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個其實并不老的老頭,我是4月30日這天認識的。我不可能記錯。因為這一天不光是北京奧運會倒計時一百天的日子,還是我女朋友的生日。
我女朋友名叫晶晶。要是連名帶姓地說,有些恐怖。她全名叫郭晶晶。不是跳水奧運冠軍那個郭晶晶,是晚報記者那個郭晶晶。好在沒有重姓重名就犯法這一說,不過我每次介紹我女朋友時,總要費一番口舌。這天下班以后,我本來是想請郭晶晶去橋旗路中段的羅曼斯吃蛋糕,這也是我們兩個事先約定好的。你想想,兩個人在幽靜的單間里相對而坐,又是紅酒又是蛋糕,又是玫瑰又是燭光,是不是怪有情調的?就是拋開情調不提,光撿實惠的說,在那樣的環境里,搞個小動作什么的也方便啊。可郭晶晶這小丫崽子臨時變卦了。我本來以為她這一變卦,我下半月的工資也得交代出去,沒想到她是想吃麻辣燙,真是老土得可以。那就吃吧。得了便宜再賣乖就不厚道了不是?
麻辣燙小店是個老太太開的。我估計這老太太不是不會調制湯料,而是她上輩子跟辣椒有仇。你瞅把我和郭晶晶辣得,就像三伏天正午的狗似的,嘴里一直嘶嘶哈哈的,舌頭根本縮不回去,就更不要說滿腦門子泛濫開來的汗水了。
逃出麻辣燙小店,街邊正好有個賣冰淇凌的。可算見到親人了,我連躥帶蹦地跑過去,挑最大的來了兩盒。我和郭晶晶就邊吃邊往家走。往家走?這三個字好像有點曖昧吧?所以我得馬上解釋一句,我和郭晶晶都在北岸小區住,她家在三號樓,我家在一號樓。冰淇凌讓郭晶晶的嘴巴舒服下來了,她就給我講她上午在體育局采訪到的一個新聞。是說有這么個工人,單位效益嗖嗖地在走下坡路,他就下崗了。單位還比較講究,給了他差不多三萬塊補償金。這個人呢,把錢送到市體育局了,說要捐給北京奧組委,請體育局幫他轉交。多好的新聞啊!可這個人卻一再囑咐體育局的王局,千萬千萬不要說出他的名字,也不要說出可能暴露他身份的一切信息。
郭晶晶講完這件事時,我們兩個就回到了小區門口。你怎么看這件事和這個人?她問我。
我說,三萬塊,得買多少冰淇凌啊?夠咱倆吃一輩子的啦!
郭晶晶當場就翻臉了。她說,鄭鵬!你給我聽好了,我瞧不起你!說完,她將手中吃了差不多一半的冰淇凌撇在了地上,頭也不回地回家了。
我一下子就愣住了。隨即我也生氣了。怎么的?許你郭晶晶動不動就對我發通脾氣,就不許我開句玩笑啊?再者說了,那個下崗工人的舉動就一定值得人們去敬佩嗎?中國既然要辦奧運會,那是因為咱們中國有這個實力,根本不可能差他那三萬塊。他要是能用這三萬塊錢做點小生意什么的,把自己的家養好,別給社會和國家添亂,我看就是對北京奧運會最大的貢獻。想到這兒,我也把手中的冰淇凌撇在了地上。走,回家睡覺去。
可我剛走了兩三步,身后有人喊我。
小伙子,你等一下。一口曲里拐彎的山東話,或者是河北話?我分不清。
我停下腳步,回過身來,就看到一個老頭正一瘸一拐地向我走來。老頭手里推著個笨呵呵的兩輪車,就是早些年在建筑工地上常見的那種推灰、運沙車,車廂里放著把鐵鍬,還有一把掃帚。
我正一肚子氣呢,就冷冷地問他,你喊我干啥?
老頭咳嗽了一聲,說,小伙子,咱們這小區衛生可不怎么樣啊。今后不要隨便扔東西了,再說你扔這東西,別人不注意踩了,弄不好就得摔一跤,這么硬的水泥地,別把人摔壞了。
我一聽,更生氣了。我說,你是新來打掃衛生的吧?
