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清明前夕,父親不幸與世長辭,至今整整10年了,他那熟悉的音容笑貌始終浮現在眼前。10年來,父親愛國為民的精神與他倡導的家風無時無刻不在教育、激勵著我們。我們無法相信,父親,他已經離開10年了,此時此刻,我們依然對父親懷思深切,心如潮涌。
(一)

父親出身在一個普通的農民家庭。從青年時代起,就把自己與國家的命運、人民的利益聯系在一起,始終以報國為民為己任。他所處的年代,正是中華民族慘遭內憂外患、災難深重的年代。1931年日本軍國主義侵占了我國東北,19歲的他毅然辭去了小學校長、區長的職務,投筆從戎。1936年廣東、廣西發動“六一運動”,他先后擔任國民革命軍第四集團軍指導員、廣西航空學校政治指導員,帶領學生抗日救國;1937年“七七”事變后,他任第五戰區抗敵青年軍團政治指導員,帶領山東、江蘇的學生返回敵占區的家鄉,發動民眾抗日、收復失地,并參加保衛武漢戰爭;武漢失守后他回到廣西,任廣西學生軍大隊指導員,帶領學生軍參加保衛桂南戰爭和昆侖關戰役。前后在抗日前線戰斗了8年。
1940年父親在桂林報考縣長,考取候用縣長第一名,本可以選擇到條件優越的縣份工作的,但為了防御從越南入侵的日寇,他堅決要求到抗日最前線的艱苦小縣寧明縣去當縣長,時年28歲,赴任前,回家請父母訓示,祖父告誡兩點:“兒呀,做官一不可貪污、枉法;二不可殺人,人不是一顆米養大的呀!”祖母也告誡,做官要做好事,要修陰功。父親牢牢記住長輩的教誨。上任第一天,父親就向民眾表明自己做官的宗旨:愛國、為民、不私、不貪,不懶。此后,父親在幾十年的生涯中實踐了自己的諾言。在舊社會做官9年,他兩袖清風,從來沒有被民眾告過。到寧明縣上任時,微服私訪,體察民情;后來又先后在4個縣擔任縣長,總是穿著草鞋下鄉,巡視工作,救濟災民,被民眾譽為“草鞋縣長”。父親任昭平縣長期間寫下的《東岸遇雨》一詩,記下了穿草鞋下鄉的經歷。詩曰:
“三臺山麓桂江東,
竹笠輕裝一渡通。
夾道人歡新令尹,
芒鞋我慣舊家風。”
他還慎用刑罰,在任平樂縣長時,恰逢抗戰結束匪患猖獗,父親深入虎穴,招安土匪,維護治安,保障民眾安寧;父親任柳江縣長時,為了洞悉民間隱情,特在縣府門前設置“知過亭”,每周六在此接見來訪百姓,及時解決民眾困難。父親離任時,還寫詩分送柳州各界好友,抒發自己對繼任者的殷切期盼:“知過亭邊常顧盼,周圍莫使蘚苔芊。”時至今日,“知過亭”的故事仍在當地百姓中傳頌。1944年秋,父親任昭平縣長時,梧州、桂林、平樂、柳州、南寧、蒙山等地相繼淪陷,抗日軍隊向百色、南丹方向撤退,昭平三面受敵,而桂東地區又沒有抗日的正規武裝,形勢非常險峻。父親與昭平人民及疏散來昭平的何香凝、陳邵先、嚴瑞、歐陽予倩等著名人士,以及共產黨員張錫昌、張鐵生等,發動群眾,組織抗日武裝,并會同蒙山縣抗日武裝,與日寇奮勇作戰了5個月,硬是把日寇打出了蒙山,使疏散到昭平的3萬難民免遭傷害和受凍挨餓;保護了廣西省級機關、銀行、企業的萬擔公物;西江鹽務局的4萬多擔的食鹽未受損失;徐悲鴻大師的不少杰作和珍藏書畫也無一損失。
1944年10月3日深夜,時任昭平縣縣長的父親接到電話,自東面飛來的一架飛機墜落在黃姚鎮境內爆炸了。他憑著敏銳的洞察力,斷定是盟軍的飛機,當即下令鎮自衛隊保護現場、組織營救。原來,飛機是援華抗戰的美軍“飛虎隊”的轟炸機,去廈門轟炸日本軍艦,返回基地途中遭日軍擊傷,飛至廣西昭平縣墜毀。機上3人同機墜毀身亡,7人跳傘還生。4日晚,父親設宴款待了這7位跳傘獲救的美軍飛行員,后派人幾經輾轉將他們安全護送到百色的美軍基地,還為3名犧牲的飛行員下葬立碑,親書碑文刻上3位陣亡者的姓名、年齡和籍貫。1988年,時隔40多年,那些獲救仍在世的美軍飛行員還念念不忘父親的救命之恩,親自托人帶信萬里迢迢赴邕向他表示敬意,并贈送一張當年這10位飛行員臨戰前合影的照片給父親留念。

