我要講的是另一場官司,在那年夏天緊接著又打起的第二場官司。

那場官司簡直出乎我的意料!夏天我放假,剛到家,爸爸就對我說,又打了!我問是又打架了嗎?爸爸說:“打什么架,又打官司了。這回是她告的,告了你媽和你舅舅,說他們倆聯合打了她。你舅舅那么憨,他哪會打人呀?”

我一時沒弄明白,就去問媽媽。媽媽告訴我,法院判決生效后,付款時間到了,她就去法院拿錢,去了才知道,胡玉香不但沒有把應當賠償的錢款交到法院,還反過來把她和我舅舅告了,說我媽當初是惡人先告狀,她自己不但被我媽和我舅舅打了,受了傷,而且傷情比我媽還嚴重得多,要求賠償。

這事就變得撲朔迷離了。本來官司已經打過了,結束了,怎么又鬧出了官司?

那個暑假,因為是我高二結束、高三即將開始的關鍵時期,本來我是打算好好利用一下那段時間學習的,結果由于家里有了這場官司,我不得不陪著我媽和我舅舅去法院,去參加開庭,去參加調解,去接受判決。胡玉香還找了個律師。在法庭上,那律師向我們展示了一大堆證據材料,都是胡玉香提供的,有醫院的處方、住院證明、住院費的發票等等,就連省一級醫療鑒定機構為她作出的鑒定報告都有,鑒定結論為輕傷。

夏天就這么緊張、潦草地過去,開學了,我應該回校了。可我硬是賴在家里,沒去。案子沒結束,我怎么能放心呢?耽誤了兩個多禮拜,快到國慶節了,法院的判決書終于下來了。判決的內容是,我媽和我舅舅賠償胡玉香醫療費、住院費等費用,合計人民幣五千三百六十七元。

我媽當即就被這個數字嚇懵了。

她一邊哭一邊說:“我冤哪,我是真的冤哪!”

我舅舅也憨憨地說:“我、我沒動手,沒……沒動手打人。”

后來的事情基本上都在無可奈何中進行了。我們理所當然地提出上訴。到了市中級人民法院,又繼續審理,最終的結果是維持原判。也就是說,市中級法院認為北門區法院判得有理,是正確的,我們就應當賠償那么多錢。

6

我上大學,讀的是法律專業。所以我們家的這個案子,現在在我來看,已經不像五年前那樣如霧里看花水中望月了。法律這玩意就是這樣,如果你對它不了解,你會覺得它特神秘,特別地不可知,比百慕大、比尼斯湖水怪、比UFO、比世界上一切難解之謎都難解,可當你系統地學習過法律之后,你就會覺得,所有法律問題都不會過于深奧,總會有解決的辦法,而所有的官司,打來打去,其實交由法官來權衡的,就是證據。證據確鑿,你就能贏,反之,你將必敗無疑。

我首先來到北門區法院,找到審判監督庭的同志。我說我今年就要畢業了,學的是法律專業,本來我是應該來法院聯系工作的,但我家里有一個官司,是五年前的,我覺得那個官司比我的工作更重要,非要打下去不可,所以我來請教,看這官司能不能打。審判監督庭的同志說:“你已經說你非打下去不可了,還問我們能不能打?你可以直接去立案庭申請再審,他們立了案,我們就辦。”我說我現在手頭上什么都沒有,只想憑著案卷材料來申訴,可我又不是律師,擔心他們不讓我查閱卷宗材料。法官看了看我,鄭重地說:“這你放心,事實勝于雄辯,我們尊重事實。如果你的申訴確實有理由,在公正的原則下,我們可以為你提供方便。”

申請再審的訴狀我已經寫好了。我是憑著我媽和我舅舅的說法,從嚴格意義上說,是憑著一面之詞來寫這份狀子的。我對我寫的訴狀很滿意。于是我去立案庭,立了案。

事隔五年,如今我學成歸來了,作為母親和舅舅的委托代理人,我又將那件死水一般的案子重新攪動起來。也就是說,經由我的申請再審,如果能夠掌握可靠證據的話,這件五年前已經鐵板釘釘的案件很有可能進入再審程序,原先已經生效的那份判決書,將很可能被推翻。

立案后,審判人員從檔案室調出五年前的那件案子,開始審閱案卷。這期間,我去過法院兩次,果然如我所愿,審判監督庭的同志向我提供了案卷材料。法官說:“現在提倡審判公開、審判透明。你是學法律的,胡玉香提供的證據材料都在這兒,你仔細看一看,有必要的話,我們還可以通知雙方當事人,開一個聽證會,聽聽雙方的陳述。”我說我只想好好看看這些材料,現在開聽證會還為時過早,畢竟,我手頭上沒有任何可以將對方證據推翻的東西。

