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刮風那天。后母喝了農藥。父親在電話里大禍臨頭般說,后母喝農藥是因為小花哭哭啼啼地對她說,爸爸又提著一條十幾斤的大魚去張寡婦家了!你怎么就不管啊!
回家那天,天晴得很好。遠遠就看到光禿禿的王鷹垴上有處新墳,那一定是后母。雖然是我后母,她死了,我的心仍像被掏出一團肉。劇烈地痛。
回到家,后母所生的妹妹小花,伏在我肩頭哭,直哭得背過氣去。父親躲了起來。后母娘家人掄起鋤頭把家里砸個稀巴爛,正到處找他問罪。一件一件扶起東倒西歪破爛不堪的桌椅板凳,心中的淚水抑制不住翻滾。
突然,背后被人輕拍一下,偏頭看去,是一張此時看來十分丑惡的臉。盡管她其實是個美人坯,而且在本地素有美艷絕倫之稱。
你,你還有臉來?我重重地跺著腳,指著張寡婦。
我沒想到會搞成這樣!張寡婦說,我是來告訴你,你父親很安全,你不用掛心。
用不著你多此一舉!妹妹小花突然展翅雄鷹般撲向她:你還我媽!還我的家!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
僅從外貌和神情斷定,張寡婦沒有我印象中作為寡婦的記憶和想象,她的臉不是一張飽經滄海桑田的臉,反而她神情喜慶,舉止嫻淑,五官紅潤,細皮嫩肉,一副養尊處優的音容。即使是此時此刻。
半夜里,張寡婦和我父親一前一后踏進家門。他們什么也沒說,面對后母的遺像發呆。天亮前,他們又走了。
天上又開始刮風。樹上刮下來的枯葉飛得到處都是。外婆捧著一張相片,泣不成聲地來了:小花啊,你真不懂事啊!為什么要給你媽說你爸的事?小花和我說不出一句能安慰老人的話,惟有陪著哭泣。也許生者對死者的追思。哭是最好的情感表達。
張寡婦再和父親從外面潛回家,我和小花已經默認了眼前的事實。父親說:這些天我東藏西躲,不是貪生怕死,不敢面對他們。而是我理虧。我對不起他們,忽略了他們的感受。父親用手打頭,說:這些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害了自己也害了你們……
一大早,月亮還沒有下山,父親拿了一籃祭品,去王鷹垴。太陽出來時,后母的墳上傳來了炮仗聲,陽光透過鄰居的房頂灑在我臉上,后母喂的白花狗,對著小花搖尾巴,我牽起小花的手。
二
我把小花帶到深圳老鄉阿海開的發廊,我在發廊里工作,從洗頭妹做到發型師。離開貧困鄉村到開放城市,小花有點不知所措,我只好先安置她在我身邊玩。
阿海不知從哪找來沈雪娜坐臺。她說帶小花去大開眼界。說卡拉OK的每個包間里面有男有女,玩的花樣雖然單一,但絕對刺激,玩到高潮時,男人就帶出去開房。分手時男人一給就是五百元。沈雪娜說:小花,你別和我一樣,要記住,玩歸玩,別輕易就把自己給打發了。
沈雪娜每天要接到許多男人給她的電話,不是說一起吃飯,就是說馬上去開房。我真害怕這樣的環境,污染小花,同時,我懷疑阿海有意想把小花也變成沈雪娜,就警告小花少理她:她在廠里打工,經不住誘惑,就和男人出去吃喝玩樂,開始都是和熟識的人玩玩開心。慢慢就變壞了,現在甘愿墮落成這樣了。
小花聽得眼睛骨碌碌轉。電視上唱著《常回家看看》。小花盯著畫面發呆:我想回家,可我沒錢。我想爸爸!可我不能讓她回家,她在家像是一枚快引爆的炸彈。
那天,胡列車對看電視的小花動手動腳。小花把他的臉抓出道道血印。阿海看不慣小花不懂事,對我說:我打聽到劉伯在萬豐廠當總工程師,他是個大好人,一定能幫你照看好小花。你送她去進廠吧!
