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春節前夕,當國內在歡慶新春佳節之際,在遙遠的非洲中部,30余名華僑正在經歷一場他們永生難忘的災難:乍得共和國反政府武裝乘坐大約250輛卡車,穿越沙漠奔襲首都恩賈梅納,在總統府附近與政府軍展開了激烈的巷戰。一時間,街上流彈飛舞、尸橫遍地,到處是燃燒的汽車和散落的彈殼,一些當地黑人趁亂上街打劫,30余名滯留在此的華人無法突破槍炮的封鎖安全撤離,形勢十分危急。中國旅非商人連雪花和丈夫馬立招帶著兩個兒子,冒著密集的彈而,駕駛摩托車數次穿越“生命禁區”,將遇險華人接到自己開的新上海飯店。隨后,連雪花和丈夫像電影《辛德勒的名單》里的辛德勒一樣,在飯店里做了不少精巧的偽裝,成功騙過奪命劫匪,保護了華僑的安全。室外,炮聲隆隆,室內,連雪花和同胞們端著酒,懷著恐懼,聽著炮聲,他們度過了2008年的除夕之夜……
2月1日:在炮聲中向喀麥隆迸發
2008年2月1日,中國農歷臘月二十五,乍得的早晨異常悶熱。
昨晚臨睡前,連雪花接到中國駐乍得大使館打來的電話,說乍得境內爆發戰爭,讓他們注意安全,隨時準備撤離。因為擔心戰事,連雪花睡得不踏實,天沒亮就起床了。她剛拉開飯店大門,只聽“轟隆”一聲巨響,一枚炮彈落在不遠處的大街上,頓時,火光沖天而起……連雪花被眼前的情景嚇得目瞪口呆,好一會才明白過來:戰爭已經來到她的眼皮底下了。
連雪花趕緊跑回屋內將丈夫馬立招和兩個兒子馬駿和馬驥叫醒。一家人開始分頭行動,關門的關門,關窗的關窗,空氣驟然變得緊張起來。連雪花老家在浙江樂清,12年前和丈夫來乍得謀生,去年11月在恩賈梅納開了這家新上海飯店。飯店規模雖然不大,共三層,但當地華人都喜歡到這里聚會,生意一直不錯。
外面又響起了炮聲,屋頂的灰塵被震落下來。廣播里說,反政府武裝距離市區還有5公里。就在這時,“咚咚咚”,傳來幾聲急促的敲門聲。連雪花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連雪花壯著膽子透過門縫一看,是幾名中國同胞!她趕緊開門把他們讓進屋,原來,這是幾位中資企業的員工,原計劃今天搭車去喀麥隆,從那兒乘機回國,誰知戰爭爆發后,司機逃得無影無蹤,他們只得到新上海飯店求助。見到連雪花,就像見到了親人,他們與酒店里中國同胞一一擁抱,并相互祝福。
乍得首都恩賈梅納約有370名華人,大部分是中資企業員工,少部分是個體僑商。2月1日前,大部分僑民已安全轉移出境,滯留的主要是一些個體僑商。2月1日上午,已有10多名華人集中在飯店,他們迫切希望逃離這是非之地,而途徑只有一個:從喀麥隆轉道回國。
馬立招決定幫助同胞們,連雪花擔憂地看著丈夫,這個時候去喀麥隆,太危險了!她有心勸阻丈夫,可面對一張張黃皮膚黑眼睛的臉,話到嘴邊又說不出口。連雪花不再猶豫,她跳上豐田越野車,對馬立招說:“你留下,我去!”
