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３月繁花盛開

我們是最好的朋友，所以我們不離不棄，哪兒也不去。他一邊叫我Antidotes，一邊說著好聽的謊話。

one

此 處

高考不知道什么時候結束的，只記得早晨像政治犯一樣被運送到二中，下午像國寶一樣被恭迎回來。這期間我能看到白水騎著三年沒換的小車，夏天的氣息鋪天蓋地。

白水是年級前五，大考小考無一例外。在那個年代前五就意味著桂冠光明榮耀，所有人的夢寐以求。家長會的時候我媽用贊許的目光看著他，之后又慣例地對我的成績單長吁短嘆。百人的階梯大教室，總有人在長吁短嘆。

他說，我喜歡這個城市所以會留在這里，你也很喜歡這里吧？我們是最好的朋友所以我們誰都不離開誰。說這話的時候我們正在洗盤子，厚厚的瓷瓦擋住了他的眼睛，那話題沒有繼續下去，很久，泡沫混著色拉醬灌進了我的手套，我叫了一聲真惡心。

他說他會留在這里，有一霎那我信以為真，即使所有人都知道他會去A 大、去北方。

高考顛覆了我們的位置。我發揮超常，他發揮失常，不再是前五。我填了南方，他填了北方。

七月的早晨他忽然敲開了我的門，問我學校的事情。我說沒什么，只是想生活在別處。他笑了。

我們并不是什么好朋友，可正如他所說，我不想分離。那一年，他北我南。

two

南 方

一個人坐在南行的列車上。四周傳來高低起伏的鼾聲，我用被子遮住腦袋，腦子里是明天的陽光。高考結束了，我放棄了中文系，讀了管理，家里人都露出欣慰的目光。

閉上眼睛，夢里的白水有一個很大很大的頭和小小的身子，我想起那是小學的時候，白水長長的睫毛被陽光染成喧嘩的金色。

我要跳了你信嗎？

我不信。

然后他從樓頂跳下來，沒有猶豫和遲疑。鮮艷的血蔓延開去，沾濕了大地，白水靜靜地躺在那里，還帶著一絲微笑。我忘了當時我是怎樣喊叫怎樣哭，他們總說我心疼他多過自己。后來，他毫發無損地來上學，甚至完全忘記了那件事情。那件事情之后我再也沒有去過白水家，他的父母因此冷戰了，他不可一世的媽媽如今天天以淚洗面。

小學的時候，白水幾乎都不說話。他厭惡母親的顯赫。直到高中，他開始騎著那輛小破車來上學，毅然成為“人窮志不窮”的典范。沒人注意過他臟兮兮校服里面的DiroHomme，好像我們天生都是平等。

下車，檢票，我終于來到這個擁擠的城市，還有傳聞中全世界最可怕的火車站。

Antidotes， 我看到黑色的迎客牌上血紅色大大的印象派字體寫著我的名字。那些熟悉的字母下面是一張被陽光曬成奇怪顏色的臉。他的話在我腦海回轉，我們是最好的朋友所以我們誰都不離開誰。

你怎么來了？

你不在，我居然想你了，他說。語氣好像在抱怨今天的蛋餅又漲了5 毛。

那一年，他往我來。

three

屋 頂

我在白水租的小屋里住了下來，白天出去上課，他呆在屋子里，沒日沒夜地折騰著那些pvc，床上放著制服美少女的等身抱枕，屋子里的BANDAI 包裝盒的占地面積已經超過了床和衣柜。

模式化的自我封閉。

我精疲力竭回來時，他的ipod 正外接著１５塊錢地攤買來的音響，鋪天蓋地都是linkin park。吵得不行，我一路小跑到樓頂，樓頂是白水特別租下的小花園，這里的天氣四季如春，房東在樓頂種上了各種花，我在瀲滟的花事里眺望對面的操場。附近Ｋ中的穿球服的小男生一個人走在草坪上。

他應該是高三。只有高三的足球班會人間蒸發。他一個人徘徊在空曠的操場。燦爛的陽光灑滿了他干凈的襯衣領口，似乎可以透過空氣聞到他身上的青草香氣。忽然他轉過頭，清澈的眼睛望著蔚藍的天空，很快捕捉到了我的視線。

他對我比了中指。我對他比了其他四個手指，然后我們相視而笑，他的左眼淺藍色。

男孩叫子夜，在我們相互比手指的第三個星期，我揮手讓他上樓。他看到我，笑了。

下一刻，白水緩步從屋子里走出來，我們三個變成了定格水彩畫，像韓劇里下集待續的狀態，linkin park 是突兀的片尾曲。

子夜興奮地跑進白水的屋子，對他的模型指手畫腳。他們笑得很開心，我也被渲染了。

那天開始，這個永遠穿著淺藍色校服的男孩子變成了我們屋子的常客，他一個人住，身世如謎。還有，他的左眼球是假的。

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他理所應當地叫我antidotes。他還會用antidotes 造句，例句是：Antidotes，我喜歡你。說那句話的時候白水得了感冒，我們兩個蝸居在家里，他裹著大大的被子。子夜進來，自豪的句子就這樣脫口而出，一下子把我的臉給說燙了。我呆呆看著他，他篤定看我。

