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朝時期習慣上起于公元420年劉裕建宋,下迄于589年隋滅陳,這一百余年間戰(zhàn)亂頻仍,歷史脈絡頗為繁復。縱覽南北朝時期,大的趨勢是北強南弱,自北魏太武帝拓跋燾陳兵瓜步,南方諸政權面對北人便丟城棄地,而北朝諸政權則不斷徙新獲之民于畿都,這些移民為北方政權帶來的不僅是勞動力,更帶來了先進的文化。北朝文學更大程度上并非自身醞釀,正是這些陸續(xù)而至的遺民推動了北朝文學的發(fā)展。北朝文學的來源主要有二:一方面依靠永嘉亂后留存于北方的一些大族保留之漢晉文化;更為重要的是,吸收和利用南方保存的漢晉文化的北傳。南北之間的中介正是這些移民。南北士族所習得文學頗有差異,而他們先后或被迫移民或主動歸附,都對北朝的文學產生了深遠而風格殊異的影響。由此,北方盡管歷盡干戈,北朝的文學道路盡管路途坎坷,但仍能夠不斷精進,開有唐一代文學之盛況。以下就北朝幾次大規(guī)模、有深遠影響的移民活動作一次梳理。
一、平定后燕與北朝文學的肇始
北朝文學濫觴于皇史二年(公元397年),拓跋珪擊敗后燕慕容寶于中山,并遷徙大量后燕政權的漢人、鮮卑以及其他胡族于平城。慕容鮮卑作為鮮卑族的一支,是最早通過割據政權的強制性,由上而下,主動而又全面地實施漢化的一個少數(shù)民族群體。永嘉之亂后,黃河流域所建立的許多邊疆政權中,慕容氏所建立的幾個國家漢化程度比較深,對中原士大夫也比較尊重。北魏滅后燕之后,徙中山之民于平城,拓跋魏不但取得了數(shù)量可觀的人力、物資,更重要的是繼承了慕容氏漢化的成果。
后燕所在的河朔地區(qū)自秦漢以來一向是文化較為發(fā)達的地區(qū),于亂世之中留守的冠冕立塢壁以自救,并竭力保持漢族的禮俗與文化。因拓跋氏政權在文化上與中原文化存在巨大差異,就其本身而言也是粗放與落后的。當其建國以來第一次強制性大規(guī)模移民的時候,面對異質而先進的中原文化,北魏的統(tǒng)治者態(tài)度十分矛盾。雖然大部分的拓跋鮮卑貴族對漢化懷敵視態(tài)度,但是遷都平城之后距農業(yè)文明更進了,因而較有遠見的統(tǒng)治者對學習漢文化采取了支持的態(tài)度。這也是一些漢族士大夫與漢化程度較高的胡人能夠進入北魏政權的原因。
北朝前期,文學創(chuàng)作夠返回到了自然寫作的狀態(tài),雜用漢魏以來雅俗諸體,因而文學不似東晉、南朝最終自成體系,基本上屬于漢魏之遺風。北魏自后燕中山的這次移民都是土生土長的北方人,其中的文士自然也是地道的北人。在沒有刻意學習南朝的文學之時,他們的創(chuàng)作表現(xiàn)出了樸實無華的特征,其秉承的也是漢魏的詩賦言志的宗旨。因此北朝文學最早接納的不是南朝的藝術特征,而是北方已有的文學傳統(tǒng),這為其后北朝文學成熟階段獨特素質的產生奠定了基色。
拓跋氏雖然對漢族的士大夫能夠任用,但是對漢文化卻呈現(xiàn)出一種恐懼與歧視的心理,因而禁止本族人學習。這種文化上的沖突進一步發(fā)展,就釀成了崔浩史案。中原士大夫進入北魏政權后,就竭力按照自己的理想對這一政權進行改造,崔浩是其中的代表人物。崔浩大約對鮮卑族存有蔑視之意,《魏書 崔浩傳》載:“初,郄標等立石銘刊《國記》,浩盡述國事,備而不典。而石銘顯在衢路,往來行者咸以為言,事遂聞發(fā)。”崔浩史案或許只是一個借口,拓跋燾殺崔浩更大程度上是為平眾怒,而不是出于本意。但崔浩史案無疑使中原士族遭受了滅頂之災,其他很多中原冠冕只因與崔浩有來往,便一概賜死。崔浩史案更使北方文人都噤若寒蟬。經歷了這一事件的高允在數(shù)年后的《征士頌》中有‘不為文二十年矣’一語。吳先寧先生曾考證:“考高允寫《征士頌》,是在皇興中(公元469年),以此上推二十年,則正是太平真君十一年(公元450年),即太武帝拓跋燾把崔浩一門無近遠盡皆族誅的那個可怕歲月。一句‘不為文二十年矣’,包含著高氏多少驚恐戰(zhàn)栗、忍氣吞聲、小心謹慎以練就心如枯井的心情感歷程。”可以這樣認為:這次政治事件之后,一度活躍起來的北方文壇又陷于沉寂,同時由于北方高門士族遭受無情屠戮,河朔文化在北朝的孑遺也相對減少了。