“讓女士和孩子先走!”人群中不知誰喊了一句。所有人都開始往后退,在生死考驗面前,他們都愿意把生的希望讓給同胞。連雪花的眼睛有些潮濕,她覺得此刻很悲壯,她為這些黃皮膚的中國同胞感到驕傲,也為自己感到驕傲。
大約十幾分鐘后,連雪花和當地的朋友阿布杜雷開著兩輛豐田越野車向喀麥隆方向迸發。從恩賈梅納到喀麥隆大約20公里,一路上炮聲不絕于耳,隨處可見被毀的房屋和被炸飛的殘肢。出了市區,路上擠滿了逃難的人,不少人是臉貼著車跑。在郊區的一個路口,幾個黑人攔住了行在前面的阿布杜雷的車子。他們朝阿布杜雷揮手,意思好像是說前面有危險。阿布杜雷搖下車窗,剛想問個明白,一個黑人鉆進窗子拔走了車鑰匙,另一個黑人把刀架在阿布杜雷的脖子上。坐在副駕駛座上的馬駿趕緊下車。用拳頭打掉了黑人手中的刀,拉起阿布杜雷就往回跑。此時,女同胞們已經下了乍,亡命地朝連雪花開的越野車跑去。黑人一邊追趕,一邊在后面哇哇地叫著。
馬駿帶著幾名女同胞上了媽媽的車,一上車就催媽媽快點開車。連雪花原本膽子就不大,被兒子著急上火地一催,更是手忙腳亂,油門被她一下踩到了底,越野車像吃了興奮劑一樣,猛地竄出,一路向市區逃去。一直開到新上海飯店,連雪花仍然不停地狂按喇叭,不明就里的馬立招以為有人受了傷,急忙出來查看,才知虛驚一場。
經過這次劫難,大家認為留在酒店比冒險去喀麥隆更為安全。
夜晚降臨了,外面的槍炮聲漸漸平息。廣播里說,反政府武裝離市區只有1公里了。明天,反政府武裝會攻進城嗎?沒有人能回答。沒有炮聲的夜晚,靜得有些怕人。
一夜無眠。
2月2日:為救人兩進兩出“生命禁區”
2月2日的黎明依然是被炮聲喚醒的。上午11時多,反政府武裝終于攻進城里,政府軍組織反擊,雙方在總統府附近的戴高樂大街展開激烈的巷戰。戴高樂大街離新上海飯店只有1公里左右,連雪花從門縫里看見肩綁黃帶的政府軍不斷從店門口撤退,而肩綁白帶的反政府武裝則接踵而至。此時的恩賈梅納已被炮火摧殘得支離破碎,大街上尸體橫七豎八地躺著,流離失所的孩童蹲在街頭哭泣,很多店門洞開。店里被洗劫一空。
中午12時許,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打破了新上海飯店的平靜。電話是一名福建人打來的,他和另外三名福建老鄉被困在戴高樂大街上。戴高樂大街是政府軍和反政府武裝爭奪的焦點,槍彈、炮彈、火箭彈不時在大街上爆炸,四名福建人無法突破槍林彈雨的封鎖。再等下去,他們隨時都有可能被流彈打死。
掛上電話,連雪花神情嚴峻,店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十幾名同胞圍坐在一起,每個人仿佛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人一定要救,都是喝黃河水長大的,血脈相連啊!可問題是怎么救,開越野車去,目標太大,交戰雙方都有可能把槍口對準越野車,因為他們弄不準這輛車是敵是友;徒步前去,也許還沒到目的地就會被流彈擊中。
“我開摩托車去!”連雪花終于想出了一個辦法。主意不錯,可馬立招實在不放心妻子,這個風險太大了!可除此之外,再也沒有人能想!更好的辦法,因為店里的華人除了連雪花,沒有人會開摩托車。怎么辦?救還是不救?馬立招面臨著兩難選擇。一邊是朝夕相處的愛人,一邊是血脈相連的同胞,最后,馬立招咬了咬牙:“救!”
連雪花收拾停當,和店里的人告別。馬立招知道,妻子這一去,也許就是永別,他盡力忍住眼淚,給妻子捋了捋頭發,幫她扣好頭盔。馬駿和馬驥再也忍不住了,他們撲進媽媽的懷里,眼淚汩汩涌出。店里的華人都哭了,三名摩洛哥客人悄悄試起了眼淚,他們用生硬的漢語說:“中國人,太偉大了!”