我拿出紙和筆,把案卷中我認為重要的證據內容一一抄下來,又將病歷記錄、入院記錄等一些材料復印了。

7

通過案卷材料,綜合我媽和我舅舅的言談,現在我要把五年前那個春天發生的事件,按照我自己的思路敘述一遍——

我們家住在大馬路臨街那棟樓房的最下面一層。整條大馬路上住在一層樓的人家,都利用臨街的便利條件,剖開房門,把居家改造成了不同種類的小店。我們家也一樣,辦了營業執照,開了一爿小吃店,經營面條餛飩之類。我爸癱瘓在床,我們家因此在樓房的后面依著墻接了一間披子房,爸爸就移居到那間披子房里。胡玉香住在二條巷,二條巷在大馬路后面,巷子深,背街。胡玉香弄個爐子擺個鍋,平時在自己家的門口賣油餅,因為人少,生意不好,她也經常把攤子搬出來,到處打游擊。那兩天,她把攤位擺在了我家小店的門口,正好擋住我家小店對外的視線。我媽出面干涉了。媽媽說,胡玉香你往旁邊挪一挪,你在這兒,正好擋了我家做生意。胡玉香說,這是公用地盤,又不是你家的,你憑什么叫我挪窩?媽媽說,你在這兒擺了兩天,我的小店就兩天做不成生意,你看還有幾個人進我家小店?胡玉香說,生意做不好你就怪別人,要是家里有個癱子起不來,你還要怪房子矮嗎?這話戳到了我媽的痛處,因為我爸就是個癱瘓的人,并且,我家的披子房也的確是矮。我媽就忍不住了,就先動了手,兩個人就打起來了。

胡玉香膀大腰圓,比我媽高了整整一個頭,我媽當然不是她的對手。打斗的結果,我媽不僅頭發被胡玉香揪下了一撮,左腿被她踢得烏紫,左胳膊還被她狠狠地咬了一口,一塊肉都差點掉下來了。

這時候,我舅舅正好過來了。舅舅是個憨子,整天游手好閑的,大家都知道。他女兒才十五歲,還是個未成年人,他就把她送到我家來,給我媽打下手。他自己也經常來我家小店吃喝,油瓶倒了都不扶。舅舅看到我媽躺在馬路邊的地上,拿手捂住左膀子,是疼的;而胡玉香看到我舅舅,往地上一溜,也躺下了。舅舅不曉得扶油瓶,看到我媽倒在地上,倒是知道過來把她拉起來,扶著她往家里去。

兩個人剛進店門,胡玉香就自己從地上爬起來,奔到我家小店門口,然后就地一躺,頭抵著鋁合金的活動移門,腳蹬著門框,把小店的門堵了個嚴實。

以上所述,是第一個官司也即我媽起訴胡玉香那個案子的情形。

那個案子能判我媽贏,法院主要考慮的是事件的結果,即我媽受了傷;至于事件的前因,我媽雖然先動了手,但因為是胡玉香罵了人,而且罵的話非常歹毒,刺傷了人,所以一罵一打,兩下算是扯平了。

第二個官司,也就是胡玉香起訴我媽和我舅舅的那個案子,是以下的情形。

有客人吃過了飯,要出去,出不去了,我舅舅就憨憨地對胡玉香喊,你干嗎攔著我家的門,你看看,生意都做不成了!胡玉香賴在地上,不動。舅舅就動了手,他抓住胡玉香的手腕,把她往外拖,像拖死狗一樣,穿過人行道,拖了三四米,一直拖到馬路邊。我媽本來是坐在店里的椅子上的,在我舅舅拖的過程中,也過來幫忙,當然不是幫著拖,而是拿腳踢,一連踢了胡玉香好幾腳。

舅舅完成了任務,回了店,我媽也跟著回了家。但沒過幾分鐘,胡玉香又從地上爬起來,再次沖到我家小店的門口,又往地上一躺,把門堵住了。我舅舅又朝她吼了幾嗓子,但那是對牛彈琴,不起任何效果。舅舅只好再次動手,又把她拖到了馬路邊。

這一次我媽沒有上來幫忙,因為她的左胳膊已經流了血,流得很厲害,一直淌到了袖口,連手上都有了。

再后來,經隔壁做茶葉生意的李成金的提醒,舅舅從李成金那兒推了一輛自行車出來,把我媽送到醫院,打了狂犬疫苗。

——案卷材料中關于后一起案件的記錄,當然不像我敘述的這樣,而是著重記載了胡玉香被拖、被踢、被打的過程。不僅如此,還有大量的證據材料加以佐證。這里所說的證據,主要指的是胡玉香提供的醫院處方、住院證明、住院費發票、鑒定報告等等。不過,就我而言,我更相信自己的直覺。我堅持認為,我媽和我舅舅對案件的描述才是事實本身。

8

從案卷材料里,我得以知曉,當時為胡玉香看病的是北門區人民醫院的內科醫生,名叫程光輝。于是我去了區人民醫院,找到這位程醫生。

程醫生是個矮胖子,比我高不了多少,因為胖,講話顯得很吃力,我真懷疑這樣的人能為病人看好病。等前面的病人按順序一一看完了病,輪到我了,我走過去,坐在程醫生桌邊的凳子上。程醫生例行公事地說:“病歷呢?沒掛號?”我說:“程醫生,我想向你打聽個情況。”程醫生顯出幾分驚訝,五官聚在一起,但很快就稀釋開來,說:“有什么問題不懂的,只管問。”我拿出從案卷材料里復印下來的胡玉香的病歷和入院記錄,說:“這是五年前一個病人住院時的記錄,是程醫生簽的名,我想請程醫生回憶一下當時病人入院的情況。”程醫生看一看自己的字跡,似乎有所悟,五官頓時又聚在一起,很長時間也沒能打開。

程醫生說:“五年前……五年前的事我哪里還能記得?”

