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爸爸是四個男人,四個同娶一個女人的農民。
我和其他7個知青剛分配到順昌縣仁壽公社橋下大隊第二小隊的時候,大隊支書給我們引來了一個貧下中農小組組長老胡當指導勞動和禁錮思想的“政委”。這是當時的慣例,其實誰也沒有將誰當成禁錮的對象,反而,身為大隊貧協主席的老胡的私生活經歷讓我和其他7個知青了解后嚇了一跳。同我們知青很要好的房東兒子木金仔悄悄地告訴我們:老胡的老婆除了老胡以外,還有三個丈夫!老胡和這三個丈夫曾經同住過一屋。老胡是第一個丈夫,50歲,第二個丈夫40歲,第三個丈夫35歲,第四個丈夫才21歲,而老胡的老婆40歲。
于是我開始認真地打量我的“頂頭上司”老胡:他是個瘦小的駝背,整日價戴一頂簇新的尖頂斗笠,不管刮風下雨,日曬降雪,新斗笠似乎就是他的一張可以面眾的臉。而他的尖嘴猴腮的臉和永遠被一套黑衣服包裹緊緊的像粽子一樣的身子似乎被這張斗笠壓到地里,乍看像一朵蘑菇。我頓時明白了,他因為是殘疾,所以才允許他的老婆有第二個男人當丈夫。可是為什么還有第三個第四個男人同住在一個屋檐下,而不是明鋪蓋呢?我當時才十八歲,不諳世事,更不明男女間的風情,何況是貧瘠的風情!但是我對這種有違婚姻法的現象則用輕蔑的口氣開始背地里叫老胡為大爸爸,其他三個尚未謀面的丈夫們,則自然依序稱為二爸爸、三爸爸,四爸爸,很快,全大隊32個知青都采用了這個叫法,懲罰也很快就落到我的頭上。
剛下鄉,我聽不懂本地土話,農民在田頭的閑聊,或在生產隊會議中的議論,都是由木金仔私下向我們知青泄密。有一天,木金仔偷偷告訴我們,昨天晚上評工分了:兩個女知青評了最低的工分4分,其他四個男知青評6分,我則只評5分。而生產隊的男勞力們都是評10個工分。我問為什么自己是個半勞力?木金仔回答,大爸爸在會上說,別看他汗馬大,沒有用!貧農小組長發話了,一錘定音,連生產隊長也不敢吱聲,于是我被壓在大爸爸的五指山下了。
好在那個時候我們知青對工分的高低全不放在眼中,我們每個月有國家發的九元錢的補貼和30斤的糧票,足夠頭一年下鄉的開銷,所以農民普遍將知青的工分壓得很低,不想讓我們在他們貧瘠的鍋里多分一勺寡水湯,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但是我們的大隊支書老范卻是很體貼知青的,不管男女知青的工分高低,他下命令每天補貼每個知青一斤谷子。久而久之。我便把大爸爸對我的懲罰忘得一干二凈了。
大爸爸個頭矮小,但是每回出工必定走在全隊勞力的前頭。以表示他是個標準的可以拿10個工分的全勞力。整個生產隊才十幾個勞力,我們知青則占了8個人,于是可以指導我們勞動的大爸爸,便漸漸地開始越俎代庖取代老實的生產隊長對全隊發號施令了。干活的時候,只有大爸爸開始抽從別在斗笠里取下的旱煙竿,其他勞力才敢相跟著抽煙,否則到了晚上開生產會,大爸爸便借著對知青的批評向其他勞力指桑罵槐。不好事的農民們拗不過他,只好漸漸地承認他的權威。可苦了不會抽煙的我們,在白天漫長單調冗長的勞動時間里只能受煎熬,如果敢私自停下手中的活休息,那么到了晚上的生產會上,就會遭到大爸爸的“說話”。怎么辦呢?全大隊的知青們湊在一起拉呱的時候,常常為這種不公平苦惱、抱怨。好像是第三生產隊的知青鄭學松和趙錦萍出了個好主意:農民抽煙能獲得休息,我們也學著抽煙也能獲得休息。于是全大隊的男知青都開始在田間勞動中學抽煙。