連雪花出發了。耳邊不斷有子彈呼嘯而過,炮彈就在不遠處爆炸。快到戴高樂大街時,密集的槍彈像蝗蟲一樣在天空飛舞,在如此猛烈的火力下,要想越過火力網去救人,無異于自尋死路。連雪花斟酌再三,決定退回到安全地帶,等火力減弱時再相機行事。連雪花把摩托車停在一建筑物內,等待救人的良機。半個小時后,連雪花再一次駕駛摩托車來到戴高樂大街,此時的彈雨似乎比先前更密集,連雪花又一次被逼退。
此時,在戴高樂大街一處門面房的二樓里,四名福建同胞正瑟瑟發抖地蹲在墻角。幾個小時前,兩名當地人被炮彈擊中,就倒在他們的腳下,腦袋汩汩地冒著血。門面房四周的玻璃全被打碎了,墻壁被炮彈掀開了幾個豁口,不時有彈片從豁口飛進屋里。
又過了一個小時,連雪花側耳聽。槍炮聲似乎小了一些,她不再遲疑,發動摩托車朝戴高樂大街風掣電馳一般駛去,很快找到了福建同胞的位置。由于摩托車一次只能載兩人,連雪花兩進兩出戴高樂大街,在密集的槍林彈雨中繪就了一幅“巾幗英雄救同胞”的壯麗畫卷。
2月3日:替酒店換一張臉保衛同胞
2月3日,戰爭仍在繼續,戴高樂大街依然是火力最為集中的地方。在大街的一頭。幾位溫州老鄉死死地鎖住店門,躲在店里祈禱戰爭快點結束。由于在戰區,街上流彈飛舞,沒人敢到這里來搶東西,但另一件事卻讓他們心驚肉跳:他們店的隔壁是一家煤氣站,昨天有16個煤氣瓶同時爆炸,巨大的沖擊波掀開了店面的屋頂,灼熱的氣流幾乎讓人窒息,店面的墻壁被炸得千瘡百孔,如果今天再有流彈落下,后果將不堪設想……
上午11時,連雪花接到了溫州老鄉的求救電話。這一次,連雪花沒有絲毫猶豫,駕著摩托車就出發了。戰爭對每個人都是一次洗禮,丈夫平時老說她膽小,可這兩天,她像是完全變了個人。
幾名溫州商人被接來后,新上海飯店里的華人數量達到了37位。此時,恩賈梅納全城斷水斷電已兩天,通訊早已中斷,只有座機和喀麥隆的MTN可以使用。交戰區已推進到總統府附近,新上海飯店成了非戰區。也正因為如此,街上反而變得更亂,一些趁火打劫的黑人上街瘋狂搶劫,不斷有劫匪抱著搶來的東西從酒店門口經過。從門縫里往外看。有人抱著被褥、水龍頭、衛生紙,有人拖著輪胎、鐵皮、門框,甚至連衛生間里的馬桶,他們也不放過。時不時有人砸酒店的門,“砰砰”的響聲不絕于耳。
馬立招很清楚,新上海酒店并不安全,歹徒隨時有可能破門而入,一旦讓他們看到停在院里的皮卡車(中資企業離境時留下的),還有酒店里豐富的物資,以酒店現有的人手,難以抵擋他們的瘋狂搶掠。辦法只有一個:團結起來,自我武裝,保衛同胞。
馬立招把妻子和兩個兒子召集在一起,“臨時家庭會議”只開了10分鐘,馬立招以一家之長的身份下達了三項命令:1、由妻子連雪花說服住在酒店里的兩名乍得客人,請他們擔當酒店警戒,因為他們有兩支沖鋒槍;2、由兩兒子武裝住在酒店里的所有成年男性,必要時可震懾入侵的劫匪;3、對酒店進行偽裝,用以迷惑準備打劫的歹徒。
很快,連雪花說服了兩名乍得客人。連雪花精通法語。這幾天,她的勇敢和善良,贏得了酒店所有客人的尊重。包括兩名乍得客人和三名摩洛哥客人。連雪花讓兩名乍得客人端著沖鋒槍,不時在窗口明顯的位置晃悠一下,目的是想警告外面的人:瞧,咱這有警衛把守。
接著,馬駿和馬驥兄弟倆把酒店里所有的空酒瓶全部搬到樓上,放在窗口和樓梯口的位置,準備在歹徒來襲時,用它當手榴彈使,并給每個成年男性劃分了守衛的地盤。當同胞們得知配發給他們的武器竟然是酒瓶時,不竟啞然失笑。
趁天黑,馬立招找來許多破爛物件,堆在皮卡車和越野車上,把這些車輛偽裝成一堆破銅爛鐵,并和僑胞將看上去值錢的東西搬到樓上。這樣一來,無論劫匪扒窗戶還是從門縫里偷窺,呈現給他們的是一片破敗景象,似乎酒店早被人洗劫過。
