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修得同船渡

一

這是一個古老的渡口，向山那邊需走半里路程，才有稀稀落落的民居。起始于哪朝哪代，已無從稽考，但打鑿得有棱有角，中間已踩出凹痕的麻石板，可以作證年代的久遠。

因為連續大雨，等渡的行人撐著雨傘，站在用石砌成的渡口小屋前議論著、咒罵著，央求艄公快點開船。

“雨老是這般下。怕是老天要收人了。”

“師傅，開船吧。”

“等什么等。難道要等到翻船的時辰才開船!”

走水路是有很多忌諱的。這個冒失鬼一喊，立刻遭到了許多白眼和詛咒，他只好閃到人們背后躲起來。

或許冥冥中自有天意，這一趟擺渡，真應了他的讖語。

艄公姓肖，是個七十多歲的精瘦老頭，坐在小石屋里他簡單的鋪蓋上，似乎是聾了啞了，低眉斂眼地卷著喇叭煙，這樣卷卷吸吸，石屋里彌漫著劣質煙和老單身漢獨有的混合氣味。

不知誰人出了個主意，推舉了一個小女孩出來，去問不開船的原因。

小女孩不過七八歲年紀，蹦蹦跳跳地跑進房間，仰起芙蓉初放般的小臉，張開沒門牙的小嘴問：“公公，你開船啰，我們還要到外婆家趕午飯哩。”活脫就是乖孫女在爺爺面前撒嬌。

肖老倌便呵呵地笑，叉開五指在小女孩頭上摩挲了一下：“小丫頭，爺爺還要等人。你放心，爺爺決計誤不了你吃午飯，好不好?”

等人?站在門外傾聽的人們一愣，是何方神圣，值得肖老倌等。在以往，肖老倌總是看看人差不多了，一聲不響地鉆出石屋，上船把船開走。你不上船，就走旱路，繞上十幾里路去走水泥橋吧。有熟知肖老倌底細的，便互相竊竊私語起來。

莫看肖老倌頭發花白，貌不驚人，年輕時卻在抗美援朝中立過戰功。負傷后，又掛著叮當響的勛章回到了古渡口。他立刻成了當地的香餑餑。在到處請他去作報告的同時。當地政府每逢有重要會議或活動，一定請他坐在高高的主席臺上，然后由會議主持人鄭重介紹一番，才正式開會。復員半年后，肖老倌在鄉鄰們羨慕的目光中入了洞房。兩年后的一天，癟著肚子的婆娘哭著離開了他。有無意間看到過肖老倌在河里光屁股洗澡的女人，就在枕邊告訴自己的男人：“他那東西不小，怎么就生不出崽來?”可是誰知道他的輸精管當年被彈片割斷了?從此肖老倌便沉默了，索性把全部家當搬進了孤零零的石屋。

以渡口為家的肖老倌，口碑不好。他太貪財，渡資從幾分漲到如今的5角，任你天王老子地王爺，他也決不通融，交錢上船，無錢走路。一張嘴，一個屁股眼，生活該比鄰居好，偏偏他餐餐清湯寡水。人們咒他放個屁還得用紗布過濾10次……

透過雨簾，又有兩個黑影向渡口移來。來到面前。人們大吃一驚，那是他們只有在電視里才能看到的一幕，一個公安押著一個人。

公安大約二十七八歲年紀。身材魁梧，黝黑的臉上生滿粉刺。最引人注目的是，臥蠶眉中間一粒黑痣。銬上手銬的犯罪嫌疑人走在前面，年紀應該和公安不相上下，白凈臉皮，眼睛像兩只不安分的老鼠，四處掃視，閃著兇光。人們自動地退避了一條道出來。

“老伯，開船吧。”

“你們終于來了。好，開船。”

人們錯開犯人兩三米遠的距離，簇擁著肖老倌走向渡船。用樟木板釘成的船，在河邊搖擺不定，似乎要脫韁而出。

二

公安解開雨衣，打開了犯人的一邊手銬。銬在自己的左手上。犯人右手上猙獰的“忍”字和“忍”字心頭那一把匕首，赫然入目，人們的目光像躲瘟疫般躲避了開去。

肖老倌站在船頭，看著翻滾著泡沫的河水，若有所思。乘客不約而同地掏出過渡錢交給他，大雨還在繼續，而且沒有停下來的樣子，河水還在漲，貿然開船，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一船老少那可是十來條人命。