二、平涼戶與北朝文學的復蘇
五胡亂華對中原造成了災難性的破壞,前秦博士王寔曾提到永嘉之亂后的北方儒學狀況:“自劉、石擾覆華畿,二都鞠為茂草,儒生罕有或存,墳籍滅而莫紀,經淪學廢,奄若秦皇。”而涼州地區(qū)因為地處西北,且一直較安定,因而有很多大族避禍于此。自前涼政權起,涼州的學術、文化大有發(fā)展。
自東漢以來經學失去活力,儒學不振、教育不興。十六國時期在區(qū)區(qū)西北一隅的割據政權內能形成興盛的學術實為不易,也正是在河西地區(qū)儒學繁榮的社會背景下,漢魏以來文學與儒學密切結合的傳統(tǒng)得到了繼承,進而在文風上體現(xiàn)出更多的對漢魏文風的延續(xù)性。平涼戶的到來對整個北朝文化的影響極其深遠,陳寅恪先生這樣評價:“河隴一隅所以經歷東漢末、兩晉、北朝長久之亂世而能保存漢代中原之學術者,不外家世與地域之二點,易言之,即公立學校之淪廢,學術之中心移于家族,則京畿與學術之關系不似前此之重要。當中原擾亂京洛丘墟之時,茍邊隅之地尚能維持和平秩序,則家族之學術亦得借以遺傳不墜。劉石紛亂之時,中原之地悉為戰(zhàn)區(qū),獨河西一隅自前涼張氏尚稱治安,故其世家本土之學術既可以保存,外來避亂之儒英亦得就之傳授,歷時既久,其文化學術遂漸具地域性質,此河隴旁隅之地所以與北朝及隋唐文化學術之全體有如是之密切關系也。”
具體論及文學創(chuàng)作,《北史·文苑傳序》這樣評價北朝的文學:“既而中州板蕩,戎狄交侵,僭偽相屬,生靈涂炭,故文章黜焉。其能潛思于戰(zhàn)爭之間,揮翰于鋒鏑之下,亦有時而間出矣。” 就北朝初期而言,公元439年北魏滅沮渠氏北涼,統(tǒng)一了河西地區(qū),并遷大批涼州之民于平城,能做到“章奏符檄,則粲然可觀”的,絕大部分都是平涼戶。從目前散見于史料中的魏晉時期北方的幾篇賦來看,這些作品在表達手法上用詞鋪張,于鋪敘的過程中,講究面面俱到,敘述過于完備,于是結構就顯得拖沓、松散。這完全是漢代散體大賦的特征,顯然與魏晉以來南方形成的抒情小賦截然不同。換而言之,北朝前期北方的文學受南方文風影響的程度甚微。
三、平齊民與北朝文學走向繁榮
自劉裕滅南燕,南方政權的勢力范圍擴展到了青齊地區(qū),東晉以降,南方獨立發(fā)展起來的文風也擴展到了青齊地區(qū)。北魏皇興年間,獻文帝拓跋弘手下大將慕容白曜南征,奪取宋青齊地區(qū),徙青齊地區(qū)豪富、工匠、吏民于平城。這批平齊民便成為南朝文化與北朝文化交流的中介。北朝文風也開始了南化的過程。
南北文風分野于永嘉之亂。自司馬氏偏安東南一隅,清談之風更為擴散。南朝文學之所以不同于魏晉文學,與其受到的東晉以降的民間新聲有關。原本魏晉詩歌發(fā)展到了晉宋之際,已經顯著的文人化,文學創(chuàng)作已經遠離音樂和民歌。但另一方面,吳聲和西曲都在發(fā)展,雖其未被上層正式接受,但詩人們偶然的嘗試也給詩壇帶來了新的元素。淵源于東吳、歷經晉、宋兩代,在南朝發(fā)展起來的吳聲、西曲,與漢樂府在本質上屬于兩個不同的系統(tǒng)。兩漢的樂府系統(tǒng)在永嘉之亂中遭到了嚴重沖擊,而 “吳聲西曲,并出江南。東晉以來,稍有增廣。其始皆徒歌,既而被之管弦,蓋自永嘉渡江之后,下及梁陳,咸建都建業(yè),吳聲歌曲起于此。”宋人郭茂倩《樂府詩集》云:“西曲歌出于荊、郢、樊、鄧之間,其聲節(jié)送和與吳聲亦異,故因其方俗而謂之西曲。”此外,江南物候之氤氳靈異與中原殊異,山水、田園詩惟有在此環(huán)境之下才有生發(fā)的空間。
平齊民到來前后,北朝文風的改變是顯著的。陳寅恪先生在《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中這樣評論:“魏孝文帝之欲用夏變夷久矣……然當日北朝除其所保存魏晉殘余之文物外,尚有文成帝略取青齊時所俘南朝人士,如崔光、劉芳、蔣少游等及宋氏逋臣如劉昶之倫,可以略窺自典午南遷以后江左文物制度。”
