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天

世有八苦，曰：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五陰盛。

圖/徐菲

修羅道

千年過去，我依然時時想起在佛前靜修的歲月。佛法蓮花，永開不滅，億萬年如一瞬。那個時候，我并不懂得，什么是吉祥天，什么是永世苦。那個時候，我是懵懂的阿修羅。

修羅亦稱“非天”。阿修羅境，是精靈的世界。我們福報很大，與天界眾生相去不遠。過往生中的善業(yè)力極大，卻因嗔恨的習氣，而未能生于天界中，只能以這種似天非天的生命形式投生。

我很幸運，在我還只是一抹停留在精靈世界的靈魂時，便被佛祖選中，作為改變阿修羅族貪嗔癡怨命運的使者，隨侍佛前，以佛法滌心，以靜修悟道。

佛前的歲月很漫長，但千年萬年也不過是菩提樹下的一瞬。靜修的日子暝默如黑潭，只有我寂寞的身影似夏夜流螢，微弱的一點綠光。

那一天，與任何一天都沒有什么不同。那一天，佛祖講法，五百羅漢在階下瞑目參悟，而我，第一次抬眼，看清了佛的臉。無相寶剎，莊嚴金身。他有一雙深邃的眸子，那一雙眼，是吞吐星辰變幻而后歸于死寂的波濤不驚。他有微微上揚的唇角，似悲憫眾生，又似洞悉世間萬端后的無情。

這只是我漫長靜修途中靈光一現的凝視，卻令我渾身震顫。仿佛萬古不變的光明天穹中，突然多了無數銀色微塵漫天閃耀。我，心動了。

佛停下講法，看著我，微微嘆息：善業(yè)是清凈法，不善業(yè)是染污法。你既未得清凈解脫，就當承凡世未解脫的一切眾生所當承受的六道輪回之苦，在地獄道、餓鬼道、畜生道、人道、阿修羅道、天道中循環(huán)往復，在數千個彈指的哀怨中，唱盡舞盡，歷諸生之怖，以贖其罪。你現已身在阿修羅道，便去其他五道走一遭吧。

墜落凡塵的那一刻，天地間一片靜默，沒有落花，沒有禪唱，也沒有諸生講經。我抬眼，只看見佛不帶一絲情感、永恒不變的眼神。天地鴻蒙，從此只剩這一種眼神。

地獄道

地府無日月。這里只有無邊的黑暗，黑暗中透明的魂靈如一個個帶著熒光的泡泡不斷從上面滲下來，轉眼又如幽暗的花瓣盛開在濕漉漉的泥地上。邂逅過的人，就這樣永遠消逝。

幽冥之花曼珠沙華盛放的那一日，我照例在幫孟婆分湯給大家。

奈何橋上的人很多，爭先恐后走過我身邊，搶喝了湯便跑，唯恐跑得晚了便不得投胎。

眼角瞥到，有一個影子一直站在我身后巋然不動。

那是個清瘦秀雅的少年，眉目里蘊涵著令繁花失色的哀愁。

我問他，為何不喝下孟婆湯去投胎。他低頭，我本就是為尋人自愿來到冥府，又豈會甘愿投胎？

自愿來到冥府？我張大嘴，你是自盡的？須知，上天有好生之德，自盡的人不愛惜生命，當在地獄里受盡八寒八暑八痛八癢之苦。究竟是怎樣的人，值得你這樣做。

他抬頭，回憶的眸子穿過無盡黑暗，“她是我最愛的人，卻不幸芳魂早逝。地獄那么冷，我一定要陪著她。”像是想到幸福的事，他輕輕地笑了。頓時，漫天彼岸花被一個青翠的影子揉碎，淡淡余香悠揚在空中。

“可是，我沒想到地獄這么大，找了這么久還是沒有找到她。”他低了頭，眼里浮起哀傷的薄霧，“我只能在奈何橋邊靜待，等她來了一起投胎。我們一定不喝孟婆湯，我們要記得對方。”

