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間
坐在田埂看看什么好呢?
看不見風,本來也沒有風。風都落下來,躺在田埂里睡著了。風夢見了塵土。
遠處的近處的樹,綠還是淺淡的。綠,是有的,只是不夠爽快,藏著掖著的。換了我,就大大方方顯露出來。早晚的事兒嘛。她不出來,就沒的看。沒人能左右她。她只看節氣的臉色。
天空是最干凈的。鳥快速地飛過來,飛過去。云也淡淡的,像閑愁,隱隱約約的很美妙。有一只黃尾巴的鳥,偏偏在濕漉漉的地上跳來跳去。難道,鳥對天空也有猶豫嗎?兩架飛機在最空曠處盤旋,像一對空中的俠侶,一前一后,相互在追逐。飛機戀愛了。我久久端詳它們的愛情,很安靜,很從容,不舍不棄。我只是擔心它們遲早要耗盡油料。油料耗盡了怎么辦?后面的一架加速,向前面的撞上去,一起輝煌?我看穿了后面一架的心思……
草地上,一個老媽媽在挖野菜。野菜特別少,老媽媽的期待特別多,她打算滿足她的籃子。野菜們還沒有做好充分的準備,只有零星的幾顆,散落在田埂上下。可是,她的期待提前開始了。野菜們便拼命地往外生長,天與地很近很近,卻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到達。誰能忍心讓一位那么老的媽媽失望呢。她的期待,不僅僅是野菜,還有光陰……屬于她的卻有限。
后來,起風了。是暖暖的春風。兩架戀愛的飛機,不知什么時候飛走了。飛機一走,天徹底空洞了。想必是在油料耗盡之前,它們理智地降落在基地了。戀愛,是在天上飛。久了,便會眷顧地上的事情。
飛機走了,挖菜的老媽媽也不見了,讓人擔心她是一位愛吃野菜的仙女。或者,她聽說了,另外一片草地在等著她。那里,野菜遍地。
我依舊坐在原地。我坐在原地睡著了,夢見一只野兔,驚慌地穿過生滿花草的田野。富足的田野,似乎永遠都不屬于膽小怕事的野兔。它不懂得停留,也不敢停留。
這是野兔最致命的弱點。
驚叫
春天一深,院子里有點擁擠。
外面,蝴蝶飛起來了。畢竟夏未至,不時有涼風襲來。這些蝴蝶衣著單薄,那些落在花冠上的,風一來,不免要戰抖幾下。聰明的,趕緊飛舞起來。它們從早起跑步的人那里看出,運動是可以熱身的。
還不見蜜蜂光臨。這些最勤勉的蟲們,居然沒發現我居住的地方藏著一片花兒。這片花兒一點也不比河邊公園里的差,也不比郊外小山上的差,它們只不過還沒被發現。一陣風跑過來。它們趕緊散發一縷香氣,讓風捎給外面的蜜蜂。除了這樣,實在沒有別的辦法聯系上。或許,蜜蜂已經在路上。迎面來的花香真是一個意外,它們禁不住發出一聲驚叫,這驚叫,只有我這里的花們聽得到。
也看見蚊子了。據說,它是從蛹羽化而來的。從圓筒一樣的蛹到生出翅膀,它沒想到,自身會有這么大的變化。它只有亂飛一氣,很長時間都無法平靜下來。昨天,屋子里飛著一種不知名的蟲子。大概是從米里誕生的小玩意。我打開窗子,放它到外面去。它當然是第一次出遠門。我似乎聽見它驚叫了一聲,然后就消失在窗外的大天地里。
院子里的花兒們迎來了第一只蜜蜂,花兒們唏噓著。蝴蝶、蚊子,還有很多有嘴巴的家伙們……
它們的驚叫,有的人聽得到,有的人聽不到;它們之間,有的聽到,有的聽不到。
它們的驚叫,讓院子熱鬧起來。
微小的事情告訴你
晚上在樓下散步,有只小貓在樓下跑過。它的腳步很輕,謹小慎微的樣子,就像剛剛干了什么壞事。我好像在哪里見過它似的,有點面熟。其實,它沒有家。我很想請它來我家住上幾天,如果愿意,就讓它住一輩子……我還沒有跟它講我的意思,它就被樓角來的一陣風卷走了。看樣子,它還要流浪下去。
