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河兄妹情

我的故鄉在溧陽西南邊界的一個小村，村后有條小河。這條小河從村后流過，清澈而纏綿，從遙遠的東壩而來，往溧陽宜興而去，聽說好像還要流到很遠很遠的上海。不知道這河流了多少年，流出去多少遠，當時也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只聽爹說過，這條河是很早很早的伍子胥修建的。

小河里常常有帆船駛過，一艘接著一艘，連成沒完沒了的一長列。沒風的時候，就可看見北岸上拉纖的船夫，每人拖著一條長繩。繩的一端牢牢地系在船的桅桿上，一端套在纖夫的背上。那些纖夫呀，一個個低著頭，斜著身子，光著腳，打夯一般的腳步重重地敲擊著河堤。夏天的時候，拉纖的男人們常常是一絲不掛，他們光著膀子向那永遠沒有盡頭的目的地而去。有風的時候，船便架起各色的風帆，浩浩蕩蕩地順流東去。這船要駛向何方?小村的孩子不知道，大人也沒說。夕陽西下時，我們常常坐在河岸上。出神地望著船隊從殘陽似血的西方緩緩而來，又悠悠地向暮色茫茫的東方而去，一直望到很遠很遠，直看到拐彎處，再也不見了蹤影，我們才帶著深深的向往回家去。

終于有一天，我知道了這條河就叫胥河，伍子胥的胥。

我從小就生活在這條小河邊，小時候這條河帶給我多少快樂，多少美好的回憶呀。

說到快樂，不能不提到一個人，那就是我的二哥。二哥比我大兩歲，長得虎頭虎腦，從小就很結實。眼珠子特別黑，像天上最亮的星星。那兩顆星星一轉就是一個鬼主意，每個鬼主意的背后都會給我帶來多少驚奇，多少快樂。一雙劍眉更是虎有生氣。身子靈活得像水里的烏魚，因此，村上人就叫他“小黑魚”。

小時候我和二哥是冤家，打我最多的就是他。主要原因之一，我總做他的跟屁蟲。

二哥常常到小河里摸魚捉蝦洗冷水澡，還帶著小兄弟們游水過河偷高淳人的西瓜。這些常常是我做夢都做不到的好玩的事，可二哥常常不帶我玩。二哥在前面走，我就在后面跟。二哥不讓我跟，就用小石子砸我。他砸我，我就停下來，他不砸我，我就繼續跟。到了人多的地方，二哥就不砸我了，他怕人家告訴我爹。如果哪次把我砸疼了，我就真的告訴爹。家里我最小，爹最疼我。只要我告訴了爹，二哥就免不得吃一頓打。這著實讓二哥生氣，每每他被爹打過后，就在背后偷偷打我。我再告訴爹，爹再打他，就這樣惡性循環。

二哥打我還有一個原因，小時候家里窮，沒有多余的床，我這個多余的丫頭，就被大姐二姐踢給了二哥，十一二歲時我還跟二哥睡一張床。二哥是孩子王，有一次被村上的小兄弟們發現了這個秘密，他們就不停地羞二哥：“小黑魚，丑丑丑，跟著妹妹睡一床!”這下可讓他這個孩子王顏面受損。為了把我趕走，二哥就在被窩里瞪我，掐我，還常常用拳頭恐嚇我，或者把那床唯一的被子緊緊裹在身上，不讓我蓋。當我可憐兮兮地站在床邊哭泣時，他怕爹媽罵，又來裝好人，把被子全蓋在我身上。

每天晚上，我們的戰爭幾乎都要爆發一次，每次都是以我的哭泣，二哥的妥協告終。

雖說常被二哥整，但二哥總能想出花樣翻新的游戲，這對我來說實在是太有吸引力了。

有一天，二哥用破帳子布縫成了正方形，四個角扎在兩根交叉綁起來的柳樹棍子的兩頭，這就做成了一張小網。然后抓了只青蛙，剝了皮，和一塊小磚頭扎在了一起，綁在網的中間再灑點米飯粒。哥說，小河里魚多，沉這樣的網也能抓到魚。我們來到小河邊，把這張簡陋的網沉在小河里，過了一會兒，二哥輕輕地快速地拉起網，呀，真有小魚小蝦!他們在網里活蹦亂跳，把我們的心都飛起來了。后來竟然收到了一只特別大的青蝦，這只大青蝦張牙舞爪，全身都是灰灰的盔甲，兩只突起的大眼睛真像兩個小燈泡。

二哥把青蝦的大鉗子鎖了起來，對我說：“小妹，你知道蝦子會耕田嗎?”