我說:“程醫生你應該能記得,這份病歷和入院記錄后來牽涉到一場官司。你為病人看了病,病人就拿著你簽了名的這些東西去法院打官司了——那官司與我母親有關,所以我才來找你的。你再好好想一想,那病人,個子高高大大的,牙齜在外面,齜得很厲害,你應該記得。”

程醫生說:“應該?什么叫應該,記憶還有什么應該不應該的?”這么說著,他就勾了勾手,示意下一位病人坐過來。

見下一位病人要擠占我的位子,我有點慌亂。但我及時調整了自己的情緒,穩穩地坐著,不動。我說:“程醫生,你要是這種態度,那我就走其他途徑,不找你了。”

程醫生不看我,不知道是心里緊張還是滿不在乎,說:“喲,你還能采取什么途徑?你年紀輕輕的,來威嚇我呀?”

我說:“你放心,我干嗎要威嚇你?我采取正當途徑!我是法律專業畢業的,我什么途徑不能采取?我現在就去找你們院長!”

說著話我站起了身。

我這么一站,把程醫生嚇住了。程醫生五官緊緊地收縮著,說:“噯噯,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事情就談事情嘛,你這樣干什么?”

見他轉變了態度,我就退到一邊,把位子讓給病人,說:“我就是想了解一下當時的情況,病人是怎么住院的,是什么癥狀,采用的是什么治療方法。”

程醫生說:“你等等,你先等我把這兩位病人看了,然后再幫你……回憶。”

等病人都走了,程醫生站起身去關門,因為這時候已是中午,別的房間的醫生也都去打飯了。程醫生告訴我,他記得患者的癥狀當時還是蠻厲害的,是被人用擔架抬到醫院來的,來了后,他就采取了措施,主要是掛水,靜脈滴注,還拍了X光片。

我說:“你能不能把你剛才所講的話寫出來?”

程醫生說:“那不行,作為醫生,我不能隨便給人開證明。”

我說:“那好,我不勉強你。”

然后我說:“你該吃飯了,我不想多打攪,我想再看一看病人的X光片。”

程醫生又緊張了,半天才說:“五年了,我到哪兒找去?”

我頓感詫異,我說:“五年時間還算長嗎?程醫生你認為,一家醫院,保存五年前的東西很難,是嗎?”

程醫生非常尷尬,五官又是一陣收縮,一時講不出話來。隔了一陣子,才說:“那我就……找一找,就怕找不到了。”

程醫生果然在靠墻的那個玻璃站櫥里翻找起來。但我能感覺到,他是煞有介事,是裝樣子。假相就是假相,一眼就能看穿。末了,他兩手一攤,回過頭來對我說:“還真找不到了呢……我也不知道放哪兒去了。”

我要走了。程醫生不放心,追到門口,差不多是以巴結的口吻說:“你打聽這件事,還提到打官司,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說:“那件案子,法院五年前就判決過了,是鐵板釘釘的事。可我還是想……想重新整理一下那個案子。”

9

然后我去找那個案子的原告,胡玉香。

順便說一句,雖然我是我媽和我舅舅的委托代理人,但我的這些行動,包括前面去找程醫生,都是瞞著我媽的,當然,更要瞞著我爸。他們一旦知道,肯定會潑冷水,對我處理問題只會帶來負面影響。

為講求方式方法,我特地買了兩樣水果,香蕉和柚子,拎了去。

進門的時候我說:“胡阿姨,我是翠紅,我來了。”

胡玉香齜著牙,先是一驚,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當她看到我手里拎著水果后,她的態度馬上就變了,說:“真是翠紅呀!……還是我們翠紅懂事,翠紅懂事……我也正考慮呢,冤家宜解不宜結,自古都是這個理。我還想著,哪天主動上你家,跟你媽和好呢。”

我把香蕉和柚子放在她家桌上,她就拉住我的手,把我拉坐在桌邊的椅子上,又搬過來一只凳子,緊挨我坐著,態度相當地殷勤。然后,她就跟我拉起了家常,都是關于我在北方上大學的。她說:“翠紅你真有出息,你看我們家柱子就不行,別說上大學了,就連二學也考不上。”我嗯嗯著,回避著她的口臭,回應得心不在焉,甚至還顯出了幾分厭倦和不耐煩。

胡玉香先還兀自說著話,突然就發現了一點兒異樣,我的表情、我的態度的異樣。她一下子就頓住了話,像是喉嚨被誰掐住了一樣。她意識到了我對她的不友好。

她臉部的變化真可謂迅疾,先還是笑盈盈的,剎那間就變了,變成了另一副面孔。只有牙還齜著,一成不變。她板了臉,說:“翠紅,是你媽叫你來的嗎?”

我一點兒都不在乎她,我知道我臉上的表情就是挑釁!我說:“不是。你認為我媽能管得了我嗎?她現在根本就管不了我!”

我們對視著,挨得很近,都充滿了敵意。這敵意像是驟然興起的,雙方都無以抑止。頓了頓,我說:“我想了解一下那天的情況——五年前,你們打架那天的情況。”

聽我說這話,胡玉香站起身,站得小心翼翼,說:“我被你媽打了……被打的人都算了,你們打人的人,反而還來找事啊?”