我忽然很羨慕他，至少他們有過海誓山盟、金玉良緣，而我，只能永遠地仰起頭，以卑微的姿態(tài)仰望我愛的人，即使望得再久，也換不來他半點回眸。

一天又一天過去。潮濕的地府里，時光與空氣一樣凝滯，粘膩腥氣。孟婆日復一日熬著湯，我日復一日站在橋前分湯，清瘦秀雅的少年也日復一日站在我身后等待。

仿佛等了好久，卻又似乎只是一瞬。他的等待已凝固成一種姿態(tài)，日日尋覓、日日失望，卻從不絕望。

直到，許久后的一天，我們親眼看見一對情侶興奮地牽手走到奈何橋頭，沖我們笑著說：“我們真幸運，一同殉情，又在地府找到了對方，現在，我們一同投胎，下輩子還要在一起。”

那一刻，他慢慢蹲了下去，眼眶里滲出水汽，漸漸氤氳，化成大滴大滴的淚。他的哭聲由小到大，像孩童的哭，帶著撕心裂肺的絕望，叫我的心也一痛再痛。

為什么上天如此殘忍，我們傾盡全力也不能和相愛的人在一起？我決意幫他，就當幫另一個自己。

我教他在七月半鬼門關大開，冥府最亂的那天誘開了守衛(wèi)，潛進了文書庫，我告訴他，只要篡改了三生簿，將他與她的名字寫在鴛盟冊上，他們就會生生世世結為夫婦。

他是那樣欣喜若狂，卻在翻遍書簿后黯然成灰——無論是他們死亡那日的名冊，還是前前后后所有文冊，卻只有他的名字——湛澄，不見她的。他發(fā)了瘋，一遍遍呢喃：“怎么會，怎么會沒有涅央的名字？我明明挨著她而死，為什么找不到她的姓名？”

我也急得滿腦是汗，鬼門關馬上就要關閉，屆時我們要進入文書庫比登天還難。

我的視線忽然落在書架上我們不曾翻閱的一本冊子上，那是我們從一開始就沒想到要看的“神魔異志錄”。我顫抖著手取下那本冊子，翻開，而后僵若石像。他順我的目光落到紙上——涅央，天界花神，特下凡償還前世湛澄灌溉之恩。恩情還清，即回天庭，重列仙班。

這一刻，湛澄丟失了所有表情。他不哭也不笑，一步一步僵直著身子走出文書庫。陽間沒有他立錐之地，陰間也再找不到泊魂岸頭，他還能走向哪里？

我追出去，卻見一道刺目白光閃過，我在鬼門關關閉的最后一刻被白光吸了出去，脫離了地獄。

餓鬼道

我很焦渴。徘徊許多年，我找不到一滴水。無數次，在離我不遠的遠方，好像有一片清澈澄藍的湖水，當我充滿渴望地趕過去時，卻只發(fā)現干枯的泥巴龜裂成花瓣。

然而，比身體更焦渴的，是內心。即使忍受著這樣的煎熬，即使我的形體被埋葬，我的記憶和夢境也依然活著。它們用千手千眼千條觸須尋找過去最微不足道的線索和記憶，在漫無目的的輪回中，囫圇吞下活生生的過去。每一時每一刻，我睜開眼，想到的便是佛凝視我的那雙眼眸。然后，心更痛了。

又是一個夜幕降臨的夜晚，我一如過往地游蕩。莽莽荒原，空無一人，僅余我與暮色平分此世界。

然后，我看見一個書生。長身玉立、白衣翩翩的書生，與我夢中的人全然不似，可是，他的眉眼，竟與夢中人分毫不差。

從白天喧鬧的旅程走向黃昏孤寂的這一瞬，我愛上那眉眼宛然似佛的書生。

略略大了膽子，我跟在他的身后。他轉身，看見我，一怔：“姑娘是？”

