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戰友程思遠先生

一、緬懷往事，浮想聯翩

思遠兄的愛女珊娜，要我寫點她爸爸的往事回憶。我年老，兩眼昏花，舉筆維艱，多年擱筆，感于思遠兄子女不忘記我這個老朽；故舊在海外的兒子，也從香港來電話，說我是思遠兄一生的見證人，有同樣的期盼。

思遠兄平生追求民主、熱愛祖國，其高尚情操的輻射影響力如此廣泛、深遠，我應當從另一個角度，凸顯出思遠兄在我們這個大變革時代，與我們同時期、同懷抱、同命運的當時青少年是怎樣走到一起去的。而思遠兄是其中最輝煌完成他后半生的歷程的，他是我的典范、我的益友，我是他一生的見證人。

思遠兄長我一歲，1926年至1927年大革命失敗后，蔣介石發動反革命政變，我們都是小伙子，要革命；迷失方向，才先后依附桂系。

二、新老桂系之歷史定位與分界線

桂系——這個社會、政治、軍事集團，我想不能把它簡單化視成一個新軍閥集團。它是由孫中山締造的中國國民黨派生出來的一個派系：1924—1925年參加兩廣革命根據地的統一；1926—1927年的北伐戰爭、大革命運動是參加者；1937—1945年的抗日戰爭，與此同時的全世界反法西斯的戰爭，它是一支重要的和進步的社會、政治、軍事力量。這是時代與歷史的現實，我們不能漠視。從某種意義上說，桂系又應分為新舊兩個系統：李濟深在1928年蔣桂戰爭前是革命南方坐鎮廣州的北伐軍的總參謀長、第四軍軍長、國民黨廣州政治分會主席，聲勢顯赫。黃紹竑是廣西多年的經營者，廣西省政府主席、十五軍軍長。李宗仁則是北伐軍第七軍軍長，后晉升第四集團軍總司令，與蔣、馮、閻平起平坐，兼國民黨武漢政治分會主席。白崇禧最后則以北伐軍前敵總指揮克復北京(此后改稱北平)，國民黨成立北平政治分會，名義上由元老派李石曾任主席，實際上白崇禧是影子主席。此時，寧漢分裂、汪蔣分離，舊桂系由廣州直達北平，通過兩湖、河南、河北，形成一條黨政軍力量的控制網，這是舊桂系。以李濟深、李宗仁、黃紹竑、白崇禧為核心的桂系，權傾鎮主，曾逼蔣介石一度下野。及蔣復職，舊怨在心，引發蔣介石與胡漢民的合作，爆發了第一次的蔣桂戰爭，先是蔣介石誘捕李濟深于南京湯山；接著以重金和官職收買俞作柏、李明瑞，分化瓦解桂系在湖北的軍隊；又利用唐生智奪回白崇禧所收編的，正在冀東駐防的唐舊部李品仙各軍、師。李宗仁、白崇禧措手不及，在蔣的緝捕中僥幸逃往廣西老巢，與黃紹竑同起勉撐舊桂系殘局，領導者為李、黃、白。1929年汪精衛領導的張發奎第四軍在湖北起義反蔣，輾轉進入廣西，與桂系合流反蔣，中國的形勢又發生變化。先是唐生智受蔣利用反桂系，但唐與汪精衛有關系，被蔣奪去了權利，馮玉祥與閻錫山也遭受同樣的命運。他們的隊伍要生存，就聯合起來，在北京召集由汪精衛領導、有國民黨各派參加的北京擴大會議，發動中原大戰討蔣，這是1930年的大事。張發奎與李、白，自然會與北方擴大會議相呼應，與馮、閻合作，號稱張桂軍，傾巢冒險北上，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所向披靡，桂系部隊攻占岳陽，張發奎部也到平江，會師武漢中原的希望可能實現。不幸的是：李、白、張三人的決定事出急迫，雖與華北呼應，未及與時在百色公出的黃紹竑面商，黃得通知后還是由百色率部出師趕往湖南，只因他對自己經營的老巢不無眷戀，稍稍貽誤了軍機。當時在廣州的陳銘樞，還傾向于蔣介石，受命派他的部隊蔣光鼐、蔡廷鍇兩個師，先期到達衡陽堵截，已經到達湘鄂邊境之張桂部隊，回程救援，以千里疲憊之師擋蔣介石、蔡銳進北上之雄師。在祁東虹橋一場惡戰，張桂軍損兵折將，兵敗如山倒，潰不成軍。到桂林喘息集合時，張發奎把自己的軍裝、皮帶向地下一擲，怒氣沖天地說：“我請辭這個光頭軍長。”責怪黃紹竑的貽誤軍機罪。黃紹竑也是滿腹委屈，由此萌發退出張桂軍，向蔣息爭求和之想。終于在這一年——1930年的年尾，屢經勸解無效，李、白也同意禮送黃紹竑去香港，從此他投靠蔣介石，又結交了政學系。