我盯著她,不動身,也不講話,只拿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她。這么盯著,我的敵意已經轉化成一股惡氣壓在胸中,就要躥出來。

“干嗎?你……你要打架嗎?……你要找事,嗯?”胡玉香喊叫起來。她的聲音很空洞,空洞得仿佛沒有內容,我從她的聲音里能夠聽出來,她其實很緊張。

“我不找事!我要找什么事?——我要你回答問題!”我怒眼圓睜,逼視著她。

也許是我的態度震懾了她,也許是我的眼神把她嚇住了,總之,我眼前的這個齜牙女人,突然就軟下來了,像一個軟柿子,軟軟地、氣急敗壞地、幾乎是虛脫地說:“你想了解什么,你——說吧。”

我說我只想叫你把當時去醫院的情況跟我講一講。

胡玉香開始回憶。我們就這么一個站著,一個坐著,坐著的人聽站著的人講話,瘦小的人聽五大三粗的人講話。胡玉香在回憶中說,那天她被我舅舅和我媽打過之后,在馬路邊爬不起來,后來來了一輛出租車,在她跟前停下,她就招了手,司機就把她扶起來,扶上車去醫院了,到了醫院,她自己從車上下來,付了車費,就去掛號了。講到看病的經過,胡玉香說,醫生開了藥,在醫院打了針,回家吃了藥,也沒覺得怎樣,可到了晚上,感覺不行了,支持不住了,又去醫院,就住院了。

“后來你是怎么去醫院的?”我問。

“坐出租車去的。”胡玉香警惕地看著我,說:“你別以為我叫你媽多付了錢,每次我都是坐出租車去的,沒叫她多付一分錢。”

我點點頭,覺得此行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我站起身。

在我打算離開的時候,胡家隔壁有人過來串門了。是個男人,我認識,但我叫不出他的名字。見到來人,胡玉香態度頓時就變了,異常突兀,簡直就像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沒有一點兒時間上的過渡。她沖著我聲嘶力竭地喊叫起來:“你!你私闖我家,侵犯民宅,你——我要告你!”

說著,她就朝我撲將過來。我一閃身,讓過去了。幸虧我躲閃得快,不然的話,面對人高馬大的對手,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應付了。

她當然是不甘示弱的,再次撲向我。見她扭轉身又朝我撲來,我猛地抓起桌上的一只柚子,朝她砸過去。在柚子飛出的同時,我咬牙切齒地說:“告!我讓你告去吧!”然后飛快地穿越那男人的胳肢窩,成功地逃出去了。

10

在我為我媽的案子四處奔波的時候,我的同學嚴薇來電話了。嚴薇在手機那一頭抑制不住興奮地告訴我,她已經找到工作了,是證券公司。我說我們學的是法律,怎么跑到證券公司去啦?她說也是巧了,那兒正好需要一個懂法律的,就輪到她了。我表示了由衷的祝賀,我說:“證券公司好哇,現在上大學就是為了找一份好工作,好工作的標志就是拿錢多,你鉆到錢窩里去了,我真該祝賀你啊!”她說:“翠紅你呢,你當真回家去打官司啊?”我說是的,我正在為官司忙著呢,暫時還沒有功夫找工作。

電話那頭的嚴薇突然不講話了,半天才幽幽地說:“所以大家說你這人偏執,你還不承認呢。”

她的沉默讓我受了感染,也跟著沉默了。

——說我不承認,我有什么不承認的?我其實早就承認了。從當初上高中的時候我堅持由理科改為文科,我就知道我是一個獨行其是、固執己見的人。連我自己都感覺到了我的不可理喻,拿我媽的話講,就是“死抱葫蘆不開瓢”。當然,心里承認歸承認,在表面上,我并不想認可、服輸。事實上,我也從來沒有輸給任何人。

說起當初由理科改成文科,經過是這樣的:

上高中的時候,本來我學的是理科。我對數理化相當入迷,那些線條、圖形、符號、定理、公式,在別人眼里可能是一道道難題,而在我,差不多就是一碟碟小小的甜點,放在眼前,只等著我大飽食欲了。有這樣的心態,還有什么題目做不好呢?所以我的理科成績,在全校一直保持在前三名。連班主任都說,理科是男同學的強項,真想不到,馮翠紅的理科會學得這么好,太厲害了!那一年高三開始了,為了那起官司,我在家耽誤了兩個多禮拜,直到法院判決以后,快到國慶節了,我才回學校。那幾天,坐在教室里,我根本就聽不進老師講的課,一句話也聽不進去。我的眼前老是浮動著我媽的膀子,浮動著她膀子上那塊就要掉下來的肉,還有那些對我家來說至關重要的人民幣,五千三百多元錢,一扎一扎的,特別惹眼。我想我媽不會對我講假話的,她從來就不是一個講假話的人,難道她會騙我嗎?還有我舅舅,智商那么低,打了就是打了,沒打就是沒打,他怎么可能跟人耍心眼,說假話呢……

所有這些,都對我產生了莫大的刺激。我向老師打聽,如果以后我考上大學,想學法律專業,那我該學文科還是理科?老師說:“馮翠紅你怎么變傻了,你連這個都搞不懂啊,當然是文科。”我說:“那好,我改,我現在就改,改學文科。”從那天起,我就去了文科班。

我學法律,就是為了家里的這場官司啊!