馬立招的一番苦心很快有了收獲,砸門的少了,一雙雙貪婪的眼睛也從窗戶外消失了。
2月4日:生命之水和故鄉的月亮
2月4日,戰爭仍然沒有結束。已經斷水斷電3天了。
馬立招決定出去找水,再不喝水,店里的同胞快撐不住了。然而,哪里去找水呢?城里的居民都逃走了,家里的儲備水要么被劫匪搶光了,要么被炮火震漏了。馬立招小心謹慎地在街上轉了一圈,什么也沒找到。同胞們安慰他:“別著急,我們能撐得住。”可馬立招知道,乍得的氣溫不比國內,這里常年高溫,一天不喝水,身上的水份就像被抽干了一樣。后來,經過輾轉打聽,終于獲得一條救命的消息:消防隊有水賣,只是價格高得嚇人,10立方水要700元人民幣。
700就700吧,現在保命要緊。可誰去買水呢?到乍得消防隊必須穿過反政府武裝控制的區域。連雪花要去,馬立招沒有答應。這次無論如何不能再讓妻子去冒險,他要親自去。
丈夫走后,連雪花的心一直劇烈地跳個不停。她擔心丈夫出事。一個小時過去了,丈夫沒有回來;又一個小時過去了,丈夫還是沒有回來。連雪花快急瘋了,她決定出去找丈夫。剛準備出門,門外響起了汽車喇叭聲,她迫不及待地打開門,丈夫風塵仆仆地站在外面,車上有好幾桶飲用水。連雪花悄悄拭去眼角的淚水,笑得像花一樣燦爛。
大家七手八腳把水抬進屋,像寶貝一樣看著它。這時,又一個好消息傳來:經過中國大使館和法國軍事基地聯絡,法軍答應明天早上派裝甲車護送23位中國僑民去法軍基地,然后再用飛機將中國僑民送走。
終于可以回家了,聽到這個消息,同胞們抱在一起失聲痛哭。
這天晚上,37名同胞圍坐在一起,像過節一樣嘮著家常,對著家鄉的方向舉杯痛飲。國內的今天已經是臘月二十八了,各家各戶大概都辦好年貨,等著過年了,一些心急的孩子可能正在樓下放鞭炮……夜色皎潔,每個人的心都飛到了地球的另一邊。
2月5日終于來了。23位同胞和馬立招一家告別,有的去抱馬立招。有的去抱連雪花,每個人都淚光瑩瑩。“我永遠不會忘記這里,永遠不會忘記你們一家人。”上車前,溫州藉的丁女士還在抹眼淚。
裝甲車開走了,連雪花的心仿佛也被掏空了,這個熱熱鬧鬧的大家庭一下變得冷清起來。由于法軍核定的護送名單不能隨意變動,為了不影響其他人離境,她沒有讓兒子和店里的伙計上裝甲車,但這里的戰事還沒有結束,讓他們果在乍得畢竟不安全,她決定自己開車送店里的服務員和兒子去喀麥隆。雖然兄弟倆不同意離開,但最終沒能拗過母親。好在現在政府軍已經控制了大部分地區,秩序有所好轉,一路上有驚無險。
送走兩個兒子后,連雪花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夫妻倆開始張羅明天晚上的年夜飯,畢竟,還有10多名同胞要在這里過年。飯店里除了冰凍的蝦仁、牛肉和兩瓶罐頭,再也找不出別的菜了,僅剩的二兩蔬菜也已干巴得不能再吃了。盡管如此,兩廚師愣是拿出了看家的本領,做出了十幾種口味,每個人吃過都夸味道好。正在那時,忽然傳來幾聲“咚咚”的敲門聲,連雪花仿佛心有靈犀。飛奔過去開門。門打開后,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兩個兒子滿臉風塵地站在她跟前。“媽,我們回來陪您過年!”馬驥用沾滿塵土的臉在媽媽的臉上輕輕蹭了一下……
這一晚,連雪花是面帶笑容、枕著槍炮聲睡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