昨天,就在昨天的上午,樓下的草坪被火燒焦了,燒的是去年的枯草。這肯定是好事情。不過,我還是擔心,擔心新草已經萌發,那么,那些早來的草豈不是剛剛冒頭就給燎了頭發?這是一種傷害。新草確實露頭了,昨天我去看母親,回來的路上,我看見綠色的補丁鋪上了路基。我應該去看看它們,看一眼就走。
前天的事情很多,都是不能忘記的。我參加一位詩人的研討會。它的詩寫得很真誠。午餐的時候,它激動了,真誠地喝掉很多白酒。我幾次想過去跟它干杯,可是我前一天也喝多了,并且沒有睡覺。其實,這不是原因。原因是,我的真誠比它的弱小。
聽說,那里的杏花開了,在寬闊的麥田中間開放。有一輛驢車在花下等人,要把誰運回唐朝?我來不及了。趕到那里,我要用很長時間。我必須乘飛機,只是飛機不能在驢車旁邊降落,換成汽車,還是不能及時到達。驢車等不到我了。距離,是一個難以克服的問題。至于杏花,母親家周圍就有很多,我等著它們開放。開了,就一朵一朵告訴你。它們每個都有名字:杏花。
這些事情,都要讓你知道。哪怕很微小,哪怕在別人看來多么不值得一提。
這些微小的事情,其實很重大。
我看見山坡綠了
幾天前在山里住了兩天。早上睜開眼睛,就可以看見南山坡。
冬天的山坡,很簡約。幾株枯干的樹,靜靜地立著。我知道,它們都沒有死去,血液仍舊在枝干里面緩慢地流淌,只是,寒冷和寂寥的冬天讓它們漸漸失去了活力。靜靜立著,不動。與其說是沉睡,還不如說是麻木。枝頭跳著兩只山雀,也不見它有什么反應,微微的抖動并不是情愿的,顯得很機械。兩只山雀也只是偶爾跳幾下,怕是光著腳丫的緣故,腳下太涼了,不得不跺跺。只是跳跳,也不說什么。這么個冬天,說什么呢。說顏色?就這么點顏色,白的是雪,除了雪的白再沒什么好說的,加在一起不夠說幾句的;說食物?哪里還有什么食物,全靠人家院子里雞吃剩的糠皮了;說見聞?人都窩在房子里,大部分同類都嬌貴,哪暖和奔哪去。南方暖和奔南方去了,去年秋天林子還沒涼透,就沒影了。
沒什么說的。所以,兩只山雀不時地跺跺麻木的樹枝,什么也不說。
連太陽的臉色也灰灰的,氣色非常不好。
我呢,圍著火盆,讀一本描寫冬天的書,從文字里面找味道。
一天早上,我剛剛醒,還沒有坐起來,就聽見外面有鳥叫。叫什么呢?好像很興奮的口氣,讓所有的生靈都知道的口氣。我揉揉眼睛,看了看對面的山坡,山坡還是原來的樣子。什么樣呢,就像上面寫到的那樣,我不必再描繪了吧。
那你們叫什么呢?
吃罷早飯,太陽從山坡后面露頭了,也笑咪咪的樣子,放著紅光了。
我再看山坡,隱約有一層綠意,從那片衰草下面浮出來。
原來是這樣……
于是,我也忍不住要說話了。我大聲說:“我看見山坡綠了!山坡綠了!”
山雀們說的肯定也是這個。不用去問它們。
想念蟲子和草
春節一過,春天隨后就到。
我想念蟲子了。去年,那些狡猾的家伙,留下一堆蛻,就齊刷刷沒了蹤影。它們這一走,花去我很多時間琢磨它們的去向。我想,它們都在,一個都沒少,它們去一個秘密的地方睡覺去了吧。沒有了蟲子的日常生活,窗玻璃上永遠是空蕩蕩的,乏味。去年的那只七星瓢蟲,但愿你不是向南去的。南方也下雪呢。可是我怎么有個預感呢?你大概還是向南飛去的。那么,你是怎么過的?過一段時間,要是你回來,請來我的窗口,給我講講你的歷險。這期間,一定有很多故事。
我想念鮮嫩的草了。小時候,冬末時節,牛羊在院子里焦躁不安。大人告訴我,牛羊想念草了。這一冬天,我都像牛羊一樣想念著草地上的繁華。走在園子里,滿眼都是枯黃的印記,那些鮮靈的魂們藏到哪里去了呢?我時常有這樣的沖動:蹲下來,扒開一根荒草,順著它的根兒,找到那個鮮靈碧綠的魂兒,一定就藏在這下面。現在,那些鮮靈碧綠的魂兒,是不是爭著擠著要露頭了呢?我拿什么迎接它們呢?一杯清水,還是一個微笑?