老頭好像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我說,這就是你干的活兒,先管好你自己得了,衛生費我又不是沒交,你看這小區,到處都是垃圾。
說完,我轉身就回家了。老頭咋的?年紀大就跟我裝大尾巴狼啊?嘁。
回到家,我撥打了郭晶晶的手機。跟我想象的一樣,她關機了。五分鐘后,我又撥打了一次,還是關機。
我就上了會兒網。小鶴沒在線,我跟幾個外省的網友胡侃了幾句,之后就安心地睡了。
我和郭晶晶是十一二歲的時候成為鄰居的,不用過多討價還價,我們倆能算是青梅竹馬。這小丫崽子,怎么說呢,有時候脾氣挺驢的,前一秒鐘還和風細雨后一秒鐘就電閃雷鳴這種事,她百干不厭。以往稱得上慘痛的經驗告訴我,郭晶晶生氣的時候,我越哄她,她反而越生氣,她越生氣,就越不講理,事態由此就往小名叫砸鍋、大名叫不可收拾的那個死胡同發展。所以她生氣的時候,我最好是離她遠點。好在她氣來得快,消得也快。等她自己消了氣,我再看似中肯和深入地檢討那么一下,她就會先端一下架子,然后就借坡下驢了。
由此我就想感嘆那么一下子。就是說,你背著太陽追你的影子,你追得越快,影子逃得也越快。可如果你轉過身來面對太陽呢,就成影子追你了。扯遠了,打住。
2
第二天,也就是5月1日,我又見到了那個老頭。
這次我看清了,老頭其實并不很老,也就五十一二歲的樣子吧,頭發花白得厲害,但眼睛挺有神的,甚至可以說眼神凌厲呢。
老頭的腿原來殘得挺嚴重。他走起路來是這個樣子:先是兩條腿虛虛地并攏,接著是邁出左腿的同時整個身子往左前側傾斜,之后是左腳踩實了,再之后是右腳尖在地面上向外側劃了個弧線,劃到左腳的右側,兩條腿又虛虛地并攏。這是一步,接下來又是邁出左腿……很是別扭啊。
老頭的右手拿著一把鐵鉤,鉤住地面上的廢紙和塑料方便袋,放到左手拎著的蛇皮袋子里。上午九點三十分左右的氣溫其實是有些低的,老頭的額頭卻滿是汗水。
我的心里就挺不是滋味的,后悔昨晚頂撞了老頭。把對郭晶晶的氣撒到他身上算怎么一筆賬?再就是我對物業特別生氣,干嗎雇這么個殘疾老頭來打掃衛生呢?不欺負老實人就會有罪怎么的?隨即我就想老頭的日子估計是不怎么富裕。將心比心吧,如果我是這老頭,只要我能吃上飯,我是不會來干這活的。
我就來到老頭近前,說,大爺,昨晚上,我對您那樣,對不起了,我向您道歉。
老頭笑了,沒接我的話茬,他用手中的鐵鉤四下指了指,說,是不是干凈多了?
我住的北岸小區只有四幢樓,圍成了一個長方形。我住的一號樓和郭晶晶住的三號樓是那種坐北朝南的正房,二號樓和四號樓是那種坐西向東的廂房。我扭頭四下看了看,果然干凈了不少,最起碼前幾天那兩堆垃圾不見了,我就對老頭豎起了右手的拇指。
老頭說,再有一兩天,我能徹底打掃出來。
我說,他們給您多少錢?
老頭一愣,說,什么多少錢?
我說,您打掃衛生,物業每月給你多少工資?
老頭笑了,說,這個,咱們先不說。老頭指了指二號樓一層把北頭的101戶,接著說,有時間去我家坐一坐,那個就是我家。
對于二號樓101戶,我是很熟悉的。我問老頭,您是剛搬來的吧?
老頭說,快一個月了。
我就暗自嘆了口氣。別說老頭搬來才一個月,我和605住對門十年都拐彎了,我還不知道人家姓啥呢。
我說,好的,有時間我一定去拜訪您。
之后我就打了輛出租車,往火車站趕,去接小鶴。
3
郭晶晶給我講過一個傳說。
她說女媧當初造人的時候,跟伏羲狠吵了一架。原因是女媧想讓人長兩張嘴,一張用來吃飯,一張用來說話。伏羲說,堅決不能要說話那張嘴。女媧說,必須要。伏羲說,不吃飯能死人,不說話死不了人。女媧說,吃飯和說話同樣重要。女媧和伏羲就吵了起來,至于動沒動手,待考。爭吵的最后結果我們都知道了,就是女媧做了讓步,讓人只長了一張嘴巴,兼備吃飯和說話兩個功能。
就是用膝蓋、用腳趾來思考,我也能想得出來,這個所謂傳說是郭晶晶編的,迂回地埋怨我不會用花言巧語哄她開心。而我現在把她編的這個傳說復述了一遍,是因為我馬上就要見到小鶴了。小鶴一定是符合伏羲對人嘴的要求的——能吃飯就夠了。
小鶴是我的朋友,跟我同歲,生日比我大兩個多月。小鶴他家以前也住在北岸小區,就是打掃衛生的老頭現在住的二號樓101戶。小鶴家搬走以后,101戶就頻繁地更換房主,我也說不準老頭該是第幾任了。
小鶴是單親家庭。天知道他的父母為什么離了婚,反正從我認識他那天起,我就沒見過他爸爸。這也許就是他不愛說話的一個重要原因吧。
小鶴不愛說話,但學習成績特好。我和郭晶晶哭著喊著只混了個大專,小鶴呢,不蔫聲不蔫語地就考上了大本,接著又讀研了。讀研二時,小鶴把他媽媽接到了省城。他媽媽以前是我們市第二人民醫院的護士長,據說去了省城還是做本行。可就在一個月前,小鶴的媽媽病逝了。這讓我很傷感啊,一來小鶴的媽媽是醫務人員,卻不能挽救自己的生命;二來呢,小鶴從此就孤零零一個人了。唉!昨天上午,小鶴打電話給我。他說他想利用五一小長假來看我和郭晶晶,還說有件很重要的事想請郭晶晶幫忙。他沒說是什么事,我也沒追問。
我坐車剛剛趕到火車站出站口,小鶴給我發來了短信,說他今天不能來了,他的導師家出了件什么事,他得幫著維持。他還讓我回家看下信箱。
唉,看來書讀多了也不一定是好事,容易把人讀呆啊。有啥事電話里說就行了唄,小鶴偏偏弄得這么啰嗦干嗎?