蝦子還會耕田?這我可從來沒看到過，就是連聽也沒聽說過。二哥說：“你牽著蝦子的兩根長胡須，我在后面抓住它的身子，它就會把地下的土翻過來，可好玩了!”這太讓人激動了，我馬上趴在地下牽著蝦子的胡子走，二哥就像爹扶犁耙一樣抓住蝦子的后背，一本正經地跟著我。走著走著，我發現蝦子走過的地方沒有什么變化，就問：“二哥，為什么蝦子還不耕地?”

“就耕了就耕了!”二哥說著，突然拿著蝦子飛快地往我食指上戳。

“啊!”我疼得大叫起來，再看看食指，蝦子頭上的三把刀已經深深地扎進肉里，鮮紅的血涌出來了。哥本來還在笑的，看到血就慌了，趕緊幫我擦手上的血，還在河灘上刮了些塵土敷在傷口上，說是這樣能止血。雖然傷口還在疼，但果然不再流血了。二哥又警告我：“不許告訴爹媽，不然，下次再也不帶你出來玩。”我只得乖乖聽話。并且又知道一點，青蝦是不會耕田的。

有一次我和二哥發現媽媽把過年分到的計劃紅糖，用一個褐色的大藥瓶裝著，藏在了小柜里。紅糖在那個年代可是稀罕物，只有家里來了貴客，母親才拿出來，舀上一勺，沖碗糖水，且美其名曰“甜茶”，以招待難得來的稀客。二哥攛掇我偷了出來，我們躲在屋后偷偷地品嘗，天哪，太好吃了，我從沒有一下子吃過這么多糖，那次差不多一口氣吃了小半瓶。那個甜呀，真是一輩子都忘不了。

母親就要收工回來了，我們趕緊把紅糖偷偷放進了小柜。可是母親一回家，就發現了蹊蹺，她盯著我的臉逼問我們：“老實告訴我，你們誰偷糖吃了?那是媽媽招待貴客的!”媽媽的眼里噴著火呢，要是說了實話，肯定要被打的，我們誰都不承認。可媽媽的眼睛還是一眨不眨地盯著我。

正在這時，二哥檢舉說：“就是小妹偷吃的，你看她嘴上還有。”我舔舔嘴，可不，甜甜的，還有糖粒。而二哥的嘴上什么也沒有。原來他早把戰場打掃得干干凈凈，這個臭黑魚!

媽媽去找捶衣棒了，我無處可逃。我正想說二哥也偷吃的，至少一同受罰，心里要好過點。他卻對著我高高舉起拳頭低聲威嚇：“敢說我，我不帶你玩!”

我只好決定獨自忍受棒槌狠狠抽打屁股的疼痛。媽剛把棒槌拿了來，我就嚇得大哭大喊起來。

二哥很不屑地看著我說：“哼，黃毛丫頭真沒用!”轉過臉又對媽說，“算了，別打她了，打我吧，是我讓她偷的。”媽愣住了，不由地放下了棒槌。我總算逃過了這一頓打，真要感謝二哥臨危相助。

二哥被父親打，我曾親眼見過，那次打就怪村上的小腳老太太。

二哥喜歡和村上的火春哥哥打牌比勝負，那紙牌還是大哥玩舊了的。對這牌，二哥可寶貝得不得了，但這牌一旦被爹媽看到肯定是會被沒收的。二哥就把牌藏在了小腳老太太家的南瓜地里，又怕忘記了藏牌所在，就在藏牌處的大南瓜上用刀劃了個記號。

天知道事情就這么巧，這事竟被小腳老太太發現了，她扯著唱戲佬的尖嗓門跑到我家門前又跳又罵。家里沒人理她，她竟罵了大半天，大有不把二哥罵死絕不回頭的架勢。這老太太從來是沒理還要占個三分理。更何況還有些小理。再說我們家家庭成分不好，是人人可欺的富農，富農子弟還可以侵犯貧下中農。這不是反了天了嗎?老太婆越罵越起勁，可真傷透了父母親的自尊。他們倆一直是勤勞做事，低頭做人，生怕風吹草動打破了頭的人。