此外,1945年3月8日,又有一架美軍飛機在廣東與日軍空戰,在廣西昭平縣大廣鎮沙灘上墜落,僅有的一名飛行員尚生存。父親接到電話,即刻派人把飛行員接到縣府款待,后又將其安全護送往百色基地。
父親營救美國飛行員的感人義舉,沉默了半個世紀,直到1997年才公布于世。當記者問父親為什么這樣做時,他說:“我一直認為,這是我應該做的事,不值得一提。現在我國與美國發展友好關系,在這個時候談論此事,相信會更有意義。”
抗戰勝利后,父親得到重慶國民政府嘉獎,積功升任桂林市長。父親自1949年12月,沖破阻力,率部接受人民解放軍和平改編,使桂林回到人民的懷抱,為保護桂林這座歷史文化名城作出了貢獻。
解放以后,黨和人民政府給予父親很高的榮譽,并委以重任:先后在桂林軍政大學、武昌中原大學學習;參加湖北溪水縣土地改革,擔任土改工作隊大組組長;1952年,當選廣西各界人民代表會議代表,廣西省人民委員會參事兼廣西救濟分會副秘書長;1955年至1988年任廣西區政協第一、二、三、四、五屆常委兼副秘書長;1980年當選廣西區人大第五、第六屆常委;1988年至1998年任廣西區政協第六屆、第七屆副主席兼民革廣西區委會主委、名譽主委,民革中央監察常委。還兼任廣西書畫篆刻研究會副會長、廣西歷史學會副會長、廣西詩詞學會副會長、南寧中山詩書畫印社社長等職。1976年10月黨中央一舉粉碎“四人幫”反革命集團。1980年11月,父親被光榮推選為廣西五人代表團中的民主黨派代表,赴京參加了舉世矚目的公審“四人幫”大會,體現了黨和人民對父親參加革命后幾十年工作的肯定和支持。
(二)
父親自參加革命后,堅決擁護中國共產黨,熱愛社會主義祖國,即使身處逆境,也絲毫沒動搖過自己對共產黨、對社會主義的忠誠。父親一生養育我們兄弟姐妹7人,上世紀50年代初期,他就給4個兒子取名排序為“振、興、中、國”,給3個女兒取名排序為“華、平、寧”。他盼望國家強盛,社會安寧,拳拳愛國心,溢于言表。文革期間父親被監督勞動,他還對我們說:“我是歷史的見證者,舊中國窮困落后,沒有一年不受帝國主義侵略,沒有一年不打內戰,沒有一年不餓死人。只有在共產黨的領導下,我們中國才不被帝國主義欺負,我們中國才有今天的繁榮昌盛,共產黨真偉大!”我們永遠也忘不了,小時候由于我們兄弟姐妹多,每逢開學,繳學費就成了家里最頭痛的問題。組織上知道我們家經濟負擔較重,每年開學總給補助,多年來從未間斷過。說起這些事,父親總是無不感慨地說:“沒有共產黨的關懷,就沒有我們這個家,你們兄弟姐妹要感謝共產黨的大恩大德啊!任何時候都要與黨中央保持一致,做好本職工作。”“文革”期間,老三工作調動,中學檔案里有高考“不宜錄取”的印章,情緒極其低落。父親知道后,堅定地對老三說,對黨要相信,不能懷疑,跟共產黨走,決不能動搖!1996年,當父親知道老六被推選為自治區婦女代表大會代表,他高興地勉勵她認真學習、努力工作。父親啊!幾十年來在他的教育和影響下,我們子女7人大部分加入了共產黨。
父親一生歷盡滄桑,但始終保持著艱苦奮斗的本色。為響應黨中央廣開門路、多辦學的號召,他在70高齡時與黃啟漢先生創辦“邕江大學”,親自擔任董事長,為報批征地、籌措資金、借調教師四處奔波。1991年他舉辦個人詩、書、畫展,把賣畫所得的兩萬多元分文不留,全部捐獻給邕江大學,為邕大的辦學不知耗費了多少心血;他80高齡時到龍州縣響水鄉智力扶貧,推廣甘蔗良種。作為副省級干部,他每次下鄉都不坐專車,只坐班車,我們怕他身體吃不消,每次都勸他不要坐班車了,我們甚至說:“您再坐班車,秘書都不愿跟您去了。”他說,到鄉下去扶貧,坐專車像什么話?始終堅持坐班車下鄉。1993年父親光榮赴京參加全國扶貧表彰大會,榮獲中央統戰部和國家民委扶貧先進個人稱號,在全國所有的先進個人中,他的年紀是最大的。記得有一次,孩子天真地問他:“爺爺您從農民家出來,怎么當上副省級干部的?”他笑著回答說:“靠艱苦奮斗的精神。”孫女又問他:“爺爺以后您留什么遺產給我呀?”他笑著還是回答那句話:“艱苦奮斗的精神啊!”