11

申請再審的案子雖然在法院立了案,但并沒有什么實質性的進展。

沒學過法律的人一般都鬧不懂,申請再審與進入再審其實是兩回事。這里有必要解釋一下:進入再審,就是法院對已經生效的法律文書重新提起,再次進入審判程序,起因就是原先法院對案件的審理本身有錯誤,需要改正;而申請再審,只不過是當事人一方對已經生效的法律文書不服,希望法院能通過法律程序改判而已。胡玉香告我媽和我舅舅的這件案子,雖然經我努力已進入申請再審的立案審查階段,但我還沒有把握,不知道這件案子能不能實實在在地進入再審程序。

我拎著個塑料袋,去了省人民醫院,這是本市最權威的醫院。我掛了專家門診號,來到一位姓俞的內科主任的門診房間。這是一個戴眼鏡的老太太,態度和藹。我想老太太多半都富有同情心,并且,從她對病人的態度上,我也能看到她的一副菩薩心腸。輪到我了,我開門見山地說:“俞主任,我不是來找你看病的,我是來向你咨詢一個問題的。”俞主任疑惑地看著我,不講話。

我說:“我們家牽涉到一起官司,是五年前的,我覺得對方沒有傷,我媽很冤枉,所以我來找你,想向你請教一些醫學方面的知識。”俞主任頓時冷淡下來,一張和藹的臉不再和藹,淡然道:“醫生通常對官司不感興趣。”我看著她,是欲言又止的意思,當然從眼睛里流露出來的,可能巴結的成分更多一些。我說:“俞主任,我是特地掛了你的號,來請教的。俞主任要是不想聽,那就算了,可我……還是想跟你簡單講一講。”

我的態度明顯是纏人了。俞主任不置可否。

瞅著這個空隙,我把這段時間我收集到的材料都從塑料袋里拿出來了。

在俞主任看這些材料的時候,我把案件的大致情況談了一下,談得很簡略。我知道醫生是什么心態,醫生根本不想聽太多病情以外的話,何況是與案件有關的事情呢。末了我說:“俞主任可能不相信,為了這件案子,我改變了學習方向,放棄我喜歡的專業,逼著自己學法律……我整整等了五年。”

俞主任抬頭看我,似乎有點詫異。

“我求你……幫助我。我等了,整整五年。”我又強調了一句。

不動聲色的俞主任看來已經被我打動了,但直到這一刻,從外表上看,她還是不動聲色。她把材料遞給我,說:“這樣吧,現在我正忙著,下午四點鐘你再過來,去我辦公室吧。”

12

我特別相信我的直覺。從胡玉香打贏那場官司的那一天起,我就抱定了一個想法——這個案子,肯定有問題!

胡玉香屬于那種妄自菲薄和妄自尊大都集于一身的人:在有錢人面前,她顯得特別低三下四,喜歡哭窮;而在我們這些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人家面前,她又特別會顯擺,一副燒包的樣子。她有個弟弟,在一個中型企業給領導開小車,她就時不時地提到她弟弟。她說:“哎呀我們家弟弟呀,家里東西多的嘛,吃不了!領導不要的東西,全都給他!他家那煙,不是一支兩支,都是成包的;那酒,不是一瓶兩瓶,起碼是半箱!乖乖,有一次我去他家,他開領導的小車送我回來,下了車,順手就拿了個蒲包,往我跟前一放,那里面是什么?是螃蟹!掉了幾個爪子,領導就不要了!”胡玉香還有個妹婿,在區民政局工作,她也時不時地提起。她說:“我們家馬明仁,外面頭緒多的嘛,不知道怎么形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起碼有三百五十天人家都不在家吃飯,整天喝得醉醺醺的。我經常點著鼻子罵我們家小馬,我說小馬看你這個死樣噢!”

我家隔壁的李成金就聽不下去了,說:“人家小馬又不是你家老吳,還你們家的!你跟他有一腿呀?”

在第一場官司敗訴之后,胡玉香就向幾個要好的鄰居放出口風,說她家小馬外面關系那么多,她家弟弟跟領導關系那么好,她就不信她被人打了,官司還打不贏。放了風,隔不久,她果然就去起訴我媽和我舅舅了。當然,放風這件事是在她打贏官司之后我們才知道的,幾個鄰居都說,胡玉香肯定在法院找了人,所以法院才會歪著斧頭砍。事實似乎也隱約地證明了這一點,她勝訴之后,突然就改變了自己的習性,對打官司一事噤口不談諱莫如深。

要說我在五年前是不是掌握了什么證據,摸尋到了什么蛛絲馬跡,我可以坦率地說,沒有,一樣也沒有。可我就是相信我的直覺。雖然官司輸了,經過法院的強制執行,我們家也如數付清了判決書上的五千多元錢,可我更相信,判決書上所寫的案情,并不能代表事實本身。

13

長江下游的春天在我的奔波中行進。萬物蓬勃生長,油菜和蠶豆大片地黃、大片地綠,格外惹眼。不知不覺間,兩個多月已經過去了,暖意濃濃,已到了五月,氤氳之氣籠罩著北門鎮,籠罩在我的周圍。而申訴案件,這時候已經有了突飛猛進的進展。

案件的進展,應當歸功于省人民醫院的俞主任。

去俞主任的辦公室,與她單獨談話那天,后來我竟是聲淚俱下。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會落到這步田地,想止住自己,可就是止不住,眼淚嘩嘩地流。

——我究竟怎么了?

俞主任說:“你年紀小小的,個頭也這么小,講起來大學已經畢業了,可怎么看都不像。你一個人出來,為你母親的案子奔跑,連你家里人都反對。你為什么這么固執呀?”