阿海既然這樣說,我也只好照做。
一個月后,我去看小花。小花正在劉伯宿舍看電視,埋頭搞維修的劉伯發現了我,連忙叫小花上街買菜。小花嘟著嘴不愿動,劉伯一笑,停下手中活,說:叫不動你,我自己去。
我以責備的眼光看著小花,詢問她在廠里的情況,她沉默不語,我吃驚地發現了隱情,她天天看電視,根本就沒上班,看煩了電視,就玩在發廊時百玩不厭的撲克牌,“算命”度日。為什么是這樣?小花逃避我的目光說跟劉伯上街買菜,出門不多遠,她挽住了他的手臂。我當時并沒有往心里去,可萬萬沒想到,半年后,小花對比父親還大的劉伯更依戀了。
三
不知是誰回家說,阿海在南方混得不錯,生意做大了正缺人手,魯強就投來了。魯強一頭長發,人也長得精神。阿海二話沒說就讓魯強住進私人賓館,白天任他在店里出入。幾天后魯強忍不住問阿海做什么生意,阿海說:別多問!你剛來,到處看看,四處轉轉,熟悉一下周圍的環境。
魯強沖阿海來的,離家時身上除路費幾乎沒什么錢,天天到發廊找人借錢,阿海知道,卻對我說:別讓他向外人借,你每天給他一點就是了,別多給,一天最多給二十。我不解,阿海說:你只管照我的吩咐做。
又玩了幾天,魯強跟阿海攤牌了:阿海,我每天靠向秋菊要錢度日,實在不好意思。你是什么生意需要我幫忙,直截了當說吧。阿海說:“恕我直言,我做的是白粉生意。你要幫我,就幫我送貨。
以后,阿海帶著魯強不是去網吧玩游戲,就是去酒吧喝酒,天天到凌晨兩三點。
發廊本來就是個惹人的地方,每天來來往往的人絡繹不絕,魚目混雜。天長日久,我早已對這一切麻木。不過,小花偶爾來玩,我怕她受沈雪娜的騙,吸那種女士香煙染上毒,就悄悄提醒她:小妹,姐還是那句話,千萬離發廊的人遠點。
突然有一天,魯強從背后摟著我,呼出熱氣的嘴貼在我耳邊,溫存地說:秋菊,你真的很漂亮,也蠻有品味,有種說不出的味道。我是賈寶玉,最懂憐香惜玉,見不得女孩子,特別是像你秋菊這樣,既漂亮又有品味的女孩子,在發廊這種地方吃苦受罪。
還女孩子,過幾年我三十歲了。女人三十豆腐渣!你就別恭維我了,你不就是想我給你找個小女孩子嗎?
我才不找小女孩子。我就找你。
你真想結婚,真想成家,就去找你真心愛的女人。別老是沒一點正經,打我什么主意。干我這一行的女人,也是有尊嚴、有價值觀的。
我就是為了讓你活出尊嚴和價值!
打住吧!就你?骨子里都是壞成分。
你瞧不上我?你真能透過表面,洞察到我內心深處,都是壞成分?
敢。我咬牙切齒擰住他的耳朵,來,大姐給你免費洗頭。
就在我擺脫魯強糾纏不久的一個晚上,我聽到他在大廳里對左側的房間叫:沈雪娜,我還不知道你是什么爛貨嗎?我就要你嫁給我!你敢不敢說一個不字?我渾身一抖,他指著我叫:秋菊,你告訴她,今晚我不走了!
你走啊!我欲推開他。房間里的人哭著出來了:愛情是靈與肉的結合。我與你有愛情嗎?
呸!你也配說愛情,老子看上你,那是你祖上有風水。魯強甩著手氣呼呼走了。一走幾個月沒影。他再出現時,沈雪娜進去坐牢了。她殺死了對她纏得死去活來的胡列車,提著血淋淋的菜刀從房里出來去自首。那天,我吃不下飯,阿海對著電視說:干嘛不吃飯?糧食是農民兄弟、我們的父老鄉親種的,別跟親人過不去!