那一年，他冷我暖。

four

古 鎮

當陽光成片灑落在他的身上的時候，那個男孩總是邊啃著KFC 邊在草坪上慢跑，然后被大叔抓到，訓斥一頓。學校的規矩總是冗多，我邊刷牙邊看子夜受苦，他偷偷朝我微笑。

大一下的時候，子夜把我挾持到古鎮，白水坐在一邊，整理著商品，看到了客人也不微笑。這就是白水的計劃。那之后的幾年里，這家坐落在古鎮的模型店受到了格外的好評，他們成了新銳派代表。無數少女沖著他們而來。

白水在鏡子里面刮胡子。

那小子喜歡我。我說。

他只是哦了一聲，離開了。廉價的刮胡刀上留下了淺淺的血漬。

第二天我去模型店的時候看到他和一個時髦的女孩子有打有鬧，他親了女孩子咖啡色的頭發，他從未對我那么做過。我聽到手上的自行車鑰匙掉在地上，我迅速撿起來，跨上自己的車飛奔而去。

回到家的時候房東正在曬花瓣，它們就像我一樣喪失了水分，蜷縮起來。這時候子夜忽然從身后拉住我的手。晚上吃火鍋吧，我拿了獎學金。子夜粘著我，牽我的手。我回頭的時候看到白水和那個被他親頭發的女孩子在一起快樂地笑。好吧，一起吃火鍋，四個人。

白水和女孩子搖搖晃晃走在前面，我只能看到淺灰色的馬丁靴起起伏伏。煙霧繚繞的街邊小店，子夜點了我最愛的螺絲。子夜終于考進了Z 大。他和白水不一樣，他不是前五名，從來不是。Z 大在他的計劃里是一個極大值。放榜的那天，子夜說，我趨向正無窮了，看到沒。

看到了。

Antidotes，我喜歡你。

我也是。

那天晚上我們都喝高了，子夜回到宿舍，他的左眼發出一些暗淡的光芒。白水和我跑到天臺續攤，易拉罐鋪滿了一地。他漫溢著酒氣的身子覆蓋在我的肩膀上，兩張機票從他口袋里滑落下來，掉到房東的花簇上，漸漸隱沒。

西雅圖大學。這是白水一年前向他媽媽的妥協。我望著他被曙光照得淺色的眸子，流光溢彩。

記得我們交了幾個月房租嗎？

13 個月。

去年七月的時候他就租下了這個屋子，他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去A 大，但他租下這個屋子另有原因。

很小的時候白水和同父異母的弟弟生活在一起，但是某天弟弟從三樓掉下來，沒有人知道他是不是自己跳來下的。身子還裹著紗布的弟弟被送到了南方，白水從那時候開始畏懼他生母，她的至高無上。

離開之前，他在這里租了屋子，因為從這里的天臺看出去，正好能看到弟弟讀書的高中，能到看他每天早晨做操的樣子。

聽說那個時候，他弟弟的左眼神經被壓到，不能再看見。說完了故事，他就一直看著我。

那你女朋友怎么辦？這張機票是給她的嗎？我問。哼，女朋友。他冷冷重復我的話。

你喜歡子夜吧？他問。

我點點頭。接著，他當著我的面撕掉了其中一張機票。后來我才知道，那原來是要給我的機票。

那一年，他去我留。

five

云 海

我們三個在機場擁抱痛哭，還真像那么回事兒。白水說，你們要幸福。

你知道什么是幸福嗎？幸福是人的目的性自由實現的一種主體生存狀態，并且它正漸行漸遠，我和子夜繼續經營著模型店，我們一起吃螺絲火鍋，我們學姐學弟此志不渝的愛情被人傳誦了一遍又一遍。我們也接吻，在南方潮濕的空氣里面，老舊的天臺。

Z 大的一切都不是夢想里的樣子。生活越來越淡，幾乎要抽離我的思緒。只有子夜藍色的眼珠告訴我這一切都是真實，我曾經見證這個男孩子昏迷在血泊。

那天，白水離開的幾個小時后，給我發了信息。

Antidotes。行李好重，飛機上我總覺得還缺什么，想了很久，也許那個偉大的詩人說得對，我們從來都不缺什么。本來想睡的，可一閉上眼睛就夢到你了，夢里面你的頭很大，我笑出了聲。

Antidotes，我們永遠是最好的朋友吧。

不是的。白水，我從來都不是把你當最好的朋友。

“我喜歡你。”

在九月的陽光下，我按了發送鍵。總該有個結束，我望著頭頂的云海，忽然覺得釋然。那天我刪了他的號碼并換上新卡，決定一切重新開始。可是我的眼前卻變得朦朧起來。

那一年，他笑我哭。

six

家 園

交第35 個月房租的時候，我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他拎著提箱與我擦肩而過，清晰且熟悉。我小時候常常叫他伯父，他總會給我很多糖果。當他快要發現我的時候，我躲進了街角。

