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白色的。連同我所穿的,也是白色。時光是失控的流水,水中所有事物,都在按照自己的質量與速度,遷移其位,即便仍是原本樣貌。
——我承諾,一生守候你……
——我愿意。
這樣坦誠的告白,緩慢而簡易地被講出來。
而承諾,也被說出口。
那么,我愿意。
世界是白色的。連同我所穿的,也是白色。
時光是失控的流水,水中所有事物,都在按照自己的質量與速度,遷移其位,即便仍是原本樣貌。
河流上游或是發源處,我張開嘴唇,念著一連串的字母,卻沒有聲音。
對方或許領會,或許忽略了。
不論如何,永遠不要回答我。
……
2005 年,下午,桌面落滿灰塵。
剛剛打掃完的教室。
學生們各人各擦桌上塵。有人被嗆到,咳嗽起來。我忍耐住笑意坐在穿插無數人來人往的小過道的右岸。
其他人都冷漠無反應。只有我發笑了,有一點聲響的微笑。齊刷刷的眼睛逼視過來,又都收回。無人附和。
那個咳嗽者,惡狠狠瞪過來。
我埋頭閃躲。
然后我忽然覺得一切都冰冷無味起來。
充滿了壓抑和沉默的氛圍。
我在別扭中,刻意閃躲著尷尬,我轉頭問,同學,你叫什么名字?陳賓懸……
我念出他教科書的脊背上的名字。
后來,郴懸跟我講解準確的讀音,這個字是地名啊,念,chen。
他說,與它接近的還有“嗔”,就是舊式小說里最愛形容女孩子的詞語之一。
他說的很對,閑書看多了,我同意這個說法。專注于某些女性歷史描繪的老派小說,最喜歡動不動說出來游蕩在江河湖海的遠大理想的女生會嬌嗔,以突顯其浮于表面的豪邁和灑脫。
視線轉移,我像是被釋放出尷尬牢籠,卻又掉入另外一個。
右岸是一組和二組。郴懸在左岸,三組四組與我所在的這邊共同構成只經歷一個夏日的文科班。
我們是跨越了殘忍無硝煙的悶戰而聚集在此地。
M 中高三年級(9)班。前面七個班是理科。剩余兩個班是文科班級。
我們與他們不一樣,徹底兩世界。因為我們只有一年之限。是本市所管轄區域所有中學里沒有抵達大學的寄存品。
密密麻麻的班級,仍然有不少人喊他,賓懸。他從不糾正他們。
班主任之外的其他老師和學生,幾乎多數叫錯。那么你唯獨與我對質咬文嚼字懷有什么意圖,請給我半個解釋。他關上練習本,視線若鋼琴曲,行云流水傾瀉而來。我對望到他,心臟里生出蜂蜜與塵土的混雜感。那是復雜的調和。
最初,我醞釀如此困惑。
很快每個人最核心的底細都開始明朗。在這個特殊的班級,從前的那一次高考的分數,便是每個人的勛章,不論榮耀或羞恥。因為班主任很無所謂地念誦出來,他掌握著全部資料。他說,同學們,這是你們的上一個終點,下一個起點。不過你們沒有太多的機會來有下下個起點。
就在剛才,他的分數使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氣。他如此之高的分。帶著震懾。難怪他對所有人都愛理不理。陳郴懸,634分……
郴懸,默默的郴懸忽然笑了,他大概是被臺上班主任的語調給感染了,他嘆一口氣,說,必須一定非要上了那所大學不可。他的腔調帶著殺身成仁與凜冽的仇恨。PK 大學有這樣值得你視死如歸下死誓嗎?我問。
有的。他回答。
虛榮還是光榮?我冷笑一句。
郴懸放松拳頭,也笑了,你真直接,哪里分得那么清楚。