李濟深及他的關系戶：陳濟棠、陳銘樞、蔣光鼐、蔡廷鍇以及張發奎、薛岳、黃紹竑等人，與以后結成的新桂系：李宗仁、白崇禧、黃旭初(接替黃紹竑)保持分分合合、又分又合的藕斷絲連的關系，互相為用。我所以要把新舊桂系劃一個界限，因為自1931年發生“九·一八”事變后，張發奎托詞援黑(馬占山)離桂，唐生智在桂的殘余部隊唐生明部也被桂系部隊編并，黃旭初接替黃紹竑的十五軍，升任廣西省主席。從此，新桂系的高層領導形成，即李宗仁、白崇禧、黃旭初。

三、程思遠弱冠投新桂，初展風采

我是1931年輾轉逃奔廣西的，被蔣介石的國民黨開除出了黨籍。就在那一年結識了程思遠，他比我長一年，1908年生，都是少壯年齡，從此開始了我們依附新桂系的政治生涯，逐步探索救中國、追求民主的道路。

1931年以后的新桂系根據地廣西，被蔣介石圍困、四面楚歌：邕江大河下游蒼梧、潯貴富庶之區被粵軍占領，桂林有湘軍、中央軍壓境，南寧被滇軍圍困，形勢是非常嚴峻的。舊有的桂系外籍黨、政、軍人員已是樹倒猢猻散，黃紹竑、俞作柏等人的殘余仍存在，這都是對新桂系的威脅。汪精衛托張定璠帶來一封信，對張發奎——特別是對李、白說，光靠李、白舊有的關系結合的人緣是靠不住的，例如黃紹竑、呂煥炎等人的被分化逃逸就是實例。李、白、張要再起，必須要成立一個革命政治組織。汪的意愿到底是要李、白加入改組派或鄧演達的第三黨，還是另設一個依附汪的組織，費人猜疑。于是經過與張發奎的協商，就成立一個叫護黨救國青年團的組織。因為李、白是擁護汪的，李宗仁曾受任護黨救國軍總司令，汪精衛不久也派他的黨羽陸宗祺當廣西國民黨的主委，程思遠也被派當這個青年團組織的籌備人員。參加這個組織的人員必須是具有培養前途的，能為李、白、張效力的核心青年干部。第四軍的干部有張文、曾天節等人，均廣東籍；廣西的青少年干部則有王公度、韋永成、程思遠、蔣伯侖、蘇武揚、鐘毅、鐘紀兄弟、梁家齊等人；外省籍的有許高陽、胡行健、王心恒等人。后來由藍衣社叛離到廣西的余定華、李新俊、賴剛等人也依附于這個組織。

1932年，張發奎第四軍托詞援黑(馬占山)撤離廣西的桂系，他的干部也隨之脫離此秘密組織。以后這一秘密組織由革命同志會改稱三民主義同志會，最高領導人是李（宗仁）、白（崇禧）、黃（旭初）。李宗仁是白崇禧的恩師，國民黨左派人物，任黨務訓練所長，黃紹竑系的黃同仇原是李、白總部政訓處長，后放梧州市長，所遺政訓處長，后由王公度接任。革命同志會第一書記是王公度兼，他原是李、白總部的秘書；第二書記是程思遠，是李、白的專職秘書，專負革命同志會的組織工作。從此程思遠平步青云，擔任新桂系少壯派政治梯隊的重要風云人物。

此后，日本軍國主義侵略者趁張學良入關，東北易幟防務空虛，錯誤估計中華民族，由此引發了全國風起云涌的抗日救亡斗爭。張學良雖然因幫蔣打內戰，晉級為陸海空副總司令，被蔣捆綁在“攘外必先安內”的戰車上，奉令不抵抗，被戴上“不抵抗將軍”的罪惡諢號，但他帶著國破家仇的羞愧，自愿外放西歐考察，后來歸國，就埋伏了1936年西安兵諫的先機，這里不述。