父親一氣之下，就把二哥綁在門前的香椿樹上，用拇指粗的竹棍使勁地抽。抽得二哥身上一條條紅杠，但他堅持不肯認錯。我嚇得拼命哭，求爹爹放過二哥，可爹生氣的時候比豹子還要兇，誰的話都聽不進去。那死老太婆還在罵個不休，村上人委實看不下去了，都指著老太太罵，不就一個南瓜嗎，用得著這樣?可父親卻說：“有錯不在大小，不打還行?再不聽話，我親手殺了他!”聽到父親說殺二哥，可把我嚇壞了，二哥要是被殺死了，就再也沒人陪我玩了。

看著平時老打我的二哥被打成這樣，我再也恨不起來了。趁爹不在的時候我偷偷解開繩子把他放了，二哥一溜煙就向河埂跑去。爹發現了，操起一根扁擔跟在二哥后面就追。我的心懸到了嗓子眼，一旦二哥被追到，還不被爹打死呀。我一邊哭一邊跟著爹后面追，嘴里還喊著：“爹，別打了，別打了，我不要二哥死!”可爹理也不理我，眼看就要追到了，二哥往河埂上一坐，哧溜一下滑下了河灘，然后一個猛子鉆進了水里，向對岸游去，對面是高淳境內了。我總算松了一口氣。

爹氣得對著河岸揮舞著拳頭說：“你這個小赤佬，今天敢回來，老子就殺了你!”爹真兇呀，我恨死他了!

那天很晚了，二哥坐在胥河的北岸仍不敢回家。二姐怕他餓壞了，就背著爹偷了生產隊剛分給我們家的桃子送給二哥吃。這些桃子是隊里用糧食跟山里人換來的。二姐不會游泳，只能放在南岸。二哥左右看看沒見爹，以驚人的速度游回南岸，取了桃子，用褲子兜著，又游回了北岸。我感嘆道：會游水真好!可爹是不會讓女孩子學游泳的。

二哥坐在北岸吃桃子，我和二姐坐在南岸抹眼淚。多可憐的二哥呀，被爹打得這么厲害，還沒飯吃。胥河的水嘩嘩地流著淚，陪著我們一起難過。

其實爹還是疼二哥的，吃過晚飯，他親眼看到媽把一碗飯藏在了柜里，卻什么也沒說。

夜深了，媽、二姐和我對著河對面喚了好半天二哥，二哥都沒有出來。說不定躲在哪里睡著了。

我一個人躺在門前的竹床上，怎么也睡不著。以往，每當吃過晚飯，總是可以聽爹講故事。爹的肚子里有數不盡的山歌和故事。《呆頭女婿》、《田螺姑娘》、《七仙女配董永》等等的民間故事是我們百聽不厭的。爹還有一幅好嗓子，十里八鄉非常出名。爹給我們唱過很多山歌，插秧時唱的，車水時唱的，送新郎新娘入洞房時唱的……婉轉的曲調，幽默詼諧的唱詞，唱亮了我們整個童年。每到夏日，我家門口總是坐滿了乘涼的男女老少，都是來聽爹唱山歌、講故事的。但那天晚上，爹沒有唱山歌，也沒有講故事。村上人來了又走了，嘴里低聲罵著那個小腳老太婆。

半夜時分，我聽到窗外有輕輕的幾聲貓叫。這是我和二哥經常用的暗號，我知道二哥回來了。便躡手躡腳地打開了門，二哥像耗子一般哧溜一下悄然進了屋。我趕緊從柜子里端出了那碗飯，二哥風卷殘云般地吞了下去。

一會兒，二哥又去了廚房。我以為他還沒吃飽。一會兒他出來了，手里竟然拿了把明晃晃的菜刀。我嚇壞了，正想大叫，二哥趕緊捂我的嘴，并朝父母親床上張望了一下，只聽得父親仍然鼾聲如雷，遂松了手。然后把菜刀塞在了枕頭下面，二哥告訴我：“我把刀藏起來，爹找不到刀，就沒法殺我了。還有，如果爹用別的刀殺我，我還可以拿菜刀自衛。”