“同學們都說我有點偏執。”我止住哭泣,恢復了平靜,“到底偏執不偏執,我自己也說不上來……可在有些事情上,我就喜歡認死理,就是轉不過彎來。”

“這是固執,不能算偏執。”俞主任說,“在很多情況下,固執實際上是褒義的,也就是執著。看你怎么理解吧。照我的看法,這種執著,很可能是一件好事。”

為了說清這種固執的可取性,俞主任還特地講了一件事,是她上大學時的一件事。她說有一次,老師帶著全班同學去看尸體解剖,那是一個患腸癌的病人尸體。肚子打開來,解剖醫生拿出一截腸子,一邊指給大家看,一邊講解病灶。回來以后,老師帶著大家討論。在一個病理問題上,俞主任和同學們的意見不一致,和老師的意見也不一致,大家都奚落她,挖苦她,可她始終扭不過彎來。到了晚上,她仍在想這個問題,就一個人偷偷地從宿舍里出來,去了尸體冷藏室。如果不是被看門的人發現,并及時制止了她,她真會把冷藏柜打開,好好去研究那一截腸子的。

“你可能不相信。不管你信不信,我就是這么做的。當時只有我一個人,可我一點兒也不知道害怕。”

鋪墊結束,俞主任終于說:“小馮,就沖你這個執著的勁頭,我就幫一幫你吧。”

14

大醫院的醫生并不像我原先想象的那樣,高高在上,高不可攀。像俞主任,就是一個特別感性的、直腸子的人。講過了那話,她居然跟我約定了時間,來到北門鎮,來到北門區人民醫院,來找那位叫程光輝的內科醫生了。

程醫生和俞主任不是一個“重量級”的醫生,所以俞主任無需直接找他,而是走了“官路”,先找北門區人民醫院的院長。接下來我們和程醫生的交鋒,理所當然地,就放在了院長辦公室,由院長陪同進行。

雙方落座以后,在俞主任和程醫生之間,立刻形成了居高臨下的態勢。

“藥的劑量能像你這樣開嗎?這是常識,基本常識。按這個劑量吃,沒有病的人恐怕也會吃出病來。”俞主任抖著手上的病歷復印件,順手遞給了院長,“院長,我真不知道你們的醫生怎么膽子這么大,敢這樣開?”

胖胖的程醫生臉上已經開始冒汗了。

“聽說,你給小馮的答復是X光片丟了——這不大可能吧?即使真的丟了,醫院也該有編號登記吧。你把X光片的電腦編號登記拿來,給我看看。”俞主任聲音不高,一口標準的普通話,但其中的力量似乎已經穿透了語言本身,“你們醫院不會連X光片的編號都不保留吧?”

院長盯著程醫生,一副愕然的樣子,說:“俞主任講得對呀,編號在哪兒呢?你把它調出來,給俞主任看看。五年時間,長什么呢?不算長嘛。”

冷汗熱汗在程醫生的臉上混合著,這時候已經開始往下流淌了。

“這個問題你把它說清楚!你今天,一定要把這個問題說清楚!”現在動怒的,倒是北門區人民醫院的院長了,“在這個問題搞清楚之前,你暫時停下手里的工作。”

程醫生從桌上的抽紙盒里抽出一張面巾紙,擦起臉來。我不禁想到了電影電視里的反派角色,他們在六神無主惶恐不安的時候,好像也會這樣,從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擦臉上的汗。在我這么想象的時候,程醫生終于囁嚅著向我們講話了。他是面朝著他的院長、他的頂頭上司講話的。

“黃院長,是你的前任,鞠院長,叫我這樣做的。”

程醫生告訴我們說,胡玉香的病歷確實是作假的,她當時并沒有傷,也沒有住院,所有這些,都是當年的那個鞠院長授意他那么做的。那個鞠院長,現在已經調到市里的一家區級醫院去當院長了。程醫生說,鞠院長為什么叫他這樣做,他就不知道了,恐怕是胡家的人找了關系。

聽了這話,我們都不免發怔。黃院長指著程光輝,說:“小程你、你、你……”連話都講不周全了。

真相大白了。面對程醫生這突如其來的“招供”,我反而不知道該怎么應對了。

15

柳暗花明。也就是說,我媽和我舅舅的這件案子,現在已經初現曙光,有了改判的希望。

接下來的這一段相當于“過場”。我去法院,把以上情況向法官作了陳述,法官還是那句老話:“有證據嗎?”我說:“還要什么證據,找俞主任來作證,可以作為證人證言吧;找黃院長來作證,也可以作為證人證言吧;其實誰都不用找,程光輝醫生已經不打自招了,還要什么證言呢?”法官說:“你是學法律的,口說無憑,這一點你當然清楚。你還是要向我們提供書面材料,哪怕是最簡單的書面材料,我們按程序辦。”我說:“那好,我去找黃院長,叫他寫個東西。”

我去找黃院長,黃院長很爽快,問我怎么寫。我讓他寫簡單一點,就寫某年某月某日某某來醫院找你們,談了胡玉香病歷一事,程醫生當面承認是他作了假。就寫這些就可以了。黃院長說:“行,就按你說的寫。”

證明材料交到法院,接下來程序的進展,就在我的意料之中了。審判監督庭的法官將這起案件報給院領導,法院院長再提交到審判委員會,由委員們討論,最終作為再審案件受理下來了。

法官問我:“你年紀輕輕的,怎么就有這樣的能耐,能讓作假的醫生開口承認?”