當時白紙包的經濟牌香煙才9分錢一包。自然成了我們男知青的新寵,一時間,向農民們分發經濟牌香煙成了我們向貧下中農學習的一項新課題。大爸爸看見了沒有任何“說話”的把柄,仿佛權威受到了挑戰的重荷,只會把身子壓得更彎了。細心的我發現。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大爸爸在田間抽煙的次數比以往少了。遺憾的是,惡果也種下了,三十多年過去了,抽煙成了已成廳級干部的我的知青朋友鄧保南和陸志華留在指間的屢戒不去的頑疾。
收工的時候,大爸爸則走在全隊的后頭,他走得不快,大家也不敢急著回家,仿佛他是個秤砣吊在全隊的后頭,再一次顯示他是個貧協主席的顯赫權威。在那個年代里,農民出工磨洋工,收工打沖鋒是普遍現象,可是農民們在田闖勞動誰也不敢先提出收工,往往太陽都下山了,薄暗已經籠罩在山籠田里,大家還在佯裝賣力干活,可是眼睛都不約而同地瞅著大爸爸下達收工的命令。越是這個時候,大爸爸越不吭氣,甚至還抽出旱煙竿不急不慢地再吸一筒,似乎時間都凝固在他的煙鍋上,巴唧巴唧地燃燒著。等到我們知青都互相看不清晰對方的影子了,大爸爸才甕聲甕氣地說了一句。今天早點收工吧!
一旦走進了村子,大爸爸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竄到了全隊的前頭,長長的耩草耙子扛在肩上,悠悠顫顫,似乎挑著滿天的星斗,因為他已經知道他的老婆此刻正站在河沿等他回家,看他一路的威風,一路的自大,這已經是那個貧瘠的年代最充足的財富了。
大爸爸有個長子,在公社中學上初中,長得根本不像大爸爸,也不像他的老婆,時間長了,兒呈父相,長子長得像第三生產隊的一個男人,活活脫脫跟一個模子壓出來的一樣,但大爸爸仍舊將長子視如己出。長子放暑假回來,必須參加勞動,將來檔案上才能記上一筆,于是大爸爸安排自己同長子一個小組割稻子,為了表示是出于公心,就調了女知青陳娟加入,由他指導割稻子。正是雙搶季節,又割谷子又插秧,隊里的強勞力誰也不想同大爸爸一個小組搭檔,這正中大爸爸的下懷,他的巧妙安排,既不損他全勞力的面子,又掙得了全勞力的工分,苦的是女知青陳娟被他巧妙地剝削了一回,還美其名曰,接受貧下中農改造。
木金仔悄悄地帶我指認了第三生產隊的那個男人,即二爸爸,我定睛一看,他果然長得像大爸爸的長子。他中等身材,中規中矩的外表下掩飾著精神,是第三生產隊的一個不可小視的人物。他已經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庭,雖然與大爸爸同在一個村,見面也互裹寒暄,但是這都不妨礙他的風流故事流傳在農民們的田頭枕邊。我可以推測二爸爸年輕的時候,算得上是村中的俊男,又是會計,打得一手漂亮的算盤,與大爸爸的老婆發生明鋪暗蓋的事是再普通不過的。閩北的山區,民風淳樸,性事也極其開放,這是那個政治高壓的時代疏于防范的幸事,所以二爸爸的故事成了美談。沒有成家的二爸爸經不住一個成熟而又饑渴的農婦的勾引,順水推舟地住到大爸爸家中去了,大爸爸則自覺地睡到后屋去,將斗笠蓋住了自己的頭,竭力不想聽見從前屋傳來的快被壓斷了的床板的吱呀聲。一想到家徒四壁的婚姻楔進了一根有力的支柱,不至于坍塌,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長子出生后,二爸爸才想起要有一個堂堂正正的家,于是另立門戶去了。他對待知青比大爸爸周正,因為他讀過小學,知道書中自有黃金屋的道理,所以在評工分的時候,他敢為第三生產隊的知青說公道話,因而三隊的知青工分比我們二隊的知青高。后來長子長大了去當兵,據說就是二爸爸悄悄地向大隊支書舉薦的,他極力反對大爸爸的要長子回家娶媳婦掙全勞力工分的鼠目寸光的主意,因為二爸爸從知青的身上看到了兒子的未來。