我嚇得張著嘴好半天合不攏。然后我們放下蚊帳門，才輕輕地睡了。可這一夜，我卻不停地做著惡夢。一會兒是爹殺了二哥，一會兒又是二哥殺了爹，一會兒是我拿著刀找小腳老太太拼命，結果也被殺了。

第二天早上起床時，我發現二哥一大早就不知蹤影，爹也早早扛著地刨去生產隊的稻田耘田了。

但后來，二哥告訴我，他把小腳老太太最大的一個南瓜挖了個口子，在里面撒了一泡尿。“哈哈哈，哈哈哈……”我們都笑個不停，覺得特別解恨!

二哥確確實實應該算是我的偶像。

他能站在高高的胥河岸上，身子往前一傾，嗖地一聲跳進深深的河水里，那身姿絕不比今天的跳水王子田亮來得遜色。可是他跳下水，過了好一會兒還不見他冒出來。就在我擔心二哥是不是摔死了，正急得抹眼淚時，遠處的水面上卻冒出了二哥黑黑的小腦袋。

他還和村上的哥哥弟弟們比賽摸魚。小河里的魚真多啊，夏天的傍晚，當西天的云彩掛滿天空的時候，河面上真是熱鬧非凡，河底每個水洼子里恨不得都有魚。

你看，比賽開始了，男孩子們一同一個猛子扎下了水，岸上的姐姐妹妹們一同數著：1、2、3……大概數到二十的樣子，就有小腦袋瓜子一只只冒上來了。有的手里抓著一條魚，有的手里舉著一只蟹，有的捧著幾只大河蚌。可我的二哥還沒浮出水面，真是急死人了。正在這時，二哥鯉魚打挺一般竄了出來。真是神了，只見他左手一條魚，右手一條魚，嘴里還銜著一條魚。二哥把一條條魚丟給岸上的我，我就在女伴們羨慕的眼光中抓起一條條魚塞進裝了倒刺的蝦籠。那份驕傲，那份滿足，真是無以形容。

我們家的魚，真是吃也吃不完。后來讀五年級時。學到一篇課文叫《窮人》，講的是桑娜家非常地窮，沒有別的東西吃，菜只有魚。我就一下子想起了我家，跟桑娜家同出一轍：菜，只有魚!這些魚，大多是二哥和大哥抓回來的。

二哥偷西瓜的本領還要高。

北邊高淳河岸的河灘里，種了一大片西瓜。二哥帶著一批人去偷瓜。二哥是當然的鬼頭王，像將軍一樣把手下的兵馬分成兩路，一路從西邊出發故意騷擾看瓜的老爺爺。這一批可不是正規部隊，他們只是偷了一兩個小瓜就回頭。當看瓜人拎著魚叉追過來時，早早埋伏在東邊稻田里的二哥們趕緊挑大的瓜，每人摘了兩個，用褲子腿裝著，打一個結，往肩上一搭，趕緊向著河岸就跑。等看瓜人發現追過來時，就聽二哥他們發一聲喊：同志們，沖啊!那鏡頭跟戰場上打沖鋒是一樣地雄壯。

我們就在南岸不停地壯威：加油!加油!加油!

就在這極短的時間內，二哥他們已經把西瓜丟進了河里，再一個縱身跳進河中，護著西瓜游向了南岸。

看著看瓜老人在對岸又跳又叫時，我們這些吃現成瓜的還在唱著自編的兒歌活活氣他：

高淳佬高。

賣小糕，

小糕小糕賣妥(完的意思)來，

高淳佬高淳佬死妥來。

如果對岸是小孩子，他們也編了一首罵我們溧陽佬的兒歌，罵的內容也跟這相似吧，但我竟然不記得了。這樣的兒歌是不能讓大人聽到的，不然又會被責打。這樣的故事，每年夏天都在上演，偷瓜者以此為樂。到后來我們發現，被偷者竟也以此為樂。沒人偷瓜時，看瓜的老爺爺竟站在對岸跟我們搭話。直至幾年前，鄰村的胥河上架起了一座橋，溧陽一高淳，天塹變成了通途，二哥到胥河北岸建了一座石灰窯廠，北岸的高淳老鄉說到當年偷瓜的事時，仍記憶猶新。他們說：當時，溧陽比高淳窮，偷就讓你們偷一點吧，那魚叉也不過是嚇嚇你們的，都是爹生娘養的，哪會真的往你們身上叉呀?