北朝文學有自己的傳統(tǒng),而北方的世家大族面對亂世所筑立起的塢堡則像是一個個文化上的孤島,他們的文學活動自然是以祖上遺留下來的典籍作為范本的。隨著平齊民的到來,以及劉裕代晉所導致的大批司馬氏皇族入北,北方的文學環(huán)境頗有起色。據《周書 王褒裕庾信列傳》載:十六國和北魏初期的一些文章“有永嘉之遺烈焉”。皇興以來,在平齊民與北奔士人的帶動下,北人詩歌的創(chuàng)作中逐漸融入了世運不幸之詠嘆、個人不幸之悵惋與強烈的鄉(xiāng)關意識,也正因為這類創(chuàng)作中充滿了激情,融進了作者的親身體悟與激情生命。
同時也必須看到此時南北之間的差距。山東一帶到東晉末年時方入南方版圖,南方文化對青齊地區(qū)的影響是有限的,換而言之,平齊民所代表的南方文化并不是最為正宗的南方文化,更不是水平最高的南方文化。北朝文學上雖然漸有起色,亦先后產生了一些較著名的文人,《魏書 文學傳序》曾把溫、邢、魏三人與江淹、沈約、任昉等并舉,以形容當時南北文學的盛況。然而北人的文在辭藻、對仗方面畢竟不如南人的華麗;詩也顯得稚拙,至于賦的差別則似乎更大,當時北人的賦更多的看到的是受漢、晉作家的影響,和南朝同時期蕭綱、蕭繹、徐陵、庾信等人所作的抒情小賦存在明顯區(qū)別。《魏書 文苑傳》這樣評價這一時期的文學狀況:“學者如牛毛,成者如麟角。”這既反映了這一時期北魏文學改變了之前的蕭索狀態(tài),也反映了若以南朝所達到的文學成就為標準,則北朝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四、侯景亂梁與北朝文學的巔峰
北魏后期,北朝文學曾出現(xiàn)了一個低谷。盡管北魏末期的文學已經走上了人性化的道路,但仍然不能不看到拓跋鮮卑尚武的傳統(tǒng)于北魏文壇中揮之不去。其負面影響仔細談來,首先,一直到了北魏的后期,其文壇仍然沒有出現(xiàn)成規(guī)模的作家群,文學作品質量的參差不齊,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北魏后期文學與南朝的差距;其次,北魏政府對文化事業(yè)的重視一向是不夠的。事實上,北魏的文化事業(yè)如同其國勢,僅繁盛了孝文一代便中衰了;此外,較之于南朝相繼出現(xiàn)了諸如:《文心雕龍》、《詩品》等文學理論領域的皇皇巨著,北魏在此方面則極其乏善可陳。文學理論與文學創(chuàng)作二者頗有相互助益之處,北魏文學理論的先天不足無疑也拖了北魏文學的后腿。
自北魏東西分治,北方的政治中心亦東西二分,由洛陽轉至了長安與鄴城,自古中國政治中心與文化中心是一體的,因而長安與鄴城轉而成為了北朝后期文學史上流光溢彩的區(qū)域。事實上,長安與鄴下之文學又有不同,相對而言,同樣是學南,長安又不及鄴下。三吳地區(qū)自東吳以來以健康為中心,六朝文化的積淀相對更為深厚,荊州本土之學術積淀亦極深厚,漢末大亂中即有許多士人逃亡到荊州,但荊州此后成為了魏蜀吳的兵戈交接之地,荊州士族的地位亦往往不及下游諸族。侯景之亂導致了南方社會秩序的大亂,戰(zhàn)亂導致大量南方士族北逃,入關中的文人以荊州居多,而至鄴下的文人以自三吳來奔為最,正是這批移民帶來了北朝文學的大發(fā)展。而由于這批移民自身的差異,北齊的文學也就相對高北周一籌。
五、結語
南北朝時期歷時近一個半世紀,縱覽這一百余年的歷史,北方政權于南北干戈之中占盡優(yōu)勢,而學術上恰恰相反。北朝的版圖不斷南擴的同時,北朝諸政權也不斷徙新獲之民于畿都附近,這些移民為北方政權帶來的不僅是勞動力,更帶來了全新的文化理念。吳先寧于著作中這樣評價:“與南朝文學徜徉于山水林壑、沈溺于宮闈閨閣不同,北朝文學是帶著血與火走進中國文學史序列之中的。”北朝文學正是歷盡波折,在移民的推動下逐漸自覺、自成一派。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