直接有什么不好呢?我說。活得這樣壓抑而灰暗的青春,充滿了陰霾。仿佛念大學是人生唯一價值。
總之,上不了它,我就再來一年,不到黃河心不死,郴懸說話的表情那么激動,他的架勢帶著毀損自己也要成全目標的氣勢。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努力陳情表述的時間,他眼睛深處,總似乎能夠覺察到極其細微的一絲反諷。一點點的矛盾。
我有些被震撼到。我咳了兩聲,說,那我預祝你成功。
這個特殊的(9)班是復讀班,就像是離婚了再談了異性朋友卻又沒有確定身份那樣沉默而尷尬。所有的人基本上不愛說笑也不會說笑,每個人要么戴著眼鏡埋頭看書,要么拿下眼鏡什么人都不看,只是發呆。只有郴懸還帶著絲毫人氣。如果對比其他人活像是墓地里的鮮花。但我知道其他沉默的墓地都帶著一千年世紀交替發憤圖強一定要再生再世為人的執念。
還是有區分的。
不管什么時候任何地方。人與人被區分開,因為不同的動機、際遇和實力。
郴懸放棄了R 大保送,去參加考試,偏偏最后又三分之差,站在PK大門外。按照排名R大也不過是比PK大少了一兩個名次。但是,這個世界上被記得的永遠只有第一,哪怕是自封的傲慢于世的第一。第二第三第四,那只配凡人的榮耀。第一是神的領域。
郴懸同樣與眾多其他人保持距離,保持敷衍。
些微的破例,是他糾正他自己的名字。
我喊他名字,是在開學后不久。我懷著忐忑疑問需要求診一下,陳賓懸同學,你有沒有信心今年考上?我的小靈魂已經被上一個夏日之戰驚濤駭浪過了。心有余悸的是慘淡的遠離二類大學分數線23 分的驚恐。連個本科都是危險的。我想我大概是迫切地需要在同學那里尋求一種安撫與寬慰。
那么郴懸,他回過頭來,說,是郴懸。C-H-E-N,他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回答。
我想我如果還保留著羞恥心我將會耿耿于懷而叫自己難受,因此我決定厚顏無恥地輕描淡寫地“哦”了一下。我們的對白是因為我們就近,只有一條小過道是因為人數大大超過了教室的容納量。上了廁所都要跨越大群人,那么坐在邊緣的反而是幸運兒。而這個桌面地理地圖的勾勒,是班主任嚴格按照名字字母順序擬定的,班主任說,為了公平一點,我知道你們這些人心里都有郁結,一點敏感會折磨得晝夜失眠。
班主任繼續補充的一點是,我知道你們都很自覺,你們已經大正常班一年,很多人已經成年了。話我還是要丑說,不要談戀愛。否則你干脆別讀了專心去談,不專心再讀一年恐怕也是瞎子點燈。
我看見下面很多人機械性反射一樣蠕動嘴唇,一定是在接口下面的話,卻又不想張揚出來。
白費蠟。
白費蠟……
生命何堪,如此短暫,還要憑借侮辱與恐嚇漸緩得到成長。
再拼一年,無論如何有個本科混到手掌心里,就可以對父母對自己交差了。我默默念誦我心目中處于那一批次的院校名目。爛熟于心的選擇,有限的選擇,懸心而充滿未知的茫然。
那男人在講臺上震怒幾乎可以壓倒任何暴君。臺下摒息而聽,鴉雀無聲。他咒罵和贊美同步進行。他捏著最近一次的模擬考試成績,他細致工作到前后每次分數都有明確的電子表格統計出來。那么進步者被贊美、水平穩固者將被警告,而落后者,是侮辱。
持之以恒的侮辱,是豬腦啊?每天吃的喝的都制造成垃圾了啊?是廢物啊!