阿海說完這話就走了。據說還沒有逃出廣東就給捉了。魯強去探他,也被公安捉了。
四
正是這個時候,小花跟劉伯的消息不脛而走。父親在電話上對我破口大罵,責問我還是不是小花的姐姐。父親說:小花都這樣了,再在深圳呆下上,就嫁不出去了。你盡快押她回家,趕快給她訂門親,不然,過了這村,就沒那店了。
如果不是自己把小花交給劉伯。小花不會有機會,如果不是自己不讓小花進別的廠,小花也不會無聊而游手好閑。現在我送小花回家,免得她再在外丟人現眼,也好讓她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小花,你別傻了,劉伯年齡大。身體欠佳,又沒錢,你別浪費自己。小花不聽我哄。她哭了,樣子很傷心。
我找劉伯,談了一上午,下午他勸小花跟我回家,直到傍晚小花才哭著答應我。晚上劉伯先請吃飯,然后送我們上路。下了火車。我說:小花,在家里要和她搞好關系,別讓爸爸生氣。爸爸一生氣說不定就隨便給你找個人家,把你嫁出去。
小花說:嫁你的頭,我才多大?我說:你還知道自己多大?可你怎么就和劉伯,一個老頭子……
小花搶著說:我和他怎么了?礙著你什么事了嗎?小花的沖勁上來,我就說不下去。小花才十七歲,她渴望獨立,不希望我管束。接下來,她以淚水表示對我的抗議。
一成不變的家鄉小路出現在了眼前,插完秧的田野,到處在微風中泛著潮濕的翠綠。
在村口。豎立著全村最顯眼的一棟兩層的樓房。那是爸爸在電話中多次對我描述過的、我們的新家,他和張寡婦結了婚,蓋的新房。當然我給的錢肯定不夠,他們一定欠了債。家的后面種了許多蔬菜,選遠看去,那些綠色很挺拔。前面原來那個幾百平方米的公用曬谷場,開成了魚塘,水面上的荷葉蕩漾著水珠。突然小花向一池荷葉的盡頭飛過去:外婆!我回來了!
可回來了。把我給想死了。
外婆。你大老遠就出來迎接我們……小花激動得說不出話。也只有在此時,她一路板著的臉才放松下來。外婆,你還好嗎?好什么呀,不過你回來了我就好了。失去了女兒的外婆和外公被不孝的兒子和媳婦逐出家門,兩位古稀老人相依為命,艱難地生活在一處廢棄的水泵房里。失去女兒的悲痛總侵襲著他們。
小花把行李都給了我。她挽起了外婆的手。回到家,屋子里空蕩蕩的,既不見父親也不見張寡婦,等送走外婆,家里更顯得寧靜。這時,我不禁落下淚來。王鷹垴上那塊碑時時在鞭打著我們對過去的家的記憶。
傍晚,我和小花去王鷹垴給后母上墳。我淡忘不了她的音容笑貌,小花更是難以忘卻親生母親的溫暖懷抱。可是,小花現在這副樣子,何以告慰黃土下的亡靈?小花舉起祭奠的酒杯。我再次灑下眼淚一。
晚上很晚時,父親和張寡婦才回來,原來他們是上縣城賣鴨蛋去了。小花從父親肩上卸下扁擔和籮筐,我們就圍著他問長問短,張寡婦識趣地進了廚房。噴香的飯菜擺出來時,我和小花看著張寡婦不知所措。
張寡婦用胸前的圍裙擦了擦手,再抹了抹眼角,又進房去了。我們三個人吃完夜飯,張寡婦出來收拾碗筷,父親讓我去燒水洗澡,他說有話要對小花一個人說。我往鍋里倒滿水,小花就哭著跑進廚房:姐啊!你要為我做主啊!爸爸說張寡婦托人給我說了一門親吶!我欲安慰她,父親手里燃著一支煙,站到了門口:這可是一門上等的好親,給女兒嫁個好人家,是父親的美好的心愿。
既然是好親,那也正好符合我的心愿。見我說得很認真,小花冷靜下來,緊緊咬著嘴唇。于是父親就和我說開了給小花說親的事。突然張寡婦在門外大叫:小花!小花!小花不見了!
父親沖進房抓起手電筒就往外跑。我們一直追到外婆家的水泵房。終于聽到了她的哭聲。父親和張寡婦面面相覷。外婆說:秋菊留下,你們回去。
這一夜。外公外婆和我們姐妹徹夜未眠。外婆說:小花。你也不小了。我在你這個年齡生你大舅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劉勇家可是鎮上數得著的人家,他爹又在鎮上當副鎮長。你嫁了他,就是鎮上的鳳凰了。小花哭著說:我就沒想過要當鳳凰。
張寡婦托人說的媒。哼!小花說,她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她這么積極為我說親,肯定是有目的的。我不明白小花說的目的是什么。張寡婦已經和父親同床共枕,美夢成真,小花早已不再是她通向父親婚床的障礙,她能有什么目的?