公安安頓好了犯人，見艄公沒有解纜開船的意思，微笑著說：“老伯，趁河水漲得不快，開船吧。”

那目光是信任是期待，也是命令，肖老倌仿佛回到了當年的戰場，答應了個“是”。

公安不知道，肖老倌也不知道，河水漲得不快，是上游山體滑坡，阻住了河水之故。一旦儲水量達到極限，洪水急瀉而下，那能量豈是小小一只木殼機帆船所能承受的。他們一旦知道，也就不會要求開船，也不會開船了。

肖老倌把渡資收攏，從船艙里扯出個透明購物袋。把錢展開，小心地裝進去，掖進貼心衣袋里，又在外面壓了壓，這才解纜。

柴油機“突突突”放起了響屁。渡船悠悠掉頭后。向上游成四十五度夾角，向前駛去。該說的說了。該罵的罵了，乘客們或站或蹲。都沉默了。

肖老倌沒有像往常那樣坐著，鷹隼一樣的眼睛注視著水面，小心翼翼地避開翻滾而來的樹枝柴草。

水繼續在漲，木船能避開肉眼看到的漂浮物。卻無法避開水下的雜物。突然螺旋漿被水下雜物纏住，船像急剎車般停住。坐著或蹲著的乘客不由自主地往船頭一倒，年輕些的踉蹌一下，在驚嚇聲中穩住了身體，有個老年婦女卻摔倒了。

老女人該有六十多了，為防風打得半開的折疊傘扔在一邊，河風一旋，飛過船欄，掉到河里不見了。老女人站起來，樹皮似的老臉上寫滿了被摔疼的痛苦。

小女孩因為祖母的保護，沒有摔倒：“奶奶，你怎么了，奶奶，痛嗎?”看看祖母的臉色，小嘴一咧，哇一聲哭了。

船進不得，退不得，柴油機無可奈何地嘆息一聲，熄了火。卡船的雜物顯露出來，那是松樹杉樹與茅草的混合物，裹掛著渡船往下游漂去。

公安一眼就看出了危險，手腳麻利地打開了扣在自己手腕上的手銬，把它銬在船欄上。快步走向駕駛臺。

待人們明白事態的嚴重。生的眷戀和對死亡的恐懼讓他們號啕了，老女人更是捶著胸口，聲嘶力竭。小女孩睜著迷惘的大眼睛。

一對回鄉的打工男女，叫玲玲的女孩兩手死死箍住了男朋友的腰。她哭得雨打梨花般。她的男朋友來自烏江邊的船工后代，是中流擊水的好手。他自信如果沒有任何累贅，他完全可以泅渡過河。有什么理由讓他死在這里，做客死他鄉的孤魂野鬼。所以他不是輕輕掰開環抱的手，而是粗暴地掙開身去。

“你……你……”玲玲像抓一根救命的稻草。

“玲玲，你冷靜，冷靜。”男朋友輕巧地躲避著女友的抓抱，他知道，一旦被抓住，要掙脫對方的掌握，那簡直比登天還難。他還沒來得及解釋，駕駛臺那邊的爭吵，把他們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

肖老倌脫得一絲不掛的，瘦骨嶙峋的身子，黑白分明。他抽出一把大柴刀就要下水。他知道，惟一的辦法就是把柴草砍開，讓渡船掙脫它的控制，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把乘客送上彼岸。

“老伯，我水性好，我去。”

肖老倌白了公安一眼：“你有我力氣大?”

“但我年輕。”公安還在央求。

肖老倌粗暴地把他推開：“讓開。”

“老伯……”有個三十來歲的小商人，人稱紅臉漢子，他也要下水。

“你們的好意我知道。我收了你們的錢，就要把你們送上岸，要不，老子死不瞑目。”

“那好。我們用繩子把你的腰綁上，水太急了。”

一條繩子穿過腋下，在肋骨可數的腰上打個結，然后公安和紅臉漢似哼哈二將般把他擁向船尾。

乘客看到肖老倌要下水，擔心他一去不回，都哭叫起來。

“老子還沒死，嚎什么喪!”