胥河水仍在流，而當年的故事現在已經不復上演了。二哥偷瓜的故事卻被我們常常說給下一代聽，時時換來一片片笑聲。一聲聲嘆息。

二哥考取了鄰鄉的高中，那一年是1983年，二哥再不能欺負我了，我也做不成二哥的跟屁蟲了。但是每天放學，我開始想念二哥，想起他到村中間的韋家塘扎猛子抓魚，一個猛子扎下去，從遠處出水時，手里抓著一條條魚時，激起岸上人一陣陣掌聲和驚叫：“小黑魚。小黑魚!好樣的!”

想起我折的紙飛機、紙船、紙鶴被村上小朋友哄搶了大哭時，二哥追著那些欺負我的人，一個個抓來逼他們跟我道歉，還回我的紙玩具時那份得意。

想起做了壞事，母親要打我時，二哥大包大攬：“這是我逼小妹做的，跟小妹無關，要打就打我吧。”

原來二哥不在身邊時，想起更多的是他的好。這就是扯不斷的血緣情深啊。

每個星期六的傍晚，我常常坐在村東胥河的河埂上，一邊放鵝一邊等著二哥從遙遠的學校回來。

胥河的水靜靜地流，河里時不時駛來一拖長長的運輸船，船行處涌出一條條人字形的波浪，一排排波浪沖擊著兩邊的岸灘，岸灘上的泥沙被沖得如泥水匠用泥刀細細刮過一般。那些波浪和響聲常常驚飛在河中覓食的一只只美麗絕倫的白鷺，展翅的白鷺表演著它們優美的舞姿，向河兩岸的樹林中翩然飛去。于是，響聲變得大起來了，河面也就變得熱鬧起來。船上的人看著我，我看著船上的人。我多想也坐上這船，到遙遠的我不知道的地方去看看。就這樣想著等著，等著想著，二哥不知不覺地就到了身邊，我馬上搶過二哥的書包歡呼雀躍地回家去。

二哥讀高中時，大哥大嫂和我們分家了，由于大嫂生病動手術，家里欠下了很多債，變得更窮了。二哥住校，每個星期能回來一趟，帶的菜都是母親腌的老咸菜。二哥讀了兩年高中，就在學校食堂打過一份青菜，平時吃飯都是背著同學們的。

最苦的是二哥上學的路上，要經過胥河的一條岔河，岔河上有個渡口，要擺渡才能過河，而擺渡必須付五分錢的擺渡費。可二哥幾乎沒有任何生活費用，十八里上學的路都是一步步用腳丈量，更不用說這個小小的渡口了。春夏秋三季，二哥過河都是光著身子。把衣服等用品舉過頭頂鳧水過河。夏天還好說，初春和深秋時節就夠二哥受得了。二哥過河時，常常凍得瑟瑟發抖，好半天才能緩過氣，可要強的二哥很少說一聲苦。

有一次，二哥因為鳧水過渡凍壞了，燒得很厲害，我才知道他過河的真相。我把自己好不容易攢起來的準備買書的三角五分錢全給了二哥，要二哥不許再鳧水過渡。二哥接過錢，回過頭去，抹了一把淚。二哥是有名的犟小子，從不流淚的。

沒有二哥在身邊的日子，我開始更認真地讀書了。我知道，我們鄉里的中學有個獎學金制度，只要能評到三好學生，每學期可以省下四元錢的學費，這對我來說可是一筆巨款。小學里，我從來沒評過三好學生，并不是成績不好，而是家庭成分不好。但我發現到了中學里沒有這個講究了，第一學期我就意外地評到了三好學生。我想：如果把這筆省下的錢給二哥，二哥不就再也不用淌水過河了嗎?而且我也可以走出這個小村莊，像二哥一樣見見外面的世界。