我有千萬種說辭。可是，面對那雙似可以洞悉一切的眼，我忘記了遮掩：“我是鬼。”

他不信：“姑娘這是說笑呢。有哪個鬼像姑娘一般美。”

我不笑，只認真地看著他：“我真的是鬼。不信你看……”我輕盈盈地飄起來，在半空中旋轉，無數流螢圍在我身邊，似六月雪一般晶瑩。這一刻，我深覺餓鬼道比地獄道舒服萬倍，同樣做鬼，我卻不必再待在陰暗潮濕的地底，可以在清風朗月間自由飛翔。

點點幽微的熒光打在他臉上，他的神色變幻莫測，然后，他居然沖我笑了：“我們是同道呢。我也是鬼。”

我倒怔住：“你也是鬼？那為何我看不見你四周的鬼氣？”

“我是新鬼，氣場尚未形成。”

我偏頭。是了，在餓鬼道里待得久了，也聽眾鬼說過，新鬼身上尚帶三分人氣，自與我們這些地獄里待慣的鬼不同。上天待我不薄，讓我得以遇見這般似佛的鬼，此后天地逍遙，我將不再是孤身一人。

思及此，我回首對他展顏而笑：“那么，你去哪里，我陪你一起走吧。”

“如此也好。我要穿過這片荒野，去撿起我生前的腳印。”

陪他走許久，我對他說：“步行太緩，不如我們互相背負而行。何如？”其實，走路于我，又有何累呢。不過是，渴望親近他的心越來越急切罷了。

他依言伏在我的背上，沉重的分量陡然壓得我腰背一彎。我略略疑惑起來：“卿太重，將非鬼也？”

他的長袖輕拂過我面頰，帶來一陣夏日梔子般的清香：“姑娘多慮了。我是新鬼，體內濁氣太多，故身重。不過，既然這般，不如我來背姑娘吧。”

飄上他的背，我的心瞬間如我曾在天界看見的佛光一樣明亮。他的背上有溫暖的氣息，是我多年不曾感受的熱力。輕輕把頭靠在他肩上，我悄悄伸出手指，一點點撥弄他如春波綠草般柔軟的鬢發(fā)。在地府的時候，曾聽小鬼閑談說過，有著柔軟頭發(fā)的人也必定有溫柔的心。他，應該就是這樣的人吧。如果，那個人肯這樣溫柔地對待我，就算要我再承受十遍六道輪回又有何憾。

“我是新鬼，不習鬼界規(guī)矩。敢問姑娘，我們鬼畏懼何物？”他溫柔詢問的聲音打斷我的幻想，我當然知無不言，告訴他說：“不能見光，只能在夜間出沒。不過，這些都不苦，最麻煩的唯有一件，極怕人的唾沫。一旦人的唾沫沾在我們身上，又恰好逢上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我們立即會變成畜生，一輩子受勞役之苦，擔宰殺之禍。”

夏日夜長，轉眼便是東方微白。我的心里充滿惋惜，若能一直伏在他肩頭，與他一同穿越曠野涼風、感受枝柯間的溫柔，該是何等良辰樂事。

低俯下頭，我在他的耳邊輕輕吹氣：“天快亮了，我們要消失了，明夜，我還在這里等你。”帶著卑微的雀躍與期待看他，我賭我此刻臉頰必如日出蒼山，明燭天南。

他忽然回頭，展顏向我一笑：“不必了。”這笑，有說不出的古怪，仿佛帶毒的汁液，稀薄尖利，如同月光與刀刃。

我呆呆地，尚未想明白，一大口水已經落在我身上。我睜大眼，傻傻看著他。他優(yōu)雅張口，向我吐出口水，一口又一口。我聽見他輕蔑的聲音說：“真是個蠢鬼，我是人你都看不出來。把你變成牛羊，拿到街市上賣了，也算我今日小有收獲。”