國民黨內各派，南京的蔣幫內，因胡漢民反對蔣制定約法想完成他的獨裁專政，胡漢民及李濟深被囚湯山。西南派古應芬等，乃至全國的反蔣各派——西山會議派、汪的改組派，海外華僑鄧澤如、陳樹人、陳友仁等群集廣州，另組廣州中國國民黨西南執行部，以與南京的蔣幫國民黨及其政權相對抗，這是1932年的事。兩廣和解，粵軍從廣西撤軍，李宗仁來粵，與陳濟棠共主軍事，兩廣出兵討蔣。恰值發生“九·一八”事變，全國要求團結，共赴國難的要求壓倒一切，蔣不得已派蔡元培、張繼等元老南來廣州，謀求停止內爭，一致對外。

幾經艱難商洽，達成蔣介石下野，取消蔣的獨裁專政，恢復由國民黨三全大會后因反蔣而被開除黨籍的諸多國民黨員的黨籍。另開國民黨四全大會，謀求各派權利的平衡，分配中央執監委員各派名額。三大派分別在南京、上海、廣州召開，保證大會安全與自由，決定黨國大計等等。四全大會的召開，給思遠一個頭角崢嶸、出類拔萃的機遇，他被選為出席代表。大會閉幕后，桂系的主要頭頭當選了中央執監委員，桂系增加了在國民黨中央的政治分量與發言權。李、白當然對出席的新選代表要論功行賞和表揚，召集代表講話，探詢他們的志愿和意向。當問到程思遠，他即席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地回答說：“我不愿做官，但愿為團體(指桂系)做實事，爭效力。”當場博得了全場掌聲與李、白的欣慰。從此程思遠一直當李、白的政治機要秘書，以革命同志會第二書記，兼任樂群社的總理事，負責接待四面八方來桂的代表，以及桂系黨、政、軍干部的聯系與聚會。我記得上海一個電影公司來桂拍攝電影，以及李四光、徐悲鴻、胡適之等人到廣西參觀，都是由思遠全程招待的。樂群社與蔣介石在南京辦的勵志社有相同的性質，但程思遠不同于黃仁霖。后者我曾接觸過，有類皇帝的閹官，口中不離蔣夫人宋美齡，諸事惟夫人之命是聽，提倡新生活運動；但程思遠主持樂群社的事，平易近人，經常笑嘻嘻，把樂群社辦成一個大眾化服務的文化娛樂組織，便利了桂系與群眾的聯系，擴大了桂系對外發揮的政治影響與文化思想的交流，這是程思遠的一大創作。

四、新桂系轉危為安，三人奉派出國深造

1933年，廣西的局勢相對穩定，正在調整桂系內部人事組織。王公度任第四集團軍總部政訓處長兼南寧軍分校政訓處長、廣西省政府委員、國民黨廣西省黨部委員。他辦《南方》雜志，廣招留俄同學及進步文化界人士，紅得發紫。韋永成、程思遠和我三人得到李、白同意，出國深造。韋永成先行，赴德國；我次之，1933年8月去日本，此年入早稻田大學；思遠則于這一年的年底，赴意大利考入羅馬大學，專攻政治博士學位。這三國是世界上法西斯陣營軸心國，當時希特勒的《我的奮斗》一書風行全國，與此同時，第三國際與西歐、法國一些民主國家，倡組自由民主反法西斯陣營，支援西班牙人民反佛朗哥法西斯的斗爭，桂系是要我們三人去見見世面，開闊眼界。

五、抗戰爆發前后，三人先后回國

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蔣桂和解，白崇禧于是年8月4日，應蔣介石邀請赴南京任大本營副總參謀長。是年11月至12月，京滬相繼淪陷，國民黨黨、政、軍最高機關和高層領導人都遷到武漢，主持大計，武漢已事實上成為行都。這時韋永成和我已先于1937年5月和6月返國，思遠是八九月間返國的。蔣桂合作，廣西內部的政治情況起了微妙的變化，發生王公度事件，思遠對此案有獨到的分析，我不述。淞滬戰爭撤退同時，蔣介石在他南京官邸召開主要黨政軍高層會議，特別是黃埔系軍官，類似劉備在白帝城托孤。他說：“抗戰已進入國家存亡之關鍵時刻，我如果有不測，軍事方面交由白健生負責，你們要服從他……”還是在淞滬酣戰之時，白在前方調度軍事，蔣親臨視察，曾派人饋送白巨款十萬，白婉謝未受，表示忠誠。這次聽到蔣的重托，這位有“小諸葛”之稱的人，顯然感激涕零。1938年武漢會戰之序幕戰前，白崇禧到安徽六安召見楊森、劉和鼎、李覺、徐源泉，詢問他們的軍事部署。他住在六安專署，一晚，他召我到內室，告誡說：“我們的最高領袖(蔣)是經過多少人的犧牲才產生出來的，過去他有錯誤，我們也有錯誤，你搞政工，要愛護他，誠心擁護他。”