“大家不要哭，不要哭。”公安安慰著人們，“我們決不會丟下你們各自逃生的，你們不要怕，天塌下來，我們一起頂。”

“這個老不要臉的。”小伙子低罵一聲，用衣袖擋住了玲玲的雙眼，他知道女朋友聽一句粗話都要臉紅，就更不用說見了不該見到的東西。

在這一刻，沒有了性別差異，不論男女老少都睜大眼睛，目送著肖老倌下水。他們知道，如果穿著衣服，一旦被荊棘勾住，老命也就玩完了。

卡住渡船的漂浮物，一節一節被砍開，向下游滾去，每砍掉一節，渡船都要震動一下，人們的心弦也要震動一下，女人們念著觀音菩薩、如來佛祖、玉皇大帝……

“喀嚓”聲響中，船向上游一邊倒，人們在船艙里站不穩了。在公安的指揮下，一齊站到了右側，人們的心弦也拉緊了，心跳到了嗓子眼。終于船身一輕，搖擺了幾下平衡了。人們又分兩側坐下。船終于擺脫了漂浮物的控制，向下游漂去，人們繃緊的心弦松馳了。肖老倌卻偷偷地抹了把眼淚：舵桿彎成了釣魚鉤，螺旋漿葉折斷，隨著漂浮物去了。也就是說，舵、柴油機成了廢物，船成了一片樹葉，只能隨波逐流了。失去控制的船撞上樹和礁石仍然逃脫不了船毀人亡的厄運。

“嘩嘩”，巨大的轟鳴，人們極目一望，只見一米多高的水波。后波推前波，洶涌而來。

三

山體滑波阻擋住的水流，積聚了巨大的能量后，終于一瀉而下，挾帶著雷霆萬鈞之力，無堅不摧。

遠處三元宮高高的封火山墻的山頂不見了，眨眼間，水波就到了船下。渡船更是加快了漂流的速度，時而拋上波峰，時而沉入低谷。擊起沖天的水柱，水沫橫飛。嘔吐像瘟疫般迅速感染了每一個乘客，從早餐的飯菜，到黃黃的膽汁……

肖老倌裝模作樣地站在駕駛位置上，沒有發動柴油機，卻又不能告訴乘客真相。

公安憑職業的敏感，發現了問題：船向前沖，卻無機器的轟鳴。他相信肖老倌積累了幾十年的擺渡經驗，不會出現這樣的差錯，肯定是舵、槳出了問題。他知道乘客一旦知道險情，極有可能“炸群”，一旦那樣，只能是加速乘客的死亡，失去一切可以營救的希望。也許當初自己要求開船就是一個錯誤，贖罪的心理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他走向船尾。他要告訴肖老倌，暫時隱瞞是對的，但方法不可取，他要和他商量出一個妥善的應對之策。

公安沖船舵一努嘴，肖老倌點點頭。

公安搖搖頭。肖老倌又點點頭。

公安掏出了手機，準備撥打求救電話，可是手機進了雨水，已經無法開機。他攀著船舷，走向乘客借手機，像玲玲和她男朋友，紅臉漢等都是有手機的，因為同樣的原因，有兩臺手機都死了機。另一臺打不通，只能發了個求救信息。

公安真有些急了，來到駕駛臺：“老伯。”

肖老倌擺擺手，表示什么也不用說了。他怕碰上水中的樹木、礁石……說出來的卻是這句：“按如今的水位，怕是與橋頂齊了。”

公安愣住了。此處下游，在隱士山處有一座水泥拱橋，那是深山一家具廠的專用橋。水平了橋面，依船的慣性。是船毀人亡；水低于橋面，橋拱便又成了吞噬渡船的老虎口……

“老伯，我們應該站在船頭。”

一切盡在不言中。肖老倌和公安一握手，一前一后走向船頭。

嘔吐得虛脫般的人們，終于明白了事實的真相。老女人率先發難：“我不活了，我不活了。”哭嚎著，連滾帶爬的就要往河里跳。

老女人實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兒子、媳婦在廣東那邊打工，她在家里帶孫女，今天是送孫女去外婆家的，如果孫女有個三長兩短，她如何向兒子媳婦交代。她也不愿看到孫女死難那一幕，所以要先走一步。

像受了感染般，船上亂成一鍋粥。老女人顫栗著，手腳并用。終于爬到了肖老倌身后，肖老倌一手拎起了她，像老鷹抓小雞般把她扔回船艙：“滾回去，誰想去尋死，老子先把他打死!”