我掙扎、尖叫，卻聽得自己喉嚨里發(fā)出“咝咝”的聲音，低頭看去，我已身細如瘦竹，色青如碧葉。天佑我，沒有變成那任人宰割的牛羊，卻化做綺麗而劇毒的竹葉青蛇。

他的瞳孔急劇收縮，想跑，雙腿卻已發(fā)軟。我輕輕輕輕爬上他的咽喉，如最溫柔的親吻般咬下一口，轉身，離

去。這下，你真的可以變成鬼了，不是嗎？只不過，我已不會陪你。

畜生道

蛇的生活萬般皆好，穿梭竹林，享受天地涼風，不知多快活。只一件事讓我覺得麻煩，蛇須匍匐行走，腹部日日摩擦石子碎土，不知有多腌瓚。

所以，這一日，當有一條蛇教我幻化成人形、自由行走的法訣時，我便毫不猶豫留在她身邊，任她把我喚作“小青”。

她是一條通體純白的蛇，笑起來的樣子活潑如春日雪山下的流泉，可她，偏偏是哀怨的白素貞的轉世。

她很認真地告訴我，她帶著前生法力來到今世，只為尋找同樣轉世為人的許仙。不為報仇也不為再續(xù)情緣，她只想看看，那個自己曾用生命去愛的男人現在好不好。

又一個雨絲煙縷兩模糊的春日，我隨素貞化成人形，婷婷裊裊走在集市上。熱鬧街市，熙攘人群，我快活地扭擺腰肢，一條軟綠紗裙仿佛春水綠波，順著青磚地面流淌。

可是，我身邊的素貞一直怏怏不樂。我陪著她，從清晨走到傍晚，將最繁華的街市走穿，還是沒有找到她的許仙。夕陽將下，我默默地隨她走到渡口，垂頭走上渡船。低頭的她深情在眸，孤意卻已上眉。

清朗的聲音自船尾響起：“二位姑娘坐穩(wěn)了，我們馬上開船。”

年輕的艄公轉過頭，素貞手上的傘掉落舷上。我從未見過這般失態(tài)的她，張大嘴，珍珠似的眼淚一滴一滴滾出來。我聽見她喃喃囈語：“相公，今生的你竟然連容貌都沒有變。”

啊？這個艄公是許仙轉世？我趕緊看去，夕煙余光里，這個人眉如遠山、目似清水，布衣的每一個褶皺里都散發(fā)著高山仰止般的氣韻。青衫鴉鬢，孤松風骨——許仙竟是個清俊至此的男子。

許仙已大踏步走過來，在呆若木雞的素貞面前彎腰、拾起傘，遞給她：“姑娘，春雨濕寒，小心保重。”他嘴角有溫柔的微笑，如同白鷺飛過早開的菡萏。

那天以后，素貞便無可遏制地沉溺了下去，每天清早拉著我坐船去街市，晚上又坐船從街市回竹林，從春到冬，日日如是，風雨無阻。若不是怕太明顯嚇著許仙，素貞恨不能從早到晚不下船。

我看著她每天仰首，用盛滿深情的目光追隨許仙一舉一動，有話沒話找他搭訕。偶爾他跟她說一句體貼的話，她便樂陶陶一整天。

我討厭這樣的素貞，感覺像看一只在井壁上奮力向上攀爬的青蛙，上竄一點，下滑一點，沒有爬出這口井的希望，卻到死也不愿停止這樣的攀爬。可是，我勸不了她，只能陪著她。

那一日是冬至，下了大雪。蛇本來是要冬眠的，素貞卻還是幻化了人形出去見她前生的相公。我強忍寒冷困倦隨她走到河邊，卻見艄公換了人。

新來的艄公嘆息著說素貞的許仙昨夜得了急癥，恐怕大羅神仙也難救活。新艄公的聲音悶悶的，升在空中卻像最鋒利的冰片，片片飛入心中，刀刀割著她心尖。

我忙問了許仙家的地址，急急拉著素貞奔去。若趕得及時，當能讓他們見最后一面吧。

不能避風的茅草屋里，許仙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素貞用盡了法力也沒能救他。

良久，素貞抬起頭，朝我溫柔而堅定地一笑：“小青，我決定用元丹救他。今后，竹林里風餐露宿的生活要你一個人過了。”