幸運的是，三年初中，我每學期都拿到了獎學金。可這并沒有改變二哥，他還是常常鳧水過河。

二哥沒有考取大學，他在讀高二時迷上了武術。他說。只有身體健壯了，將來才能不受人欺負。

星期天及寒暑假回家，二哥就把我收為徒弟了，教我蹲馬步練耐力；教我壓腿、踢腿，練全身韌帶；教我學女子長拳和南拳防身；也教我舞刀耍棍……寒暑假的晚上，我常常跟在二哥后面練武，直到今天，我耍的花棍子，也讓兒子驚嘆。如今想來，我能有現在的健康體質，應該感謝二哥，是他把我引向體育鍛煉之門，培養了我強身健體的好習慣。

除了武術，二哥還特別喜歡書法。讀高中的兩年，二哥的書法水平更是獲得了長足的進步。過年時，我們村里大多數人家的對聯都是二哥寫的。村上人看到我爹媽就常會夸一兩旬，你們家出秀才啊，兒子一筆好字，女兒成績這么出色。爹媽聽了，臉上就滿是自豪的笑。我們也偷偷地在心里笑。

我總是做二哥的幫手，幫他鋪紙，調墨。哪張紅紙是哪家的?哪家要寫幾幅字?是貼在堂屋前，是大門上還是房門上?哪些人家雞圈、豬圈、糧囤及灶臺上都要貼?新婚夫妻和老年夫妻各寫什么?這些二哥都會讓我一戶一戶記下來。那時候幫人寫對聯，是挺光彩的事，從來不談報酬的。我也就跟著我敬佩的二哥，快快樂樂地做著讓爹娘自豪的事。爹娘能抬頭挺胸做人，是我們最大的驕傲。

沒有考取大學的二哥曾想過去讀高復班，但那時家里確實太困難了。最能掙錢的二姐出嫁了，爹生了重病。我和二哥之間最多只能有一個人讀書。那時我的成績非常優秀，已經全校聞名，家里人當然也很清楚。二哥為了我能夠讀書。最后放棄了讀高復班的打算，并決定要掙錢供我讀書。當時的我，最擔心的就是沒書讀，根本也沒有想過為了二哥而休學。

十八歲的二哥被父母親送到了溧城鎮胥渚村一戶人家學木匠手藝。

二哥離開家鄉的那天是黃梅季節，河里的水漲得很高。那天隊里的機帆船要運貨到城里去。爹和二姐一同送二哥進城，我也趕到河埂上送行。二哥上了船，跟家里其他人什么話也沒說，那時二哥正是叛逆期，跟爹媽說話都帶洋蔥味，對我和二姐要好得多。

船要開了，二哥突然對我喊了一聲：“小妹，好好讀書，將來一定要走出去!”我的眼淚不知怎的，一下子就涌了出來，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是揮手目送二哥遠去。突突突的發動機聲漸行漸遠，寬闊的河面上，河水打著旋兒瘋狂地奔向東方。“二哥，一定要好好爭氣。學好手藝，早日掙錢!我一定會好好讀書的!”我的心里默默地跟二哥說著。

那次爹幫二哥交了一百元拜師費，送去四百斤大米。

二哥學徒期間的苦，再沒聽他說過，后來只是從二哥的朋友處知道一些。那時二哥沒日沒夜地做，收工了還要為師傅家掃掃洗洗，飯也不敢多吃。二哥的師傅師爺爺師奶奶都是極其嚴格之人，總是嫌二哥吃得多。那時二哥正長身體，特別容易餓，但每天兩餐泡飯，把二哥餓得頭昏眼花。師傅一家還用舊時的規矩要求二哥這個小徒弟，一向桀驁不馴的二哥所受的苦就可想而知了。

所幸二哥是極其伶俐之人，學了不到一年，就滿師了。十九歲的二哥從此真正踏上了艱難的人生之路。

二哥學藝半年，能從圖塘建筑公司每月拿到三十元錢，那時，我已經在常州讀師范。母親在家種菜賣菜，每賺到一點錢，就要給父親買藥。我的生活費沒有著落。可敬的二哥，就從每月三十元的生活費中省出十元寄給我用。每次的匯款單上，二哥都用他瀟灑的鋼筆字注上一句：小妹，沒錢就寫信告訴哥。哥寄給你，別讓同學看不起你!