我想念一切鮮活的生命。冬天太嚴肅了,一臉不好商量的樣子。我準備送它走了,然后搬出凳子,坐在門口的園子里,等待第一個冒頭的草芽,等待窗前第一個振翅的蟲子。
我看見鳥飛起來
雁
雁喜歡溫暖的地方,雪國也不要這樣嬌貴的鳥。雪國即將建立,雁開始逃難。
許多像雁一樣的貴族都向南飛,逃到溫和的地方。在那里,它們有一個陪都。
最后一聲雁鳴是在一個深秋的午后。秋天要結束了。它給我帶來的是冬天的消息。
我當時捧著一本童話書讀。讀著讀著,一聲鳥鳴從窗外傳來。我放下書,推開窗子,朝天空看去。深秋的天空,干凈明朗,一只大鳥懸掛在藍瓦瓦的天幕上。它離地面很近,我甚至看清了披在它身上的羽毛。從來沒有這樣近地觀看過大雁,我激動得呼吸都不平靜了。待我仔細看去,發現那懸浮不是輕松的,實際上它是在奮力扇動翅膀,不然,它就要墜下來了。它對下面的城市還沒有底數,看樣子那里絕對不適合休憩,只能盡力懸掛著……
它奮力懸空的姿態,很高貴。
我暗自為它加油,也祝福它快些追上它的伙伴。幾天前,一列長長的雁陣剛剛過去,想必那是它的集體。這時,門被重重地敲響了,很夸張。一聽就是女兒和小侄買食物回來了。我趕緊跑去開門。
再回到窗前,天空一片空洞,它不在我的視野里了。難道它剛剛墜下來了?也許它是剛剛選擇了向前飛行,尋找適合休憩的地方。我相信它是一位強者,也是一位智者,它掉隊也并非自己是弱者,也許是為別的原因,比如一次獵槍的襲擊,槍砂濺到了翅膀,或者……掉隊了,但是它堅持向南飛,這堅持就值得仰視,就是一個貴族。這樣推測著,我似乎聽見遠去的雁鳴。
后來的幾天,我時常想起那只雁。我繼續讀著那本童話書,不時地看看窗外。窗外的天空一天天由藍變灰,終于有一天,雪花落下來了。大概就是從那天開始,我再沒有想起過那只孤雁。
冬天來了。改朝換代,雪國時代到來了。
秋風蕭瑟,葉落如化蝶。雁,是這個末代王朝最后一批落難貴族,它們南遷宣布秋的結束。
雀
雀,是雪國里的苦孩子。在這個用鋼筋水泥砌成的城市里,它們去哪里找吃的呢?我常常生出這樣的疑慮。
母親說,大概是飛到郊外的稻田里找吧,收割過后還零星剩著稻穗,農民的粗心養活了雀們;女兒不這樣看,她認為它們一定過得不太好,沒有鞋子穿,又沒有吃的。有一天,我領著女兒在樓下散步,注意到身旁的幾處草坪早就失去了夏日的綠色。經歷了一個秋天,那些草肯定結下不少的草籽啊。枯黃的草坪里面藏著它們的食物。那天,母親要吃點粗糧,我去糧店買糧。看見糧店門口灑落著一些糧食,我暗自為那些可憐的小東西們慶幸。說不定,這點地上的糧食夠它們三天的口糧呢。怎么才能讓它們知道這里的情形呢?正操心著,一抬頭見不遠處一棵龍爪槐上就蹲著兩個小雀,不時嘰喳幾聲,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回去的時候,我故意從那棵龍爪槐旁邊經過,故意讓米灑在甬路上一些。
給它們的加餐,只能這點兒,不能再多了。
周末里的一天,又一場雪下來,把整個世界覆蓋了漂白了。草坪下面黑色的草籽、糧店門口的米粒全被大雪遮蓋了。對于那些小雀來說,這注定是一個沒有結果的捉迷藏游戲。我踏著積雪去一家書店買書。見枝頭有幾只小雀焦躁地跳來跳去,商量著什么。又好像發生了爭論。也許,其中一個在發牢騷,后悔沒有跟那些貴族逃往南方,大雁啦天鵝啦燕子啦,現在肯定住在水草豐美的地方過著悠閑的生活。它還說,明年我們可別這么傻了,何苦守著這個寒冷貧窮的雪國,到時候我們也南遷……可是接下來的情景馬上推翻了我的猜測——幾只小雀突然停止鳴叫,同時安靜下來。一陣寒風吹過,龍爪槐在風中抖著,它們又一齊踏開樹枝朝糧店門口飛來,并果斷地落下。接著,幾只小雀做出了我意料之外的舉動:他們開始用翅膀和小爪掃雪,很快就把地面的雪掃開了。甬路裸露出來,他們居然在雪下面得到了糧食!
他們是雪國留守的貴族。留守的比逃走的更高貴。明年秋天,他們也還是要留下來的。
我長長呼出一口白氣,向書店走去。一路上,不時遇見幾個去補習的孩子,在寒冷的北風里,他們盡量裹緊外衣縮得小小的,像一只只小雀,急匆匆走在補習的路上。背著畫架的當然是學習美術的,嘴里背誦英語單詞的無疑是去補習外語……
這時,我無意去菲薄教育的方法,只是欽佩那些風塵仆仆的“小雀”。他們在“雪國”里堅持下來,等待他們的是春天。
責任編輯 李 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