男人消瘦了很多，手臂上戴著黑色的綢布。他在我們住的屋子里空虛地徘徊，像個沒有靈魂的尸體。當天他就離開了，我沒能和他說上半句話。

子夜說他的爸來接他了，他終于不再是私生子。這樣的日子他企盼了很久，他藍色的左眼一直泛濫著光芒。他為這一刻犧牲了太多，甚至不惜學他母親從三樓跳下來。

也許你的后母和哥哥沒有想象中那么壞，他們可能還在思念你。我說。他的臉色立刻就轉為青白，他的眼睛告訴我他恨所有人。在他天真外表下掩飾著無休止的詛咒。

別為他講話了，Antidotes，他已經不在這里。以后只有我們兩個人，好嗎？

白水是你哥哥。

我沒有哥哥！

我看著陌生的子夜，長大了的他，和白水沒有一點相像。

從一個吊車尾到成了Z 大學生，擁有全市最有名的模型店，子夜像個閃閃發亮的傳奇。而這，都歸功于白水。他用自己停止學業的一年幫他的弟弟走上了軌道，沒有人會感謝他，他也不需要任何感謝。子夜只是習慣性地掠奪，他的爸爸，他的Antidotes，好像是理所應當。

我畢業了，子夜在為我們的將來做漫長的規劃。白水說這世間種種未必公平，他總是嘗試安撫人心。

我坐在天臺上，玩白水留下的Ipod。現在，你們每個人有已經有了一個家，每個人都有了自己想去的地方。就連腳下的花朵，都有屬于自己的花盆作為歸宿。

我聽到自己的高跟鞋發出微弱的響聲，和旅行箱的滑輪相得益彰。我以最簡單的方式離開了那條長巷。

那天，我趕上了午夜的火車，車廂的顛簸讓我覺得又回到四年前的不安。可是下一個車站我不會再見到白水舉著牌子等我，他去了西雅圖之后只給我發過一個消息，并且那個消息已經被我徹底刪除。燈光搖曳，我慣例地拔掉了電板，FuckingSeattle。

我應該是愛子夜的，所以不久的將來我也會愛上別人。隔壁的小男孩在看Benjamin 的漫畫。漂亮女孩身體的右邊爬著短短一行字

——再見，我混亂期的戀人。

漫畫的名字叫《Remember》，我記得了。那么，再見。總有一天，我不再是這個游戲里面行色匆匆的角色。

那一年，他遠我近。

seven

別 處

失蹤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在那晚之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們。

第二年，我看到子夜在報紙上登的尋人啟事，不曾間斷。

第三年，我在當年的新聞里發現一則消息，西雅圖飛往中國的航班失事，造成五人死亡，我很慶幸白水坐的是反方向的航線。

第四年，我終于懷著膽戰心驚去參加同學會，白水依舊沒有出現。我不敢問太多，也沒有人提起他，顯然他的話題已經在這幾年的時間里失去了娛樂價值。離開的時候班長隨便感嘆了一句：他為什么要回來呢。

白水趕上了那趟災難航空，因為一條不知所謂的短信。他不再聯系我，因為他已經不在人世。聽說白水的父母并沒有離婚，他們把對白水的愧疚都填補在了子夜身上。他活在仇恨和的恩情的矛盾里，一如從前。

第五年的時候報紙的尋人啟事停止了響動，那標志著我正式被人忘卻。米蘭·昆德拉曾經說，永遠不要認為可以逃避，每一步都決定著最后的結局，我們的腳正在走向我們自己選定的終點。

那年春天，我狼狽地回到我們曾經住過的地方，房東看到我的時候還能認出來。他問我白水和子夜怎么樣了，我低下頭。他們，在別處，很好。我結結巴巴地說。

房東泡的花茶還是那么香濃，他談起白水。

那小子可挑了，說是他最要好的朋友要過來住，所以要租間最好的，半天定不下來，后來看到這個陽臺才總算下了訂金。這個房子，最初的最初，是為了Antidotes 租的。我眼睛有點干，原來南方的風沙也會刺傷眼睛。

“記得我們交了幾個月房租嗎？”

“13 個月。”

“我喜歡這個城市所以會留在這里，你也很喜歡這個城市吧？我們是最好的朋友所以我們誰都不離開誰。”

花瓣散開了，飄浮在水上面，二次綻放好像一場涅槃重生。

可它們已經死了，即使艷麗如初。那年春天，好像都是一場夢幻，夢醒了，我們已經長大成人。我爬上樓頂，那里的花依舊怒放，不知疲倦。這時候房東那里傳來電視的聲音，我透著玻璃看去。

黑匣子里面，變得成熟的大男孩聲情并茂地念著他當選十佳青年的感言。最后的最后，他說：我要感謝我遠在天堂的哥哥，還有他的Antidotes。

學會了原諒的男孩子無比炫目。

Antidotes 這個名字是白水給我取的。他說，我會是解救他的藥。

然而呢？

生活是沒有解藥的。曾經花事了了，也許明年，又是一片花團錦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