父親一生艱苦樸素,嚴于律己、清正廉潔、兩袖清風,深深地教育著我們。他經常告誡我們子女,生活要簡樸,公家的錢一分也不能要,在經濟上絕不能犯錯誤。他是這樣講的也是這樣做的:他在民革工作了幾十年,即使擔任主要領導工作,也從未領過民革的工資和津貼,說自己在政協領工資,民革的錢一分也不能要。為此民革一些年輕人開玩笑說,韋老是“外星人”,不食人間煙火,難學啊;有一次父親到某貧困縣視察工作,縣里設宴招待,當父親知道縣里財政相當困難,已經拖欠兩個月工資了,心里非常難過,把酒杯倒蓋過來,任憑縣領導怎么勸,就是不喝酒;在我們的記憶中,幾十年來父親幾乎未買過什么新衣服,他所穿的大都是母親為他縫制的,所用的布料都是一些很便宜的“大路貨”,一些衣物補了又補,沒幾件好的;家里的擺設也再簡陋不過了。記得幾十年來父親只買過一次家具,那是解放初期,全家從桂林搬到南寧,他帶著全家人到平等街交易場,共花不到10元錢,買了一張吃飯用的矮圓桌和幾張小木凳。除此之外,屋里的家具不是公家配置的,就是我們子女更新換代丟下的舊家具。難怪有位負責過他保健的女醫生感慨地說,我們去韋老家看望韋老,家里沒一件好東西,但韋老總是樂呵呵的,他也滿足了,真難得啊!

父親歷來粗茶淡飯,幾十年來,盛飯洗衣從來都是自己動手,不要別人幫忙,即使80多歲高齡,仍然保持這樣的習慣;還有父母親一路攜手走來,不知歷經多少風雨,相濡以沫58載,在如何對待婚姻、家庭方面也給我們樹立了活生生的榜樣。父親走后,母親領著我們清理遺物,銀行存折共有18本,但加起來的金額僅僅1萬元,這就是父親一生留給子女們的全部現金遺產啊!望著這些存折,我們的眼睛都模糊了,眼淚忍不往直往外淌。留下的錢真的微不足道,但是留給我們艱苦樸素的精神財富,卻重似千斤黃金!
父親一生勤政敬業,工作認真,學而不倦,一絲不茍的精神永遠是我們學習的榜樣。幾十年來,他極少有節假日。不抽煙、不打牌,也沒有什么嗜好,除了開會、出差和會客以外,幾乎都在工作、學習或寫詩作畫。我們從小到大從未見過他無所事事,從未見他睡過懶覺,從未見過他與人閑聊。只要看見父親,都是在書房里伏案辛勤工作或吟詩作畫。幾十年來,父親還堅持每天寫日記,書房里他的書籍、公文案卷總是擺放得有條有序。工作和學習已經成了他生活的主要內容,成了他人生最大的樂趣,哪怕到了80多歲高齡,仍保持著這樣的好作風。他常說:“時間太寶貴了,浪費不得。”“學海無涯,要活到老,學到老。”父親還經常說:“人免不了一死,但要死得有價值,我倒也要倒在工作崗位上。”父親直到87歲才從領導崗位退下來,但仍繼續為祖國的四化建設和統一大業操勞。父親離開我們的前一天——1998年4月3日下午,他到民革廣西區委過組織生活,晚上又為撰寫紀念雷沛鴻先生的文稿熬到深夜;4月4日上午心肌梗塞臨去醫院之前,還為統戰工作用毛筆親自給張一氣先生的親屬寫信。臨終前這封未來得及寄出的信,結構嚴謹,文理清晰,字跡剛勁有力,同平時寫的根本沒有兩樣,誰看得出作者幾小時后便不在人世了?父親以自己非凡的精神實踐了生前的錚錚誓言。
(三)
父親知識淵博,不僅是詩人、書法家、畫家,還是歷史學家。他對古體詩詞的研究很有造詣,他創作的《后半生吟稿》,共收集詩詞1600多首,用詩詞的形式記錄了解放后,特別是改革開放后的國家大事和生活中的喜事,頌揚黨的英明偉大,謳歌社會主義建設的光輝成就。1995年父親主編出版《實用詩韻》,對明、清古體詩復雜的詩韻格律刪繁就簡,方便人們繼承、學習和創作古體詩,是一部詩韻改革的工具書。父親自幼習書,書法以行楷為主,采歐、顏、柳之長,自成一體,字體雅儒大氣、蒼勁有力,深受群眾歡迎。改革開放后,大地回春,氣象萬千,他精神振奮,多年來,凡慕名向他索取字畫的,一律免費相贈,在民間不知流傳了他多少墨寶。父親的國畫以梅、松、竹見長。客廳中他畫的《梅花圖》,就是一幀代表作:飽經風霜的枝干,潔白淡雅的花朵,并題詩:
“學寫梅花歲序更,
羨君更具耐寒身。
嚴冰紅紫皆凋謝,
傲骨縱橫自貴珍。

不與胭脂爭艷色,
甘持耿潔獨精神。
長同松竹成三友,