你可別這么說。外婆說,張寡婦名聲不好,那是以前。她已經和你父親是一家人了,你們怎么還叫她張寡婦?她現在可是你們的媽。
小花說:她既沒生我們。又沒養我們,憑什么是我們的媽?
她嫁給了你爹。哪怕是在你爹床前站了一夜,你們就得叫媽!
老封建!我的心沉了。我懷疑在小花的親事上,張寡婦那女人一定收買了外婆。
五
天一亮,外婆硬要領著我和小花去鎮上。張寡婦鎮上的家對面不遠,三層高的樓房就是劉勇的家。聽外婆說劉勇家還和張寡婦的內弟合伙開辦水泥預制廠。在外婆的撮合下,我和小花都昂著頭同劉勇見面。接下來,劉勇請我們吃飯。短短的兩個小時,小花與劉勇的距離一下子縮短了許多,她甚至是毫不猶豫就接受了劉勇。下午。劉勇先和小花買首飾。然后她們手牽手和我一起挑選席夢思床。
我們買床回家,家里洪水一樣涌來許多討債的人。討債的人沖著我要錢:秋菊,你爸爸說你答應給他還錢,我們才借給他的!現在你回來了,還錢吧!
我問父親:你怎么就欠這么多人的債?父親說:我是說過,你回來就還大家的錢的。
我哪有錢?我急得跳腳。父親說:“你高中都沒讀完就開始賺錢,你說你沒錢?我說你不孝還差不多!”我揮著手說:我不孝?我不孝,你建得起這房子?
我與父親的沖突一下子暴發了。張寡婦擠來說:秋菊。村里村外誰不知道你有錢,就幫我們還了吧!我一聽,渾身火氣直冒,又沖著父親爭吵,突然間整個氣氛變得惡化起來。
別吵了!站在我身邊的小花拉著劉勇鉆出圍觀的人群。鄉里鄉親的討債人都忘記了自己討債的身份紛紛勸起架來。要真沒錢,我們可以等到你家有錢再來要。幾個人散了,另幾個人把氣得公牛一樣,怒目圓睜要動手打我的父親。架到了鄰居家,剩下我抱頭痛哭。
晚上小花和劉勇出現了。劉勇拿來兩萬元,父親接在手里,當即就還了那幾個還沒走的人。不知什么時候,外婆也來了,她蒼老的手指撫摸著還沒來得及安頓的席夢思床說:秋菊,把新床給你父母,自己睡舊床。聽話。
過了一夜,我一起來正愁不知做什么好,那幾個昨天沒拿到錢的人又來了,眼睛賊溜溜的。其中一個說:我們找小花!她有錢還我們!小花在深圳跟劉老頭。聽說劉老頭狠是給了小花一筆錢……不等那人說完,小花雙手叉腰走出來說:是。我是跟他,那又怎樣?那人嘿嘿一笑:那你還錢吶。小花說:憑什么?我又不欠誰的錢。讓我還,做夢!
是我欠你們的錢,我來還。張寡婦息事寧人把那幾個混球勸走了。
過了幾天清靜的日子。妹妹小花忽然變得與劉勇生肉不粘熟骨頭了。她對我說:姐,你真的就忍心我嫁一個自己根本不愛,也根本愛不起來的人嗎?我明白。她還想著遠在深圳那個皮包骨頭的劉伯。果然小花對父親說:我在深圳有男朋友的!
父親惱羞成怒:你還好意思說出來?那是你什么男朋友?就算是,你也不能如此沖動啊!