小女孩看到奶奶躺在船艙爬不起來，顧不得淚珠還掛在腮上。一骨碌爬起，沖到肖老倌面前：“你憑什么打我奶奶。”

在這個時候，正應了那句老話：三副拳頭頂個知縣。人們血紅的眼睛怒目瞪視著肖老倌，沒人說話，連咳嗽一聲都沒有，小女孩的話就更顯得生澀。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肖老倌就坐在火山口上，更大的暴動正在積聚能量。

第二個發現異樣的是玲玲的男朋友。這個精明的小伙子，以一個船工后代的經驗，立刻就瞧出了端倪。再加上公安二上駕駛臺，借手機……他當然知道，失去控制的渡船的命運。他要活。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命運把他置之死地，他只能孤注一擲了。至于玲玲，只是戀人，生死關頭，只能忍痛放棄，反正天涯何處無芳草。他也知道，玲玲肯定會阻止他去冒險的，心里早已躍躍欲試，卻不露聲色，一雙眼睛掃描著，判斷著最佳的下水逃命時機。

下水的最佳時機終于到了，渡船蕩向右邊，最近處是一座饅頭似的小山，雖說水流湍急，但需要泅渡的距離卻比已經經過的地段近很多。小伙子掙脫了玲玲的倚靠，踢開了放在身邊的旅行包，跑向船頭。西裝鈕扣因為縫得太結實，他沒脫下來。

玲玲立刻明白了男朋友的企圖，她不失時機地扯住了西裝的下擺：“你不能跳水，危險，我不讓你去。”“啪”一聲脆響，玲玲臉上立刻挨了一巴掌。她男朋友呵斥道：“放開。”

往常，玲玲可是連一句大聲點的話也沒聽過，今天，男朋友竟動手打了她，打得那么重，她懵了，松手的同時，眼淚流下來。

小伙子靈巧地避開或蹲或趴的乘客。趁公安和肖老倌稍稍一遲疑的當兒，跳進了洪水里。這也是他算計好了的，本來他只要擺脫玲玲的糾纏也就夠了，之所以打得那么重，正是要吸引站在船頭的兩個人的注意。

小伙子玩水確實有兩下子，眨眼間便游出幾米遠。肖老倌看著他的游姿、速度，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半。看玲玲越哭越傷心，讓他心弦一顫：“姑娘，別哭了，他游泳的技術很好，不會有什么事的。”

玲玲“哇”一聲，哭得更大聲了。她心里堵得慌，哭出來心里清爽些，她也知道，她的一掬熱淚，是為這一段戀情送葬的。

“不好。我去救人!”公安一聲驚叫。人們像被針扎了般，望向河面，就連玲玲也止住了哭。視線掠過雨簾，先前在洪水里揮灑自如的小伙子，已無法前進一寸，一忽兒沉下去，一忽兒浮上來。

公安脫掉了外衣，肖老倌把繩子穿到了他腋下，紅臉漢子抓住了繩子的另一頭。公安終于游近了小伙子，正要伸手去攬他的腰，一個大浪打過來，把他們又分開了。

公安的水性與小伙子只能算是伯仲之間。他嗆了幾口黃水，人與大自然搏斗，力量是那么渺小，連抓三次也沒能抓住對方，他愈來愈感到力不從心，就愈是性急，愈是抓不住對方。有兩次手都觸到對方胳膊了。無奈大浪又把他們分開了。終于，他攬住了小伙子的腰。紅臉漢和肖老倌一頓拉扯，肚脹如鼓的小伙子便躺在了甲板上，身上好幾處流出了汩汩的鮮血……

四

船繼續向下游沖去，十來里水路彈指一揮間。站在船頭的肖老倌憑肉眼可以看到小泥橋洞成了吸力很強的涵洞，發出巨大的轟鳴。如果不能在到達橋洞之前，把船靠岸，全船人必死無疑。肖老倌暗暗下定決心：哪怕自己粉身碎骨，也要……

小伙子被救上船，就只有出的氣，沒了進的氣了，成了任人擺布的木偶。玲玲一探鼻息，以為小伙子去了，又哭了出來。雖然對方在獨自逃生的一剎那，是那么薄情寡義，自己與他已是恩斷情絕，但畢竟是自己邀他來的，如果他真的就這樣去了，她會愧悔一輩子的。