回家時,我是走著回去的。路過北岸商場側門時,我又看到了那個老頭。老頭在那兒支了個修鞋攤,我本想跟他打招呼,看他正低頭忙著修一只女鞋的鞋跟,我就走開了。
4
二十多年前的一天,一個女子加班,下班時天色已很晚,就出事了。
她被一個持刀歹徒劫住了。
但歹徒沒得逞。因為半道殺出個過路的男子,跟歹徒搏斗了起來。女子呢,趁這個機會逃走了。女子逃出不多遠,就聽到救她這個男子的慘叫。女子知道男子一定是受傷了,但她卻沒敢停留,反而逃得更快。
二十幾年后的一天,這個女子在第二人民醫院又見到了當年救她的男子。男子是染了流感,來醫院打點滴。女子很想當面說出自己多年來的愧疚,但終于沒能說出口。
這之后,女子就再沒見到過這個男子。
這個女子就是小鶴的媽媽。
小鶴寫給我的E-mail,字號、行距都加大一點的話,都能出本4印張的書了。但簡單地說,他媽媽當年的遭遇就是上面我說的這些。
再有就是小鶴的媽媽臨終前把這件事告訴了小鶴。他媽媽告訴他,那個男子年紀在四十八九歲到五十四五歲之間。他媽媽問了給男子看病的醫生,得知男子叫于樹懷。但于樹懷只是記音,是醫生隨手寫的,至于他的真名是哪三個字,沒人知道。
小鶴想讓郭晶晶幫忙找找這個男子,他好想法報答。他說郭晶晶做記者,能跟公安局管戶籍的警察說上話。
我就嘆了口氣。
小鶴的想法,不能不說有些天真啊。就算戶籍警察肯幫助,你也得給人家提供確切一點的線索吧?四十八九歲到五十四五歲的男人,數量是不可估量的。如果那個男子的戶籍年齡是四十三歲或五十七歲,那又怎么辦呢?再說男子的姓吧,于、余、俞、虞,誰知他姓哪一個呀?我聽說還有姓魚的呢。至于中間的那個字,誰能確定是樹、庶中的哪一個?如果男子說的不是普通話,而給他看病的醫生又沒聽準,那么可不可能是書、舒、抒、淑、夙、素、肅中的一個呢?至于第三個字,似乎簡單了一些,也就懷、淮、槐這三個選項了。
當然,我也想到了,戶籍警察實際查找起來可能不像我想得這樣繁瑣。但是,就算警察在戶籍中找到了那個男子,我們就能找到那個男子的真人嗎?據我所知,我們這個城市近幾年來拆遷得都近乎瘋狂了,人員的流動也沒有了章法,戶口上注明某人在工農區,而實際上這個人卻可能住在南岸區或動力區。要是再想得陰損一點,那個男子如果已不在人世了呢?
這真是件讓人頭疼又犯困的差事,但我又不能不幫小鶴。我就給郭晶晶打了個電話。
郭晶晶接了電話,但語氣挺硬。她說,有啥事快說,我還沒吃早飯呢。
我說,剛才我上街了,看到美寶蓮打九折,我也不知道這牌子的頂不頂飽啊。
姻,但沒子女。老人年輕時是一名專業羽毛球運動員,只是沒取得過驕人成績。二十多年前,他參加省運會回來不久,因為救人,腿受了傷,從此告別運動生涯,去了澗橋化工廠工作。不久前,老人把自己的下崗補償金近三萬元,托付王局捐給北京奧組委。
老人給我們北岸小區打掃衛生,完全是義務性質的。
老人臨終前,我也在場了。他囑咐我們大家,不要追究出租車司機和那個男孩什么責任。他說他有八千元的積蓄,希望能補上他的醫療費用。
老人當年使用的兩個羽毛球拍,他還一直珍藏著,他將他們送給了我和郭晶晶。
老人最后說,把他的房子賣掉,給北岸小區和相鄰的香江小區、綏北小區購置些運動器材。
在老人的葬禮上,比我和郭晶晶哭得更加悲痛的是小鶴。
老人姓俞,叫俞恕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