小花嘟著嘴:我覺得他比劉勇對我好。
有些事不能放在一起比。父親緩下口氣說。比如說你媽和你張阿姨就不能放在一起比。
張阿姨是誰?小花故意說。
爸爸氣得要操門后的扁擔。
小花不愿再見劉勇。劉勇仿佛也聽說了小花在深圳的事,他直接找我說:秋菊姐,我想悔婚可以吧?我送給小花的首飾和拿出來還債的那筆錢我不要了,但我想小花向我道歉,她不該騙我。
我沒有騙你。小花對劉勇說,我接受你首飾的那一刻,沒有一點虛情假意。她把劉勇給她的首飾一一從身上褪下來,交到劉勇手上,以后某一天,或許我會情不自禁地愛上你,但現在。我們就此分手比什么都好。
我只好按我們的風俗習慣求媒人退婚,并拿出自己的錢先還劉勇的彩禮錢。因為外婆收了聘禮。
我自作主張把妹妹的婚退了。自覺對生者和死者都盡了力。
六
小花說還要去深圳。我說去可以,你可要學好。為了她學好,為了給她一面鏡子,我把她帶到了沈雪娜服刑的監獄。遠遠地就看到監獄門口一個巨大的標牌:爭創現代化文明監獄。
還好嗎?隔著鼻梁粗的鐵柵欄,花容凋謝的沈雪娜在女警察的示意下坐在我們面前,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我再問:娜娜,你還好吧?
你說呢?在這種地方,遠離紅塵,沒了花花綠綠。她說,監獄還不如看守所,不能穿自己的衣服。
我一路上想好的話,此時被臉上的淚珠壓住了。我說:我還會來看你的!她說:你別在發廊干了,秋菊。那種地方太污穢。我說:我離開那兒了。她說:你以后怎么打算?我說:娜娜。還是說說你自己吧?
我?我下半輩子不就這樣了嗎?她說,你們知道嗎?我們犯人不能站在窗前向外張望。犯人的犯字是狗字旁,所以,人犯罪了就不是人。
你別這么說。什么時候,我們都是好姐妹。我說。
我現在不配和你做姐妹。我現在是被關在籠子里的人——囚人。她把目光移向小花說。我正羨慕你年輕。小花。聽姐一句話,離打你主意的、不懷好心的男人遠點,要不,那一天你受不了他時,你會和我一樣來了結男人,就什么都玩完了。我一進來。就對我搜身、登記物品,逼我剪頭,從吃第一頓飯開始,連洗澡、換囚衣都有人盯著。你會和我一樣受不了的。
我聽說女人在里面時間長了,心里年齡和生理年齡有很大差別。我想就這方面開導她,她卻在鐵窗前站了起來,說:這里的警官說,“沈雪娜不服從管教,抗拒改造,警官們跟她談話,她從來沒立正過。”我這一生沒指望出去了。沒進來前,我一直有一個心愿,自己當老板。我給你提供一個信息,你們姐妹要是去給男中學生賣減肥藥,給女中學生賣豐乳器之類的產品,想不發都難。
小花是哭著離開的。離深圳越近我的心就越緊。下了車小花說:姐,我只見劉伯一面,你陪我去,我和他說幾句話就走。真的!
劉伯乍一見到我們,很吃驚。小花對他說:劉伯,我來看你。我這次回去已經原諒我爸爸了。以后,我就不來看你了。劉伯非要我們一起吃過飯再走。他拿出兩萬元錢硬塞到我手上,說:我無兒無女的,謝謝小花陪在我身邊那么長的時間。
小花只接過一萬元。我們就此作為起動資金,以廣州為據點,在珠三角的中學生中賣開了減肥藥和豐乳器。一有閑空就給家里打電話,張寡婦電話接得多了,我們不再覺得她有多么的討厭。小花在一次電話中甚至還叫她媽。半年時間過去,我們的生意就開始紅透了珠三角。一年后。我們就還清了父親欠的所有債務。
可是,天有不測風云。要命的是小花居然在我眼皮底下不知不覺地染上了毒品。看她日漸消瘦的樣子,我失聲痛哭。小花終于被我感化,也好在她剛染上,沒費多少周折就戒了毒。經她本人同意。我把她送回家。不久,她到省城繼續做中學生的搶手生意。和我一樣,過年也沒回家。
七
轉眼又過去兩年,小花過得比我好了,她找到了愛情,生意如日中天,已是百萬身價,她約我去探望沈雪娜,當面謝謝她,沒有她的指點,就沒有今日輝煌。
我正著手經營自己的愛情,不想去。半年后,小花失魂落魄地來到我身邊。她像一只霜打的茄子,在人面前抬不起頭。
短短半年,發生了幾件事:外公外婆相繼去世。小花的愛情走入迷霧,未婚同居的事實婚姻不可挽回地破裂,老公還卷走她大部分財產。變脆弱了的小花哭著要去找劉伯。我的心破成碎片,我緊緊抱著她:小花,振作起來,我們一起面對。
就在為小花過二十歲生日的夜晚,我男朋友在樓下等我,就下樓幾分鐘,小花不見了。一個星期后,我找到她時。她復吸毒品。又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我的心就像被刀一刀一刀地割。
小花白天在房里睡覺。晚上我還沒回家,她就出去了。我晚上的時間幾乎都是在找她。我男朋友先是頗有微詞,后來提出與我分手,他的理由是我有一個吸毒的妹妹。我一跺腳說:那你就滾遠點!