破臘齊開報春早。”
這幅妙文美畫,展現了主人不畏艱難,淡泊名利的人格胸襟,既給人美的享受,也令人肅然起敬。
父親博學多才,集詩、書、畫于一身。1991年,為紀念辛亥革命80周年,父親舉辦個人詩書畫展,將參加革命工作以來創作的1150首詩、90幅書法和30幀國畫作品展出,深受群眾歡迎,自治區政府原主席覃應機等領導還到場祝賀。1994年出版的《韋瑞霖詩書畫選集》,更是父親多才多藝的真實記錄。父親還博古通今,精通歷史。父親幼年通讀二十四史,任廣西歷史學會副會長多年,對中國歷史各朝代的重大事件、歷史人物說起來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我們從小是聽著他講一個個歷史故事長大的。他對新舊桂系更是了如指掌,在自治區政協工作40多年,主要負責文史資料的征集、編輯工作。他親聆過周恩來總理的教誨、李瑞環主席的指示;深入八桂大地及時搶救文史資料,事必躬親,為挖掘廣西文史資料做了大量的工作。1996年父親被全國政協評為“優秀文史資料工作者”。父親啊,博學的知識才能,大部分是在一生繁忙的公務中擠時間,鍥而不舍,自學成材的。我們為有這樣的父親感到自豪,而他一生學而不倦的精神更是我們學習的榜樣。
(四)
敬愛的父親,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父親的人格、品質,精神多少年來,無時無刻不在教育、影響、鞭策著我們,激勵著我們奮發努力。盡管生活道路并不平坦:文革期間,我們兄弟姐妹7人,4人下鄉插隊,2人支邊。但是經過黨的撥亂反正,特別是改革開放,給我們創造了施展才華的廣闊天地。現在我們7人,全部本科畢業,其中3人研究生畢業、1人獲博士學位、5人獲高級職稱、2人獲自治區勞模稱號、1人獲國務院津貼。大家都成了單位的領導或骨干,在各自的崗位上做出了成績。孫(外孫)輩也很爭氣,3人考上名牌大學,6人攻讀碩士、博士學位。1998年春節,父親曾給我們每個子女都寫了一封信,盼望我們做到“五點”。我們怎會想到,他這“五點”發自內心感人肺腑的話語和希望,竟成了留給我們寶貴的臨終遺言。我們是含著淚水一遍又一遍地讀著這些遺言的。這“五點”遺言,概括起來是8個字:“愛國守法,艱苦奮斗”,這8個字是父親一生歷練的總結;這8個字是父親人格的精髓;這8個字更是父親倡導的家風啊!我們一定要把父親倡導的家風代代相傳。
我們敬愛的父親,1998年,走完了他87年的人生旅程。社會各界知名人士紛紛來電、來信,給予父親很高的評價。時任民革中央主席何魯麗在親筆唁函中寫道:“韋老生前為民革事業做了諸多工作,愛國敬業精神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全國人大常委會原副委員長程思遠先生也在親筆回信中提到:“令尊瑞霖先生4月4日因病逝世,是國家和廣西最大的損失。他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愛國的一生。敬養桑梓,貢獻殊多。回顧在抗日戰爭時期,他任昭平縣長,四面受敵,形勢嚴峻,他支持《廣西日報》出昭平版,并對當時避居昭平的革命元老何香凝、歐陽予倩、梁漱溟、陳劭先等予以生活的照顧”,“在1944年他兩次營救了美國‘飛虎隊’飛行員(后一次在1945年),凡此業績,永垂史冊”;自治區黨委原書記、自治區人大常委會原主任趙富林的挽辭是“革命諍友,為人楷模”;香港廣西同鄉會原會長、香港著名教育家戴中先生也賦詩悼念:
“八七春秋動地詩,
肝膽相照天下知;
坦蕩襟懷隨風去,
瑞雪甘霖最得志。”
父親的一生,是追求革命的一生;是愛國為民、艱苦奮斗的一生;是遵紀守法、清正廉潔的一生。父親倡導的“愛國守法、艱苦奮斗”的家風,是留給我們巨大的精神財富和無價之寶,已成為我們心中永恒的明燈,照耀著子孫們前行的道路。
我們敬愛的父親,您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