這正是蔣桂的蜜月合作期。

六、程思遠進入白崇禧侍從室，參與機要，初步結識周恩來、葉劍英

蔣介石是一個富于權謀術數的梟雄，我無法否認他。要利用張學良，就給他陸海空軍副司令，容許宋子文、宋美齡結好他家人，甚至替張管好私產。在利用閻錫山、馮玉祥時，也是稱兄道弟，把山西幫、西北系的趙戴文、薛篤弼等等給予部、院長職務。對桂系也是如此，劉斐、潘宜之、黃季陸、雷殷等人先后到中央供職，對桂系的少壯派梯隊接班人的安排也是在蔣的考慮之中。韋永成接了王公度的政訓處長不在話下，后來是第五戰區政治部主任，再進而是成了蔣介石的侄女婿，蔣侄女蔣華秀的夫君。程思遠回國后，實踐自己的諾言，要為團體(桂系)做踏實的貢獻工作，留在白崇禧的侍從室當政治侍從機要秘書，這正是蔣、李、白第二次的蜜月合作期，也是西安事變后國共合作的頂峰期。周恩來、葉劍英等人到武漢設辦事處，白崇禧也在武昌熊廷弼路蛇山原來張之洞的住宅，設副總參謀長辦公室。白對思遠的工作安排是應對各方，擴大桂系的政治影響。我看到思遠經常奉白命接待周、葉到白官邸洽談國共軍事，政治合作事宜。廣西的男女學生軍到武漢，白崇禧指示程思遠請周恩來、葉劍英乃至王明，向學生軍講話。這就為思遠后來得到周的慧眼賞識，迎李宗仁由美返國，先建立了良好的私人人際關系。

七、代表桂系進入三青團中央機構，便利桂系在抗戰舞臺上展現分量

當時中共號召建立并鞏固全國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各黨派呼吁全國各派系解散自己的秘密小組織，如國民黨的復興社、CC派以及中共的共青團，引發組織另一個統合的青年組織的思考。經過醞釀協商，1938年8月1日，新的三民主義青年團成立大會在武漢召開，我是參加的一員。當時，馮玉祥、李德全夫婦也參加，陳誠是干事長，胡庶華是副干事長。程思遠由桂系推薦，代表桂系進入三青團中央領導機構，這是程思遠另一政治活動生涯的開始，由李、白的侍從室，正式走向幕前扮演重要角色，程思遠代表桂系任三青團中央社會服務處長。

當時三青團中央機構：組織處長是胡宗南掛名，康澤實際任組織處長，CC派的李俊龍任宣傳處長，劉健群(何應欽關系)任督導室主任。到抗戰后期，蔣派康澤赴美，派他的兒子蔣經國接代組織處長，劉公武也以馮玉祥的關系進入三青團中央團部。白崇禧安排程思遠的工作重點，是要負責與國民黨團的聯絡，拉攏康澤、賀衷寒等黃埔核心人員的聯系，便利桂系進入國民黨中央，鞏固權力。桂系梯隊接班人有個幻想：奪取領袖(蔣介石)，發展野心。這是對外不公開的秘密。程思遠在這一方面確實卓有貢獻，1942年，中國戰區派遠征軍進入緬印地區，蔣介石初想派程思遠任遠征軍政治部主任，后遭到陳誠系的羅卓英的反對，不果實現。后改由蔣經國擔任。蔣經國也正是這時前后由江西的地方行政官進入中央三青團，與程思遠的際遇，相映成趣。到以后的國民黨六全大會，三青團廬山黨團合并會議，程思遠已是國民黨三青團中央理事，進而為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常委和立法委員。