二爸爸走了以后,空出來的半張床鋪自然由三爸爸來填補,因為貧瘠的家需要一個有熱血有肌肉的全勞力來填充,在貧困面前,性愛只是附屬品。
三爸爸不必由木金仔為我指認,因為他每天收工的時候都堂而皇之地扛著一根粗重的松木柴禾走進大爸爸的被松木煙熏黑的房子。他的長相跟肩上扛的松木一樣粗糙黑壯,似乎任由幾把板斧也砍不倒,一看,就是一個干活的好手,但他沉默寡言,與鄉鄰相遇,極卑恭地點點頭則算是寒暄,我在村里插隊三年,也沒有聽見他說過幾句話。我們的房子隔著一條小河便是曬谷坪,曬谷坪后頭的公路邊有一處大隊的畜牧場,那便是三爸爸干活的所在。他不與村里的男人們為伍,獨來獨往是因為他尷尬地位所至,也是用一段孤獨來顯示他與村民們的距離。他是尤溪人,家鄉的貧困促使他流落到閩北的產糧區順昌來打零工。我所插隊的橋下大隊素有小糧倉之稱,冬閑的山籠田常常任由農民們自由種植地瓜或土豆,缺乏勞力的大爸爸家自然就雇傭了三爸爸這樣的強勞力來幫種。所謂雇傭,實際是三餐在大爸爸家吃飯。久而久之,三爸爸從坐在灶臺邊吃飯,就受到女東家的熱情邀請,半推半就地坐上大爸爸的飯桌,低下芭斗大的腦袋不聲不吭地扒他粗海碗中的米飯,將驚喜和惶恐連同哈拉子一起咽入肚子,深埋在五臟廟里。再時不時從海碗邊偷窺坐在正位上的大爸爸,他慢條斯理地嚼著一塊熏筍干,竭力保持著他作為一家之長的尊嚴,從不敢用正眼與他的黃豆大的眼睛相接。只聽見大爸爸用筷子輕輕地敲了敲放在他面前的盛著炒熏筍的海碗,女房東心領神會地就將海碗移到三爸爸面前讓他受用,他則將頭低得更下了,幾乎貼到海碗上,表示了他的臣服。大爸爸滿足地起身走了,留下女房東去熱絡地服侍三爸爸。再后來,那張空了半邊的木床,就由三爸爸充滿了獸力的肉身墊補了,空殼似的老屋里也由三爸爸扛著松木走進的粗砥身影塞滿了。
證明外鄉人三爸爸在橋下村存在的是他和大爸爸的老婆生的兒子,活潑得像一只小樹熊,整天牽著三爸爸的衣襟從村子的小橋上走過,去畜牧場和豬娃們嬉戲,村子里小孩們的笑聲只是他走過曬谷坪的時候,偷偷地撿起來放在口袋中的一串鈴鐺。我離開橋下村的時候,聽說三爸爸的兒子上了小學,被同學打了,二爸爸的兒子沖進教室狠狠地揍了小肇事者一頓老拳,替弟弟出了一口氣,維系了這個不可為外人道白的母系家庭的尊嚴。這天吃晚飯的時候,三爸爸倒了一碗地瓜燒舉過頭頂,敬了大爸爸一碗遲來的由衷。坐在灶臺邊的女主人不由得心里一酸,掀起衣角,擦了擦汩然流下的渾濁的眼淚。
她已經老了,才四十歲,不僅淚水是渾濁的,而且艱辛的歲月在她的額頭上雕刻下的皺紋也是粗重的。她身量高挑,臉龐俊正,散落在上頭的幾粒麻點并沒有點破她做為一個村婦的好看。眼睛像兩汪池水,深邃得可以吸納任何從它上頭飛過的生靈心甘情愿地往里頭墜。你就不難想像為什么有四個男人跪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我沒有見到她的第四個男人,四爸爸。木金仔說,我們知青進村之前,盤桓在橋下村打零工的四爸爸就走了。我猜想,那也是一只飛累了飛渴了的蜻蜓,見到一汪碧綠的池水,掠過水面,點了一下,又飛走了。