紅臉漢子把小伙子俯伏在自己膝蓋上用力按壓。渾濁的黃水流出來，鼓脹脹的肚子癟下去。

離橋越來越近，肖老倌看得清楚，暴漲的洪水離橋洞的弧高不足一米了，他也知道，愈是這樣，水流愈是湍急……怎么辦，怎么辦?肖老倌上過戰場，和美國鬼子真刀真槍干過，曾經見過流血、死亡的漢子，這時也腳軟筋麻。

“啊。”渡船向著隱士山腰沖去，恢復了疲勞而站起身來的公安不由驚叫出聲。山邊那棵古樟的枝干橫在橋洞前，渡船正向拱門沖去。

這棵盤根錯節的千年古樟，是省級重點保護文物。就是這么一棵樟樹，如今卻成了一船人能否獲救的關鍵。

只要用固定了渡船纜繩的另一頭，系上了古樟碩大的樹枝，古樟便成了力挽狂瀾的鐵錨。然后循著枝權，便可以爬上隱士山去；或者把船拉近山崖，再攀上山。肖老倌為自己這個驚人的發現幾乎雀躍起來。

說干就干，肖老倌迅速用纜繩穿過船頭的篙孔，打好死結，另一頭綁在自己的腰上。

“老伯，我來，我年輕，身子利落。”公安伸手抓纜繩。

“站開去!”肖老倌惱怒地甩開了公安來抓繩的手。又去招呼紅臉漢子：“你力氣大，等我攀上樹，再跳下來時。你立刻抓住纜繩，絕對不能放手，一船人的性命，就在你手上。”

紅臉漢了噙著熱淚點了點頭，心里明鏡似的，這一招維系著一船人的生命，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船在穿過古樟樹橫在橋洞前的枝干的一剎那。說時遲，那時快。肖老倌像出山的猛虎，像猿猴般敏捷，向上一躍，攀住了古樟樹的枝干，從這邊上到那邊下。紅臉漢子手急眼快抓住纜繩，船身一擺，紅臉漢子摔了一跤。肖老倌才墜下船，又被渡船的上沖之勢拉上去。一聲凄厲的慘叫，抓住纜繩死死不放的紅臉漢子抬頭一看，不由驚呆了，肖老倌懸在樹枝上，一根橫枝刺進他的肚皮，不知有多深，血。流了出來。

“快，拉住纜繩!”紅臉漢子大聲叫。原先趴在船艙的乘客，被猛然的停船撞了個七葷八素，如今立刻行動起來，像男女混合的拔河比賽，把船向拱門下拉攏來。

人與大自然搏斗，又是如此偉大。沖過“拱門”的渡船，又一寸一寸地被拉了回來。終于肖老倌落到了船上，紅臉漢子解下他腰間的纜繩穿過篙孔綁住了。他早已昏了過去，臉色蠟黃。樹枝拔離后，血如泉涌。玲玲用了一件上衣包扎也止不住，她顧不得少女的羞澀，掏出個胸圍，把兩個罩杯對折，覆蓋在肖老倌的傷口上又用布條扎緊，才止住血。

乘客們圍坐在肖老倌身邊，感情脆弱的女同胞早已鼻子一酸淚如雨下。紅臉漢子卻用眼神尋找起公安來。那個事事不甘人后的小伙子，怎么不見身影呢，不找即可，一找嚇了一跳，公安靜靜地仰躺在船里，他押解的犯罪嫌疑人，跪在旁邊抹眼淚。

“他怎么了，他怎么了?”紅臉漢子抓住犯罪嫌疑人的手一頓猛搖。對方雙手掩臉。嚎啕大哭起來。

公安雖然受過特殊訓練。這樣的時刻畢竟是第一次遇到，他當然知道肖老倌孤注一擲的分量，他的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過肖老倌的一舉一動。船離“拱門”越來越近。他才記起讓乘客們趴下，又一一糾正他們顧頭不顧腚的趴姿。不趴下，船速過快，“拱門”前古樟樹上橫生的虬枝就成了一根根矛，而且猛然停船。巨大的慣性，會把他們甩下水。

犯罪嫌疑人絕望的嘶叫。讓他記起了他還被銬在船欄上，他顧不得船已近拱門。飛快地打開了犯罪嫌疑人的手銬。自己卻沒有了趴下的時間，一根樹枝插進了他的腦頂……

五

公安死了，肖老倌一直昏迷不醒。小伙子這個逃兵因為抽筋。一直沒有恢復元氣。船是固定了，暫時安全了。但時間一久，在湍急的洪水中，只靠一條纜繩來固定的船就難保安全了。是棲身渡船等待救援，還是自尋生路?人們選擇了后者。