不要，我拉她的衣袖，沒了元丹，你會死。

她回頭，滿面淚光，可是，沒有他，我一樣會死。區(qū)別在，是幸福地死還是心碎地死。

她吐出了她的元丹。他醒了過來。醒過來的他突然從懷中掏出一只金缽，冷冷看向我懷中的素貞：“妖蛇，我終于在你法力最弱的冬至日騙你失了元丹，不枉我扮成許仙樣貌這么久。”

“你，不是相公？”我聽見素貞的聲音在顫抖。屋外白雪茫茫，她灰白的容顏映著雪光，人也似薄雪一片，仿佛輕輕一觸就會消亡。

“你的相公早已決定拋棄你。這次我法海定要收了你，叫你萬劫不復，永不超生。”

法海拋出金缽，我將素貞越抱越緊，卻還是眼睜睜看著她變成一縷輕煙悠悠飛進缽里。

我嘔出一口鮮血，向蒼天大叫：“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畜生道——人與畜生又有何不同？”

撲向法海，我欲與他拼命，卻被他衣袖重重拂開。我摔倒在地，眼前漸黑，意識消失。

人道

醒來時我躺在一張竹床上，昏黃光線中我看見旁邊銅鏡里自己的容顏，是尋常少女的模樣，不再有青蛇的妖嬈。默默暗念素貞教我的法訣，卻怎么也變不成蛇形。原來這一世我已入人道，要代替素貞來到這個人世，看花花世界，看聚散離合，看生老病死。

“你醒過來了。”黑暗里忽然響起的聲音嚇了我一跳。一個兩鬢微白的男子遞碗湯藥給我，“大漠不是女人來的地方。養(yǎng)好了傷你就回去吧。”

傷好離開的那天，我站在他面前，堅定地告訴他我一定會報答他。他起初不應，卻在聽說我將回秦淮時改變了主意：“你回到金陵，幫我找一個人，如果她還沒有嫁人，請幫我問她還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十年前的雷霽，只是江湖上名不見經傳的少年，青衫長劍走天涯，一心想要揚名立萬。

楊柳青青江水平的時候，一場惡戰(zhàn)后的他在金陵城鐵匠店里重鑄斷劍。鑄劍師傅看著神色疲倦的少年道：“這劍需煉上三個時辰，你且去后院歇息片刻吧。”

他點頭，掀開簾幕，向后院走去。

院里種了梨花，風吹如雪。他片刻怔忡，抬頭，秋千架上少女長發(fā)流瀉、眼眸明亮，紅潤的臉頰沁著微汗。

“喂，你來推我一下好不好？”

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少年雷霽在這樣的笑容里忘了疲倦疼痛，一遍又一遍推起秋千。

那以后，他每一夜都會去她的窗下舞劍。青燈如豆，她窈窕的身影映在窗上；雨潤枇杷，他潮濕的心里孕著芬芳。他的劍越練越快，他的心越練越軟。

夏夜初至。第一只螢火蟲起舞的時候，她嘩地推開窗，沖著窗下的他笑：“喂，你還要舞多久的劍啊？也不怕蚊子咬。”她的笑是秦淮河的流水，桃花一樣明艷。

她從窗口跳了下來，他接住她輕如飛燕的柔婉身軀。她瞪著他的劍：“喂，你知不知道我很會跳舞哎，不如讓我在你劍上起舞吧？”她總是喚他“喂”，那一聲“喂”里有說不出的親昵旖旎。