我說其實我也是在摸索,本來我只是想從胡玉香和程醫生對住院情形表述不一致上來尋找突破點的,沒想到俞主任這么犀利,找準兩個問題,就把假相撕開了。

法官說:“你很執著,你真的很執著。”

我說我其實是“一根筋”,同學們私下里都這么說。為了我家的這件案子,本來我喜歡理科的,放棄了;現在面臨擇業,大家都為自己的歸宿忙碌,也只有我,不管不顧,只想把家里的官司打贏。

說到這里,我眼睛有點發酸,但我忍住了。我說實際上我有很多苦楚,講出來也沒有什么意思,只怪我自己,死腦筋,不如不講了。

16

事到如今,家里卻仍被一層暗影所遮蔽,仿佛怎么也驅散不開。

“工作找了嗎?這么長時間了,還沒找呀?”媽媽說。

“整天調查、調查,你能調查出什么名堂來?該掙錢了,不知道想辦法掙錢,看把你能的,還想打官司,都不知道自己能吃幾碗飯了!”爸爸說。

我的火氣又躥上來了,我站在披子房的門口,冷冷地說:“我學的就是法律專業,家里有官司,我干嗎不打?”

“打!打什么東西啊!她們家有人,幾年前就把法院買通了,你看不出來嗎?你逞什么能你?”爸爸暴跳如雷。幸虧他癱在床上,站不起來,否則他一定會沖上來,甩手給我幾個耳光。

“我就要打!——你們成天窩囊,窩囊一輩子了,還想叫別人也跟著你們窩囊?”我也發起火來,止不住。

發過了火,我還是興奮,欣喜還是占據了上風。畢竟,案子已經有了眉目,有了突破性的進展。

在披子房的外面,我對媽媽說:“媽你別聽我爸的!你等著吧,等到法院通知你去開庭的時候,你不能畏縮,該講什么,都講出來!你把事情的經過好好想一想,到時候別猶豫!”

到了六月,學校通知我們返校。

四年的大學生活就要結束了。同學們聚在一起,嘰嘰喳喳,像一群群麻雀。很多同學已經找好了工作,在人窩里躥來躥去,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嚴薇見到我的時候,抑制住那份與別人毫無二致的欣喜,矜持地說:“翠紅你到現在還沒找工作呀?”似乎覺得問話不妥,又改口說:“翠紅你家的官司怎么樣了,都快半年了,能打贏嗎?”

我知道她的矜持是在為我著想,我說:“你們高興,我也高興呢!我家的官司,看來能打贏!”

17

法院是在七月份開庭的。在此之前,法官已經做了不少工作,包括前去調查程醫生、鞠院長,以及由鞠院長牽出的另一個人,區民政局的馬明仁。

五年前的審判法庭現在已經大有改觀,經過改建,已變得氣派、整潔、亮堂了。我和我媽、我舅舅坐在法官的左側。我們的對面,坐著被申請再審人胡玉香,而坐在她旁邊的,是她請來的一位律師,姓譚,據說在本市名氣很大,想必胡玉香是花了重金的。老實說,我的個頭太小了,桌椅的寬大,更反襯出了我的矮小,以至我坐在申請再審人的席位上,仿佛整個人都陷在椅子里了一樣。

我竟然還有點緊張。以前在學校,我們也搞過模擬法庭,但那種“開庭”,答案都是清澈見底的,誰也不用擔心;而現在,置身于真正的法庭上,真刀真槍地與對方干,對我來說還是第一次。所以,我不可能泰然自若。

書記員宣讀法庭紀律,審判長敲響法槌,宣布開庭了。

審判長介紹雙方當事人、委托代理人以及案由之后,又介紹了合議庭成員情況,然后告知我們權利和義務。之后法庭進入案件調查階段。

法庭調查并沒有什么意外,因為法官在此之前已對相關證人做了調查。而那個叫馬明仁的,是胡玉香的親戚,所以想必已經把被調查的情況都告訴了胡玉香。審判長當庭宣讀幾個證人的證言,問雙方當事人對此有無異議。譚律師發言說,應當通知證人到庭,當庭作證,才具合法性。但坐在他旁邊的胡玉香馬上就制止了他,跟他耳語了幾句。譚律師愣了愣,旋即改口說:“根據當事人本人的意愿,沒有必要通知他們到庭了,對此調查結果,我方均認可。”

通過法庭調查,通過法官對幾份證人證言的出示,我才得知其中的好多細節:

據程光輝醫生反映,五年前的那天下午,前任院長鞠正洋找了他,說有個病人想搞一份病歷,并搞一份入院記錄,順帶著再把病人住院的情況弄一份材料出來。程醫生問鞠院長,病歷和入院記錄怎么寫?鞠院長說,就寫肋骨骨折、軟組織挫傷,你看著寫吧。程醫生又問,寫住院多長時間?鞠院長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你就寫兩個半月吧。通過這種平淡的問答方式,不難看出,在這家醫院,做假病歷和假入院證明已是司空見慣的事。程醫生說,鞠院長交代完這些后,又補充說,病人是因為鄰里糾紛跟人打架的,主要是想通過單位報銷個醫療費,說順水人情,我們不妨就做做吧。程醫生據此授意,回來做出病歷、入院記錄、化驗報告結論、X光片結論等多種文字材料。顯而易見,做這些事情,他是得心應手的。