公安和肖老倌像兩面鏡子鼓起了大家生存的勇氣。

乘客們在紅臉漢子和玲玲的指揮下，找來另一條纜繩，把纜繩的一頭固定在船上。另一頭綁在自告奮勇的紅臉漢子身上。他小心翼翼地攀向靠山那邊的樹杈上，用砍下的一節短繩綁在主干，做一個活套，纜繩穿過活套后又拉回船。生的欲望戰勝了死的恐懼，沒有動員，也沒有堂皇的說教，沒有眼淚，也沒有悲傷。只有一個信念，爬上隱士山就是勝利。十來個人站在船頭，在“一二三”的號子聲中。把小船一寸一寸地拉向山崖。

犯罪嫌疑人一直在休息之中，就連人們自救時，也不準他動手。不相信的鄙夷表情寫在每個人的臉上。這個“砍了腦殼碗大的疤。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的莽夫，第一次醒悟了，只有經歷了嚴冬的人。才知道春天的溫暖一樣，一船人與大自然抗爭的驚心動魄，讓他知道了生命是那么寶貴，活著是那么美好。

最使他心靈震撼的。乃是公安之死。他是因為看上了鄰村頗有姿色的少婦而犯事的。對一個即將判刑的人。不去為他開手銬，那么死的就是他而不是公安了。他的命是公安給的。那個事事為人著想。處處受人尊敬的好人，為了自己獻出了年輕的生命。他坐在公安的尸體旁，失神的雙眼一動不動地瞧著對方。

人們互相扶著上岸。紅臉漢子背起肖老倌，踢一腳犯罪嫌疑人。罵道：“你不要想逃，走吧。”

于是，犯罪嫌疑人背起公安的尸體，艱難地跟在大伙后邊向山上攀。

當大家攀到山上一塊平地時已沒有力氣了，累得橫七豎八地趴在地上。

守護在肖老倌旁邊的玲玲，發現他漸漸醒過來了。

“老爺爺。你醒了，你醒了嗎?”玲玲驚喜地叫起來。

肖老倌終于睜開了眼睛：“我這是在哪兒，姑娘，告訴我，我還在船上嗎?”

“老爺爺。不是在船上，是在山上。”

“是的。是你救了一船人的命，你的那一招成功了。”紅臉漢子說。

“那就好，那就好。公安呢?”

兩人不答。肖老倌立刻悟到了，兩滴渾濁的老淚滴出來。良久良久，肖老倌才又開始說話：“你們一定要活下去!”

“老爺爺，你少說話，養足精神，政府一定會派人來救我們的。”

“不。我要說，再不說，我就沒時間了，救是肯定有人來救的，我，熬不到那個時候了。”

“我。全叫美國鬼子害慘了，斷子絕孫。我沒有妻子兒女。我不悔。后悔的是，我不能眼看著在我擺渡的地方建一座橋。讓鄉親們無論刮風下雨也能過。”

“老爺爺，你千萬不要胡思亂想。”

“我死了以后，你們……你們告訴我村上和鎮上的領導，我存了十多萬塊錢，存折放在石屋里進門右邊第八條石縫里，用油布包著。要他們取出來，原來我還想再擺幾年渡。再聚些錢，我不行了。”

“老爺爺。”

“過河的客恨死了我，罵我，錢是我的肋巴骨。”肖老倌笑了笑。“我認了，要做一件事，挨幾句罵天經地義。修橋錢不夠。叫鄉親們集資。”

原來在肖老倌冷漠的外表下，有一顆多么火熱的心，自己不亂花分文，還背著罵名，聞聲聚攏的乘客，把千言萬語匯成一句呼喚：“肖老倌，你別走!”但是肖老倌還是含笑走了。

河水開始退了。

人們并沒有因為好消息而雀躍，相反還變得沉重。誰知道隱士山有人需要救護，等到大水退盡，又要到什么時候。

大雨由淅淅瀝瀝到終于停了。鉆出云縫的太陽射出了萬縷金光。度時如年的人們，終于雀躍起來：三只解放軍的沖鋒舟。從遠處飛馳而來。近了更近了，經歷了生死搏斗取得勝利的人們歡呼著，跳躍著，迎來了美麗的曙光。

責編：謝荔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