她站在了劍尖上。他的劍瞬間舒展，伴著她石榴色的裙裾在夜色最深處翻飛。十里長堤燈火明亮，槳聲燈影里綠意洶涌，他的心被月光打濕。

人這一生會遇到無數英雄美人，可是又有誰會沖你輕輕叫一聲“喂”呢？千年的守候，也躲不過這一聲的溫柔。

那個叫小晏的女子，成了雷霽的整個江湖。他們一起度過了最快樂的時光。

可是，秦淮河的水太軟，容不下少年人高傲的心氣；烏衣巷的廊太短，裝不下少年人萬丈的豪情。

燕子聲里又一年。雷霽站在少女明澈的目光前：“我一定要在江湖上闖出名聲。你等我，等我揚名立萬的那一天，我一定回來娶你。”她沒有挽留他。他很難過很失望，走的時候頭也沒回。很久很久以后，他才明白，她是寧愿一個人獨飲月下，只要他能在陽光下再展笑顏。

昔我往兮，楊柳依依。十年過去，雷霽消磨了意氣，斑白了鬢發(fā)，名號終于響徹江湖。他越來越想念那個女子，那個從樓上跳下，脆生生地喚他“喂”的女子。他那么想念她，卻不敢回去找她。怕她恨自己，怕她嫁了人，更怕她，忘了自己。

十年后，大漠的黃沙蕩蕩，不再年輕的雷霽佇立在胡楊樹下，悲傷地問我，一個人要找到另一個人，需要多長的時間。

三個月后，我回到金陵，那家雷霽永生難忘的鐵匠店依舊在。我問老鐵匠小晏姑娘的下落，老鐵匠踉蹌著帶我走向后院。

一樹梨花，似招魂白幡，樹下，一抹香冢掩風流。雷霽離開的第二年，那個月下起舞的女子便相思成疾，郁郁而終。

他與她的愛情，叫永遠。永遠延續(xù)，只是，與時間反了方向。

天道

做人仿佛只瞬息，世間悲歡卻已看過萬般。

百年后，我在古塘邊觀清荷雅韻，蓮花開得那么美，我低頭，雙手合十：一花一凈土，一土一如來。一念心清凈，蓮花處處開。

忽然，天花四墜，我的身子飄了起來。五百羅漢的注視里，我回到佛前。

佛前法座蓮花依舊，佛祖輕拈一朵金婆羅花，迦葉破顏微笑，一切都安詳得仿佛我從不曾離開。

我仰頭，千年光陰里，我以此凝固的姿態(tài)看著蓮花寶座上的他。隔著那么遠的距離，他猶如古書的一頁，翻開來，撲面無盡煙塵，令我視線模糊；而我，卻摩挲著與紙頁融為一體的墨跡，不忍移目。

佛看著我，那么清澈明亮的眼神，似蘊涵著無盡情感。我卻清楚知道，他最是無情，他的眼里心里只有一種情感，便是憐憫，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可是，即使知道得這么清楚，我依舊愛他。兜兜轉轉千年，我為他拋卻所有，一身孑然，受輪回之苦，到如今傷痕累累，卻仍舊不能入他眼底半分。便是這樣，我仍心甘情愿。

佛注視著我：“往昔所造諸惡業(yè)，皆由貪嗔癡怨起。你悟了嗎？”

我寧謐地微笑：“世事如電亦如夢，心自空寂無所求。”

佛點頭，以為我悟了，五百羅漢以為我悟了，三千世界以為我悟了。他們齊聲祝唱，為我唱去所有凡世風塵，慶賀我獲得永世不壞金身。我終于得以又站在佛的身側。

但是其實，我從沒有放棄我的癡嗔。阿修羅族是執(zhí)念最重的一族，我們執(zhí)著的心便是再過千年萬年也不會改變。

只是，我決不會讓自己再與幸福失之交臂，讓自己再離開他千年又千年。所以，我瞞過所有的人、所有的神，以我無愛亦無恨的表象換佛前一個卑微的位置。

千年輪回，一朝成佛。求仁得仁，我終于，得償所愿。

（責編：趙翠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