鞠正洋院長反映說,區民政局的馬明仁跟他是老朋友,為大姨子的事找了他,說胡玉香跟鄰居鬧了一點矛盾,受傷了,想在單位多報銷幾個錢,請他幫個忙,就按住院來處理。架不住馬明仁的一再懇求,他只好答應了。對于法官的突然造訪,鞠院長似乎甚感意外,也特別緊張。當法官問他有沒有得到馬明仁的“好處”的時候,鞠院長說,我沒有拿他一分錢,他到我家去的時候,帶了兩條煙,拎了四瓶酒,別的什么也沒有。鞠院長說,我反映的情況完全屬實,你們可以找馬明仁來對證。

馬明仁的證詞與程醫生、鞠院長不同,明顯帶有狡辯的意味。他先是說他沒有找過鞠院長,說胡玉香明明沒有工作,他怎么會扯到報銷一事上去呢,根本就沒有可能嘛。經不住法官的一再追問,馬明仁又開始支吾了,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說老婆曾跟他講過這事,那一陣子,老婆時常給他吹枕邊風,可他是不是找過鞠院長,他想不起來了。說到送煙送酒一事,馬明仁肯定地說,沒有,絕對沒有,我和鞠院長是老朋友,怎么可能給他送東西呢?

我媽坐在我旁邊,聽著這些證言,像是被嚇住了一樣,動也不敢動。

然后是法庭辯論。

我本來就做了比較充分的準備。這一刻,我考慮的是,三份證詞,其中兩份反映了醫院作假的情況,而馬明仁語焉不詳,不置可否。所以,在辯論階段,我著重提出三份證詞的效力以及相互間的關系問題,并特別強調,病歷作假是醫院的事,與從事醫務職業的醫生有直接關系,而與非醫務人員的證人馬明仁并沒有直接關系,因此馬明仁的證詞從效力上來講,并不重要。

在辯論中,我發揮得相當出色。當然,這要感謝坐在我對面的譚律師。譚律師面無表情,態度嚴肅,輪到他發言了,他才發表意見說:“作為律師,我的職責就是為本方當事人陳述觀點,進行辯論,以及參與法庭調解等,但通過剛才的法庭調查,我覺得,我的當事人有隱瞞案件事實的情節,并且這一情節屬于作偽證的行為。本律師對此表示震驚。為此,作為律師,我應當向法庭表個態,本律師聽憑合議庭對本案的處理和判決,沒有其他意見。”

因了譚律師的“倒戈”,我在法庭上侃侃而談,把觀點全部亮出來了。

18

合議庭沒有當庭宣判。

等待是漫長的。因為一顆心始終吊著,所以時間被拉得更長……

一個禮拜后,法院才通知我們去審判法庭,聽對這起再審案件進行的宣判。

判決書主文的第一條,沒有出乎我的預料——撤銷原判,也就是將五年前胡玉香起訴我媽和我舅舅的案件的判決徹底推翻(這就意味著,當年我們付給胡玉香的五千三百六十七元錢,胡玉香要如數退還給我們)。第二條使我略感意外——判決胡玉香賠償我媽和我舅舅因為這起案件而造成的經濟損失人民幣兩千一百元。這是我在開庭時臨時補充的一條訴訟請求,并沒有對它抱有多大希望,但合議庭卻照我的意見判決了。

此外,法院還作出幾條令我意想不到的處罰決定——對鞠正洋、程光輝、胡玉香分別拘留十天,對馬明仁拘留十五天,對以上四人分別罰款一千元;同時,對出具偽證的北門區人民醫院,處罰人民幣兩萬元。

雖然都在情理之中,也基本上在我的預料里,但拿到這份判決書,我還是欣喜不已,以至內心震顫。我想我這半年的努力真是沒有白費,或者可以說,我這五年的努力真是沒有白費呀!

我媽的眼淚看著就下來了。這回輪到我媽流眼淚了。

舅舅懵懂地問我:“法院又判決了,又要我們給錢嗎?”

我告訴舅舅:“這回不要了,不但不要,五年前我們付出的錢,她也要還給我們!”

舅舅說:“真的呀?翠紅你真把官司打贏啦?”

19

接下來,我著手干自己的事情,開始找工作了。

到了秋天的某一天,我突然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聽聲音,又似曾相識。

原來是譚律師。譚律師在電話那一頭明知故問:“你是馮翠紅?”

我說:“是的。”

譚律師說:“你正在找工作?”

我說:“是啊,你怎么知道?”

譚律師說:“你的自薦信現在就放在我的桌上。你的寫法很獨特,很能吸引人。”

我問:“我的自薦信怎么會放在你桌上呢?”

譚律師說:“誰知道為什么呢?可它現在就在我桌上,是你投送的地方太多了吧?”

隨后,譚律師說:“你可以到我們律師事務所來,我破格錄用你,實習期一年。”

我驚道:“真的呀?”

放下電話,我翻出那份前段時間寫成的自薦信,再看一遍。自薦信的開頭,我是這樣表述的——

大學法律系畢業,我沒有急著找工作,而是為我母親打了一場官司,是五年前法律文書已經生效的一場官司。請看與這官司有關的兩個人對我的評價:

俞淑潔(省人民醫院內科主任):“有你這股闖勁,我相信,不僅是你母親的這件案子,以后到了工作崗位上,你同樣能干好每一件事情。”

譚侃(法明律師事務所主任律師、省律師協會常務副會長):“我很佩服你的膽識!你母親的官司,雖然判決結果還沒下來,但我能夠預料到,你已經打贏了官司。我相信,在不久的將來,你將是一個成熟的法律人!”

責任編輯 牛健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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