離開橋下村的時候,我去了一趟大爸爸家想跟他告別。家里只有女主人在煮豬潲,她倒了一碗苦茶給我喝,沒有說話,似乎讓我留下足夠的時間去品她心里的苦。乘她不管我,我斗膽走到幽暗的后屋,那是大爸爸的窩,狹小的木板床上墊著松軟的稻草墊,上頭的印花藍被已經磨洗得看不出花紋,被子板結得像一塊鐵板,絲毫沒有流露出一絲作為一家之主的尊嚴。我的心里打了一個顫,不由得開始同情起我所厭惡的大爸爸來了,開始用心品咂起這個用四個男人維系千瘡百孔家庭的女人的母性。
街上的家園
插隊落戶的時候,文化生活匱乏,但是我們倒有兩處精神家園,那就是仁壽公社街上的郵電所和湯面西施店。
仁壽街離我們橋下村只有一里地的路程,因此一旦不出工,我們知青則穿得整整齊齊,32人結伙成群,唱著農民聽不懂的洋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等,浩浩蕩蕩地開進狹長的仁壽街,是上演不衰的保留節目。
頭一個落腳點是郵電所。
我們一進巴掌大的郵電所,頃刻就將柜臺擠得里三層外三層。柜臺坐著文靜熱情的女營業員金珠,略顯發胖的身子開始忙碌起來,應付我們的兩種主要業務:寄信和取匯款。與家人和同學通信,是唯一的慰藉精神空虛的橋梁,金珠則借此同我們拉家常,不知不覺地淘泄了心中的塊壘,我們頓時覺得被繁重的農活壓皺了的心葉舒展了,舒平了。于是話語多了,笑聲大了,將平時空蕩蕩的郵電所塞得滿滿當當。我們頭一年下鄉,每個月有八塊錢的國家補貼,第二年,這種可提供日常買油鹽的外塊斷了,就得靠家里每月寄錢來補助。按理說,第二年有頭一年賺下的工分貼補,但是微薄的工分收入不夠寅支卯糧,所以取匯款成了我們和金珠聊家常的另一個話題。金珠絲毫不蔑視我們的窘困,反而很能理解知青的無助心態,她說,在家千般好,出門一日難,何況是在山區安家?我們聽了,心里熱乎乎,就越發舍不得早一點離開郵電所。
有一次,我收到母親寄來的匯款單:上頭的匯款數目只有貳元錢!我頓時覺得兩頰發燒,不敢在同去郵電所的知青同伴當中聲張,金珠收了我的匯款單沒有立即兌款給我,不讓我在同伴面前丟臉,而是等到同伴們走出郵電所了,才叫住我,把貳元錢偷偷塞給我,只說了一句,你母親會有信寄來的。
沒幾天,我果然收到一封家書,母親在信上說,下放在清流長校鄉的父親已經連續三個月被扣發了全額89元的月工資,現在家中只能靠母親捉襟見肘的工資度日,所以只能擠出貳元錢寄給我。當時,我捧著信箋哭了,躲在房東家的閣樓宿舍里痛哭了一場。從那時候開始,我就把金珠的郵電所當成自己的精神家園了。
可是我們也干出一件玷污精神家園的事。
不知是哪一位同伴從外頭的大隊串門回來,告訴我們時下流行的一種寄信不花錢的辦法:寄信的時候,先在貼的郵票上輕輕地抹一層薄糨糊,等晾干了即便蓋上郵戳,一經剪下放入水中一泡,糨糊和郵戳統統洗凈,郵票晾干后,即可再用。周而復始,哪怕郵票洗得發毛了,也可以再用。于是我們不約而同地都采用這種不法的手段,寄出一封封人窮志短的信件。不知道金珠是不是察覺了我們的欺騙手段,反正她挺寬容的,任憑我們用洗得發白的郵票反反復復地在漫長的郵路上傳遞著父母親朋遲來的愛。直到有一天,忘了不知是誰收到的一封信上貼著一枚已經破損了的郵票,盡管上頭還蓋著郵戳,但是在它的旁邊赫赫地貼著另一枚新郵票,上頭蓋著仁壽郵電所的郵戳。我們頓時明白了,那是金珠自己買了一張郵票補貼的,郵戳也是補蓋的!從此,我們再也不做這種對不起金珠的事了,因為我們不想破壞了我們的精神家園。
上街的第二個落腳點是湯面西施店。