八、國共和談觸礁，內部派系對決，非常會議正副秘書長CC派與桂系平分秋色

1949年，李宗仁代總統進行國共和談，遭到蔣的打壓，國民黨黨政機關由南京遷廣州，已是困難重重，蔣介石策劃成立國民黨非常會議，以CC派的洪友蘭任秘書長，程思遠一躍而成為副秘書長。其時蔣介石帶著蔣經國到廣州，想說服李宗仁與蔣合作，共渡難關。后來李宗仁去重慶，白崇禧也去重慶，白受吳忠信的委托，游說想彌合蔣、李的裂痕而失敗；程思遠當時是馬不停蹄，身不離飛機，往來于穗、桂、渝、滇之間，傳遞信息，但已無濟于事。蔣不放權，李宗仁托病去香港，后轉赴美國托詞就醫，蔣、李關系劃上終結句號。桂系的主力部隊在桂東南被解放軍徹底解決，也使白崇禧丟光了他的政治資本，這位被人稱作“小諸葛”的人，居然被騙到臺灣去勸進，等到李宗仁1965年返回祖國大陸后，白在1966年便不明不白地死去，這里不述。

九、程思遠的冷戰思維情結與親和的人際關系

程思遠與我們這些依附新桂系而起來的干部，各有分工：劉仲容掛名咨議，是周恩來安排在白崇禧左右的中共地下黨員，其實這些白是明知的。有人稱：白喜歡玩火，愛才。蔣系特工曾指名要除掉劉仲容，但白置之不理，白要劉做聯系“左”派的工作。當解放軍即將渡長江時，白卻妄想劃江而治，延續桂系的生命，曾親派劉仲容北上，探詢中共意向，以后事情無指望，劉也未回武漢，我不述。程思遠與劉仲容同居白左右，值得一提的是：二人“心有靈犀一點通”，相互默契，互不干擾，程思遠專負與蔣派骨干和國民黨及其他黨派的聯系工作，他在思想上有與國民黨和桂系的歷史根源，這是羈絆他的一條政治繩索，我們是同路人，可以理解。

在1946年蔣介石及其黨政軍機關還都南京后一個相當長的時間內直到徐蚌會戰前，程思遠在南京只有中山北路吉兆里六號一套簡易住房，專供他女兒林黛居住，自己則常住在安樂飯店一套房間做他的聯系工作。1948年12月，他勸我放棄江蘇學院副教授的工作，去武漢華中長官公署任經濟處長，他說：“你是湖南人，白健公(白崇禧)、李品仙、劉士毅都與你關系深，必要時，你可到家鄉湖南別任要職，我先征求你的同意……”我婉辭了他。其時我已加入王葆真領導的民革地下組織，又與中共華東局對敵工作部取得了聯系。其時，蔣介石也已布置了他京(寧)滬一線的人事，內定滕杰當南京市長，有意利用我在桂系的淵源，派我任南京新聞處長。也是時緣正合，蔣介石宣布下野，李宗仁出任代總統，當時行政院的新聞局長沈昌煥拿不動，李宗仁也同意我去當這個新聞處長。這事我事前沒有透露一點消息給思遠聽。

其時，他對時局很悲觀，痛責蔣不接受白崇禧的建議，即“行憲不戡亂，戡亂不行憲；剿共不整軍，整軍不剿共；先接收，后受降”等等，并說：“中國的問題要靠第三次世界大戰解決……”這是用美國的冷戰思維觀察中國內戰的發展，等到李進行的和談觸礁，他們仍未放棄對美國的幻想與依靠。程思遠秉承李、白的旨意，與第三種勢力進行了積極的聯絡與溝通。顧孟余、張發奎、童冠賢及至以后的左舜生、張君勱，乃至中共的叛徒張國燾，也卷入其中，組織自由民主同盟及自由民主戰斗同盟，企圖借此支持李宗仁的反蔣奪權斗爭，逢迎美國的旨意，但當時所做這些都為徒勞，受到美國的愚弄，這里不述。