眾皆臣服。腦袋低到塵埃里去。
我的名字被念到的時候,我閃躲從臺上俯射而下的,穿心臟而過染了毒蛇之液的目光與語言的萬箭,只不過想少中幾箭。這樣的過程里,我更加低頭,我猛烈撞擊到桌子上,仿佛靈魂離體,鮮艷灰白又因敗壞而腐爛。我便哭起來。
哭有用那還要努力干什么?懦弱的人不配享受成功的喜悅……
臺上繼續語氣冰冷譏誚地高談闊論。
我偏轉腦袋,痛楚使我脆弱可憐。郴懸看見了我的眼淚和我面部通紅的狼狽。那是復雜眼神,復雜到,那個瞬間,我無以領會。
郴懸,滿面譏誚仰望臺上。
像是目睹強大與羸弱之間的恃強凌弱而不屑。
終于有人與之對抗。
沉寂的瞬間。
完全可以被覺察到的不滿。
底下的臣服大眾紛紛冒險旁觀,這樣戲劇性的變化是對人難以克制的好奇心之誘惑。
某些同學,不要仗著成績勉強不錯就飄飄然,真要考上了才算數,才有驕傲的資本。就算考上了,也比別的天才多花一整年。也不值得驕傲。
老師,還是別耽誤大家的時間了,大家都等著,請您給我們繼續上課吧。他站起來說。這是冠冕堂皇的盾牌,萬千冷兵器撞擊其上,火花四濺。
臺上似乎被噎著了。
教室恢復了習題講解的氛圍,ABC 步驟、線路解答注意、名詞解釋、多項選擇填空……
猶如磁石吸引目光里的鐵粉,郴懸的側面剪影,動人心魄,我一再余光偷看。小心翼翼的樣子,我不敢去看他的面孔和眼睛。即便是被沉重的氣場掩蓋的教室,也仍然有人散發光彩。心照不宣而已。
我的胸口里,是芬芳與苦澀酸楚,是蜜糖與阿斯匹林被加熱混合吞服下,因此而充滿紛亂的味道。有什么東西在誕生。
一旦誕生,不可能輕易消弭。
嫌疑由此而生。
黃昏,晚飯后的休息時間。我在學校售賣部買筆芯。陳郴懸迎面而來。然后并列返回教室。
我是撞痛了才哭的,我說,言不由衷的搭訕。
我知道這個老師。他不過是最近向上攀失敗了,拿我們出氣而已,況且我們過重點線的名額直接影響到他的獎金和前途。郴懸口氣淡漠,仍然是些微的譏誚。
另外,我也不光是因為你,他說,我理解班主任的想法。然后他就沒有說下去了,另外的老師換進來,爭分奪秒開始授課和發下考試試卷。累積又累積的試卷是唯一的主題。郴懸的話說到一半就截止了。
而我沒有追問下去。
直到他拿筆在我的試卷上,不出聲地勾勒思路。那是解題的小訣竅。在人人都是潛在競爭對手情況下烏眼雞心理泛濫。
郴懸,陳郴懸。
我該怎么謝你?
到了高三,班主任會逐漸拋棄丟舍下某些同學的。他會越發傾斜給那些有希望上的同學。他的公平,只是一個觀察期,學期到中間時,座位大調換。
郴懸仍舊在邊緣。這是便捷出入的黃金地段。
而我已經靠窗戶去了。
并且,我只能自生自滅。陽光雨露分到我這里已經太少太少。舉手尋求幫助的資源,瓜分完畢。晚自習墨守成規地進行著,全靠自覺的名義是盤旋的幽靈。在11 點熄滅日光燈以后,蠟燭們紛紛奉獻卑微的肉身。班主任不提倡也不反對,但他的眼睛常有巡視時刻散發的鼓勵。
堅持到最后的,有郴懸。
亦有我。那是凌晨極深的夜色,反而趨向些微的透明,微微的光線彌漫在空中。有那么一個片刻,我完全走神。自生自滅,自生自滅的復讀生。我嘲笑自己。很多人已經連自己的男女身份都拋棄了。多一點用功多一分優勢。他在,我在。我在,他也在。仿佛默契。
但是我看見郴懸在紙張上寫寫畫畫。當我經過他,出去洗下臉獲得半分清醒,我窺視清楚他在做什么。他在白紙上涂鴉,根本沒有解題,也沒有誦讀記憶單詞,更加沒有來點什么鼓勵自己加油的話語或是內心獨白。
他在教室里,不過是,空、耗、時、間。
一切似乎帶著曙光之熹微。微薄的,又克制著的。不需要公開與明朗的。
我無以為報。澎湃而洶涌,卻只在海面以下移動。據說所有的河流都最后流向大海。那么,河流帶走多少東西?即便是沒有帶走,多少事物也改變了原來的位置。多多少少,遷移其位。
即便是愛不求報,也亦點滴鐫刻如木版畫。
我們的首都我在念初中時去過。那里有著與一切城市差不多的生活,也有著嘴巴足夠厲害暢談天下的市民和計程車司機。那是日益密切熏陶出來的功夫。
那里有許多高等學府。那里,有后來郴懸終于抵達的PK 大。
郴懸與我,我們小心翼翼,不因為些微出格被抓住把柄。至少,我們所做的,都是在爭奪流水一樣的時間。時間就是生命,因人而異,有人沉重,有人不值錢。
但在此之前,我們還是有間或的小往來。他的不銹鋼杯碗我常常飛快地一并洗好還給他。他默默不言謝。我們如果交談,話題是這樣的:
你為什么去年沒走成?
差了那么3 分。最后有道題忘記做了。
今年有把握沒?