大我兩歲的二哥像一個父親一般自覺承擔了我的教育和生活費用。二哥把撫養我作為他的第一任務，他從來沒覺得這是一種負擔，也沒跟其他兄姐提過任何意見，自覺自愿地承擔了這本當不屬于他的責任。這個責任，二哥一擔就是三年，直到我師范畢業。

有次二哥從上海打工回來，特意從常州經過來學校看我，他發現我穿的衣服比較寒酸，馬上帶著我上街買了一條三十幾元的連衣裙，讓我美了許多天。三十幾元是我三個月的生活費啊!

這幾年和二哥聊天時，二哥還笑我，讀師范三年級的我，寫給他的信一封比一封短，而信里要的錢卻一次比一次多。可當時二哥竟然一句也沒批評過我，而是想方設法滿足我的要求。十七八歲的我，正是姑娘愛俏的年齡，皮鞋、衣服、化妝品也時不時的買一些，不懂事的我讓二哥受了多少罪，二哥從來沒說過，只是這樣輕描淡寫地一帶而過。

1988年7月，我師范畢業，二哥送給我一樣禮物，一輛嶄新的金獅牌女式自行車，這是我當時近兩個月的工資。二哥看到我快樂地騎著滿場院跑時，他就獲得了極大的滿足。

我慶幸上帝賜予我如此好的哥哥。

二哥創業的第一年，就在上海加入了香港賜達裝飾有限公司。他用第一年賺得的錢，為自己蓋起了一幢兩間兩層的樓房。為了蓋這屋，父母親已經準備了七八年，都沒有湊齊建筑材料，二哥卻用自己的力量蓋起了房，這是我們村的第一幢樓房!二哥，真讓我敬佩。父母親在鄉親們羨慕的眼神中搬進了這座房子，其自豪之情無以言表。我也終于有了自己獨立的閨房。二哥讓我們全家的夢想變成了現實。

第二年，能干的二哥，因取得了公司主管的信任，成為三十六名木工的領班。

1989年春節前夕，二哥在大年三十趕回家過年。那時的二哥意氣風發，英氣逼人。我清楚地記得這樣的一個場景，爹坐在堂屋八仙桌旁的太師椅上。二哥從上海回家了，從一個包里翻出了個報紙包扎的大包，解開爹的棉襖衣扣。對爹說：“爹，你苦了一輩子，看看，這是兒子今年賺回來的錢，整整一萬元哪!你放在懷里焐焐!”

別說我，就是花甲之年的爹娘，這輩子也沒見過這么多的錢。爹抱著二哥的錢，老淚縱橫，卻又喜笑顏開，翕動的嘴角仿佛有一肚子的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當年被他打的最多的兒子，現在卻是最爭氣的。爹沒有白養這個兒子呀!媽和我迫不及待地打開紙包，果然是的，都是五元一沓，十元一沓的嶄新的人民幣(那時人民幣還沒有百元大鈔)。一萬元人民幣堆在八仙桌上感覺就像小山一般。那年二哥二十一歲。

大年初一，二哥像長輩一樣，包了個紅紙包給我，里面有二百元的壓歲錢。爸爸媽媽說二哥太慣我。二哥說：“小妹永遠是我的小妹，我不慣她，誰慣她?”二哥的這個習慣一直到我結婚生了孩子后，才把壓歲錢轉給了我的兒子——他最偏愛的外甥。

春節過了，二哥帶著村上的、親戚家的兄弟們浩浩蕩蕩向城市挺進；開始了他們的致富之路。那時的我，看著做老師的那幾個小工資，實在不滿足，特別想跟著二哥出去闖蕩。可二哥不讓，他說：“小妹，我沒有考取大學。這是我終身的遺憾。我們家就這樣分工吧，我賺錢。你做學問。但你記住，再多的錢都買不來學問，學問才是最寶貴的。”對二哥的話。我從來沒有反抗的理由。可是直到今天，我仍然無學無問，愧對二哥。

胥河的水依然在淡淡地流，那么從容，那么堅定，那么勇往直前。二哥仍在努力地生存，艱難地創業，一如清清胥河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