從這時起，程思遠在實際政治生活中親身領受到深刻教訓并開始醒悟。在我們桂系少壯派隊伍中，他在李、白的身邊工作，始終兩袖清風，一塵不染。桂系在大陸失敗后，他靠著朋友的幫助，在香港九龍開個養雞場，后遭受火災，損失一空，這些內外因素，都影響了他。這時他在某刊物上每周寫些時論，抒發他對時局的看法。在李、白幕府中，雖貌似“右”派人物，卻與“左”派人物劉仲容配合默契，互不干擾。1939年他在廣西李、白的綏署政治部任主任和主持三青團工作，曾引進進步人士王深林和中共地下黨員侯甸在他身邊工作，引薦艾青入《廣西日報》當副刊編輯，且與八路軍駐桂林辦事處的李克農保持著融洽的和平共處關系。雖然這與當時白崇禧的中間偏左的立場有關系，但與他有個性、政治嗅覺靈敏、獨立的思維能力、高超的工作技巧和能力不無關系，也為他以后的徹底轉向創造了前提條件。

十、親身感受到幻滅的悲哀，北上北京，訪謁周恩來

也是這時，一個舊時的同事突然造訪，向他提出去北京接觸中共的意見。程思遠初時猶疑，經過與其夫人石泓的密談，石泓完全支持他北上的探索行動。這里我要說個故事，凡事有前因。思遠前后有三個夫人：第一任夫人是林黛的媽媽，廣西全州人，純樸的大家閨秀，與桂系高層夫人郭德潔、宋綠蕉、黃端潤等來往密切，有其風范；第二任夫人是長沙人交際花鄭蕾，在桂林樂群社與思遠跳舞而結合，抗戰勝利后去美國；第三任夫人是石泓，武漢名家女，成都四川大學高才生，我要替她上個尊號，是思遠的德配夫人。石泓是時代尖端的女性，政治嗅覺敏銳，端莊賢慧，是思遠的得力賢內助。后來周恩來總理非常贊賞她、關注她。1983年我去北京，她對我親切而誠摯的接待，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和思遠頻繁的通訊和交往，也得到她無微不至的關懷。她先思遠而去世，我是感到悲痛和可惜的，她幫助思遠完成后半生輝煌的人生歷程。

十一、從內部堡壘攻破缺口，迎附李宗仁歸國

程思遠在1956年5月完成第一次北上探索后，在香港去信美國，向李宗仁匯報北京之行的情況，其時李宗仁還是缺乏足夠的思想準備，對美國當權者的認識還是撲朔迷離，責備思遠事先沒有征求他的意見，處事孟浪。后來經過吳尚鷹等人的密議，以及法國戴高樂政府對北京人民政府的建交與承認，李宗仁才逐漸開闊了視野，看清了世界形勢，才下定葉落歸根、回歸祖國的決心，此事的艱難險阻經過，程思遠的《我的回憶》一書已詳述。

十二、程思遠一生評價：于平凡中見其高大，在關鍵處洞燭先機，他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我與程思遠有70多年的戰斗友誼。總結其一生的經歷，與其他幾位出名的少壯派重要人物，具有不同的色彩與結局。王公度曾經顯赫一時，赍志而死。韋永成則依李宗仁親緣關系，少年得志，涉世不深，風流自命。先是向名流馬相伯的女公子結好，后又轉向蔣介石的侄女蔣華秀求婚，經蔣經國作介紹，玉成其事，那是1941年的事。韋永成以此因緣，由五戰區政治部主任調升安徽民政廳長，幻想當中央內政部長。但后來蔣桂關系破裂，韋永成去臺灣，撈不到一根稻草，抑郁而終。只有程思遠于平凡中見其高大，少懷大志救中國，依附新桂系首次露面充當國民黨四全大會代表即表態不想當官，而愿做實事。在歷盡委婉而曲折的政治斗爭實踐后，豁然開朗地醒悟到，要走擁護新中國的道路，完成他有益的一生。他平易近人，善與人交，代表桂系與各黨派聯系，識時務而與劉仲容互相默契，做到左右咸宜。他陪同李宗仁由美返北京，相當一段時間，未派適當工作，處之泰然。后來他與楚圖南由全國政協轉任全國人大，同因年齡逾限而被質疑，但他倆還是因政治上占有的分量與聲望而得到鄧小平、鄧穎超的支持而最終得到人大的認同，終他的余生孜孜不倦地盡力于臺灣回歸祖國的工作。程思遠常去深圳，觀察臺灣、香港、澳門的動態。他不僅于平凡中顯得高大，而且由他自身親自感受到的最終醒悟，在關鍵時刻洞燭先機，毅然擺脫一切舊關系的困擾，而完成他輝煌的生命價值觀，他是我們這一代有同樣經歷人的典范，我緬懷他的高風亮節，他永遠活在我的心中。

（注：本文作者是程思遠生前摯友，長沙市一中退休老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