有!
然后沉默。
然后再穿插一點,順序反過來:
照這樣努力你進個二本沒有問題。
祈禱上帝保佑。我回答。
世界上沒有救世主,郴懸露出復雜的笑容。他有著與一般學生區分開的氣質。不是什么高貴也不是什么驕傲,而像是什么都按部就班進行的淡漠,像是經過了許多事情的人,該有的無奈。那么他的失誤應該也不過是小插曲,他穩固的表現和原本就高得不像話的考分,只需要稍微注意一下就ok 了。
我大概心懷的還有一些敬仰。功課太過優秀的人,在普通學生心目中,是有魔鬼大腦的人。
繼續是蠟燭燃燒的夜晚,我們保持著適當的關系。某個晚上,我經過他身邊,看向他,他似乎有點疑惑,有什么事?
我忽然張口,無聲無息,只是蠕動口腔,一連串字母。那么迅速,無從確認。好比隱藏的世間一切秘密,隱形墨水一樣不想被確認。郴懸笑一笑,打啞謎?調皮搗蛋啊你!聽他說話語氣,感覺有時候就是地道的大人。大約他的聰明與成熟,本身就一起超越了一般學生。我想我的樣子,一定如他解說自己名字時候的引經據典,我在發嗔,女孩子的發嗔。
沒有多久,郴懸被班主任叫進辦公室。沒有人知道他們在辦公室有什么樣的交鋒。但大家都看見了郴懸回來的時候,面色帶著激動過后的黯然。
關于他的了解日益增多,而考試也終于逼近。我們不再有多余的對白,他充其量,在吃飯的空隙里,與我略說一句,加油吧!
我只能回答以“你也加油!”
一個月又一個月,前后追趕著度過。我們不再走到一起洗碗,也不再一起熬夜了。因為班主任說,到最后的期間,就要預備好休息,否則考場上睡著了,就可笑了。
班主任永遠是那副對世道與任何人都尖銳的態度。像是他天然信仰的哲學是刺猬學說。他帶領眾考生住進賓館,他說這樣方便集中管理,專心應付考試,吃飯什么的,不用自己費心。然后男女生各占一層樓,3 人一個房間,和誰住什么房間,可以自己安排自由搭配。
緊張感在第一場開始的時刻,抵達巔峰,然后慢慢下滑。已經有過經驗了,反而鎮定了。是的,我并無太大理想,也沒有那份實力。
出了第一天的考場以后,遠遠地,我看見郴懸上了一輛小汽車。
第二天的考試結束以后。天已黃昏,我看見郴懸站在門口,像是等待著什么人。我要不要走上前去?大約還是不要了吧!但是,仍然無法克制地凝望著他。
保持著距離。我們始終有距離。
最初是一條小小的過道。
后來,是我在教室偏遠冷僻的角落貼近窗子;而他仍然有著優待地位。
一個半月以后,班主任終于面孔上出現了許多的笑容,在教室外,我被自己的母親領著謝師,這個強大而厲害的班主任,只是象征性地對我鼓勵了兩句,然后撇開我與母親。
母親誠惶誠恐而又喜悅地展開大學錄取通知書。果然是二類本科。雖然是本地不為人重視的學校,但已經了卻她的心愿。在父親很多年前撒手以后,我必須完成一個遺愿。再艱難,也要完成。
班主任和許多家長在客套。成全了孩子,也就是成全了家長。綿延繼承的夢想,是幽靈的影子。
郴懸也出現了。他站在班主任跟前,在交談著什么。我看著他,他終于回望了我一眼,我看見他似乎在微笑,他是唯一,唯一進入PK 大的榮耀。他的生命終于理所當然開始釋放耀眼光芒。我張開嘴巴,無聲無息念誦著一串字母。他卻又轉頭了。
然后,班主任看了我一眼,恍若無人。
我與母親上車返家,他與父親同行,他看我最后一眼,欲言又止。
班主任是他的父親。
當時無旁人知曉。
所以當時唯有他敢于反駁。現在大家知曉了,唯有驚嘆。
一個人如果復雜,那是因為他的命運使他復雜。起初是命運造就了性格,后來,是性格決定了命運。唯有一個男人,才最了解另外一個男人,在逐步成長的過程中。
他要他實現最高沖刺的目標,因為當年他以極小分差錯失PK 大,命運扭轉,變成了中學教師。在小城郴洲虛度光陰,發奮后調到省城的重點高中。他出生時,父親為他命名,郴懸。
各自去各自的大學,大一時刻,我們通了幾通電話。但索然無多話,客氣溫和的問候,就收線。我們并無其他話題,只談天氣,在學校餐廳吃的好嗎……