離郵電所幾十米遠有一家湯面店,它在仁壽街的中間地段,從兩頭鋪設的青石板街面匯集到了湯面店門口,則摩挲得油光锃亮,可以想見湯面店歷史的悠久和來往駐足的腳步的密集。
偌大的店里只賣清湯面,面街的灶鍋上永遠熬著不停沸的豬骨頭湯,散發著濃郁的油香,吸引來往的客人入店小憩。擦洗得發白的柜臺上鋪著一排機壓的發面,如同女人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一只只蒸煮消毒過后的粗海碗碼在籠屜里,似乎如一張張緊閉的嘴,不肯說出女主人隱秘的心事。
女主人,年輕白凈,是仁壽街上唯一的美人——如果她坐著不動的話,就是一朵無瑕的白茶花。不過,她不可能也不會不動,而是坦然無邪地在店堂里走來走去,這樣就外泄出了她的痛苦,她的隱秘——她患過小兒麻痹癥,瘸著一條腿,所以街上的人都叫她湯面西施,于是關于她的故事就有了許多版本,就有了停留在全鄉農民嘴上永遠虛構不完的故事。有客的時候,她噓寒問暖,招待個不停,無客的時候,她就搖動搟面機加工面粉壓制面條,一刻也不讓自己消停。
逢五逢十,是仁壽街趕墟的日子。狹狹的仁壽街上兩旁是從各村趕來做買賣的農民擺設的攤位,雞蛋、時令蔬菜和農產品則是流通的主要貨品。雖然說當時全國風行割資本主義尾巴,禁止農民自由貿易,擴大種自留地,可是山高皇帝遠,仁壽街的農產品交易依舊很繁忙、很自由。每逢趕墟,必有幾攤賣豬肉的,可供全鄉的農民補充油腥。但是我很難得看到有哪個農民一次性買過一斤以上的豬肉,能買幾兩肥肉回去熬油煮菜,已經是很闊綽的事了。所以想犒勞一下自己的農民,則往往在賣掉了自己的農產品后去湯面店坐一坐。吃一碗冒著油花的豬骨頭清湯面。湯面西施則很認真地在豬骨頭的湯鍋里撈尋豬肉渣,將它們均勻地分到每一碗湯面里去,送給農民顧客分享。看到農民們慢慢地但大聲地喝著面湯,再將一筷子清湯面高高炫耀地舉起然后輕輕地送進干裂的嘴唇中,她就欣慰地笑了。我不知道,此刻她是否想起了她的在水田里佝僂著背割稻子的父親,或者是想起了彎著腰在山道上扛松木的哥哥,總之,她不斷地給農民顧客加湯,加到他們吃得鼓起了肚子,打著響嗝推開碗筷為止。我們知青就特別喜歡此刻也坐在湯面店里一邊吃面。一邊看她對農民們前前后后的忙碌。喧鬧的店里此時洋溢著一種久違的親情,讓我眼熱心熱。
我們知青進店,她很少同我們搭訕,看到健康活潑的同齡人,她頓時有了一種自卑。只是機械地應付我們,但從不減少一分熱絡。吃完了面,我們就會閑坐著高談闊論,她則靜靜地聽,讓我們說的省城的新鮮事像水一樣汲進她心田的沙地里去。這時候,我發現她如一朵沐露的山茶花,特別的靜謐。我想,她要是有一雙健全的腿,一定早就飛出山外,飛到省城去了。
有一天傍晚,我趕到湯面店想用面粉換她的面條替出工的同伴們做晚飯。冬天冷清的仁壽街上,只有幾條野狗在躑躅,供銷社也打烊關門了。我忽然發現湯面西施的店里坐著幾個乞丐,湯面西施正把當天賣不完的豬骨頭湯、風干了的清面燴成一鍋雜燴面分給這些無家可歸的人吃。她一看見我走進來換面,就忙不迭地說:不會弄臟了你要換的面吧?我說不會。不會。喉嚨里已經哽咽了什么。
我拎著新換的面條走出湯面店,細長的仁壽街已經籠罩在冬日早到的薄暮中了。走了幾步,不禁回過頭,石板街上打烊的鋪面如壁,只有從湯面店里瀉出的燈光抹在石板路上,宛如一縷不凋謝的陽光。頓時,我的心也溫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