我們每個人從誕生就承載了一些東西,懸空的,等待實現的。
幸運的人沒那么重。
不幸的人,很嚴苛,但命運有其自己的邏輯。比如某個鋼琴青年才俊,揚名世界后說他的父親總是強迫他從小練習,手指出血,稍微有懈怠便是懲罰。小時候他百般仇恨,但長大了很感激他的父親。使他得享如此龐大的榮耀和成功。
電視節目里鋼琴青年侃侃而談。他勢必使很多人憧憬羨慕以及原諒了他的過往。但是我坐在電視機前,漫長的煉獄之行因為錄取而塵埃落定,漫長的暑假,有生之年,最漫長的暑假。看著那個年輕的面龐,我忽然胸口翻涌,那么難受,那么難受。
俊朗的鋼琴青年笑回,“起初也抗拒,也反抗,又哭又鬧……”
“后來就習慣了……我感謝我的父親,我知道他是愛之深,責之切,在其他孩子浪費光陰時候,把我按照天才的標準在培養……”
我忽然覺得,他的表情與陳述,郴懸也有過,說得那么完整而用心,眼神極深處,卻藏有著不明白的微小東西。稍微粗心就忽略了。主持人似笑非笑地問,那你快樂嗎?
郴懸,你與我日益遙遠。
你快樂嗎?
……
把自己兒子放置自己眼皮底下,是怎么樣的安排?命運復雜而含糊,使人如墜落密網。
那年吃完飯在水龍頭那洗碗,他似乎享受這一點點的服務。
“你怎么會忘記做一道題目呢?”
“因為我想忘記。”那么倔強的話。那是暗帶黑色怨恨的潛流,左右人的行為。
“有喜歡過的女生么?”
“有的。不過,我放棄了!我父親嫌她平庸。但是……哪個年輕人不想有愛,歌德都說了……”他不是高智商低情商。
他沒有引用原文來敘述,仿佛生怕流轉到他人耳朵里,起到不好的影響。關于少男少女懷春多情的原詩句,是沉默在他心里的認知。
答案如魚骨,與喉頭誓死搏斗。
假若任何人以為屈服的是柔軟的喉頭,那他錯了。
魚骨或是被維生素c 軟化或醋軟化,或是到醫院門診口腔科取出,或是被人體自然給嘔吐出來。
到學校拿通知書的那天,返回路途上,我在車上哭了那么久,哭得那么厲害。我只是撞到車窗的玻璃。母親慌亂不知所措。在我與郴懸的縫隙之間,是畏光的昆蟲,是白耗的蠟燭。生命被浪費掉也許是人類的四萬萬種活法之一。有些耗費,如同蠟燭。那是同等的活法。
蠟燭在那夜安靜燃燒,秘密等待揭曉。我像是洞悉未來與郴懸,我們確乎有默契,這默契太過默契了。他要走的人生,與我分線分道。
我們在同樣的河流里被沖洗浸泡,重與輕的事物,各自速度不一地漂移。我們心照不宣。我們不能夠為彼此而中斷或停留,我們無從挽留,我遠遠落后,我只可保留你背影輪廓。因此各自回避。我再無郴懸消息,不可交集。
永遠不要回答我,也不必。因為,我無法承受成為答案的告白的重量,那將一生在我腦海里回蕩,妨礙我與幸福觸手。我們有壓抑的洶涌的情緒被克制了。
日后他百倍光榮。
抑或他已經百倍榮耀,刊登在學生雜志上供人景仰,甚至有一位異國洋妻。父親是他的至親,與他,互為命運之懸,要將漂浮錯失的東西,拉下來,落于地面。重新安排一道航線。
他從最高學府再度躍向海外高等學府。他是不斷前進,已經不打算回頭的一班航機。時間與空間,拉開來,像是不斷被碾開的錫箔,最后生出縫隙,而破裂。他父親也成為手握圣經一樣的權威,自有千百人求取真經。
而我的啞謎是散開消弭的告白,郴懸也許知道,也許不明了,也許明了但他保持了沉默。然而之后是恒久的沉默與遠離。我們終歸不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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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h—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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