我不再做事情。開始跟蹤小花。小花說:你別管我,我不用你管。我媽,我外公外婆都不管我了,我不要你管。
傍晚時分,小花在床上注射完一針,又要出去,我強行將她推進房間:你一定要戒毒!她說:我真的不用你管!你就別多管閑事!我說:對不起,我要把你鎖起來!
我把電腦搬進小花的房間供她玩。她玩累了,我就查有關戒毒的信息,她就叫:我戒不了!你放我出去!我出去了就不回來了!
怎么就戒不了?你要有信心,兩年前不是戒過了嗎?
兩年前。小花染上毒癮后,我在朋友的介紹下,到一小戒毒所尋求治療,醫生開的藥瓶子上的字被人為地刮去,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藥。我四處打聽,一個生意上的朋友告訴我:是鎮痛藥曲馬多,不用開處方,小藥店都能買到,曲馬多價格便宜,每盒不過十元,一粒不到一元錢。一天吃十片,幾個月就無需依賴毒品了。
小花被關了兩天漸漸對戒毒有了信心。在我的監視下,她按時服用鎮痛藥曲馬多和安定片,兩天后,她出現了精神恍惚、惡心,身體無力等癥狀,我去小戒毒所,有幸把大醫院來的成癮醫學科的白醫生接到小花床前,白醫生說自行戒毒是極其危險的民間濫方,大量服用曲馬多會產生類似于慢性腦病癥狀,而且傷害肝、腎、心臟,嚴重者會危及生命,他勸小花接受他的免費治療。小花當場表示,康復后一定走上街頭宣傳戒毒。
度過戒毒最艱難的四天四夜,小花的狀態已經穩定。小花根據白醫生的指引,停止服用曲馬多片和安定丸。由于停藥,小花無法進食,身體一時無法適應,到了晚上她又開始服用止咳水。
你要是再吃這些藥,戒毒就功虧一簣。為了你,我生意都不做了。你再這樣,難道你讓我、讓我們將來,無家可歸睡大馬路嗎?
再熬過一天,小花的情況明顯好轉,她大口吃飯,且胃口不錯,我說:你想吃什么?
不麻煩姐。她搖搖頭進房間后化起妝來。小花禁毒以來。我臉上頭一次有了喜色。可小花面對著鏡子中的自己,突然就情緒激動,變得煩躁不安,發脾氣,還摔了許多化妝品。
白醫生說這是病人階段性不良反應加劇。他讓我鼓勵小花與內心的各種痛苦和邪惡想法作堅決斗爭,并連夜把小花送到小戒毒所。
小花在白醫生那掙扎了幾天,說不習慣,我帶了藥領著她回到居處。一個月一反一復地過去,小花身體恢復得不錯。但總是悶悶不樂。她說想一個人回家去看看。我知道。她想回家去看劉伯。劉伯因年齡的原因,廠家不再雇用,他回家后在縣城開了間修理店。這段時間,小花幾次在夢囈中叫劉伯。她說:姐,你不給我錢回家,你就不是我姐。反正我要回家,你不給我錢,我就去偷、去搶,去做雞。
我答應你。不過有一個條件。為了不讓劉伯看到你傷心落淚,你必須配合白醫生治療。治好了,我陪你一起回家。
小花臉上露出了笑容。她衣服穿得性感了,還搶著搞衛生。那天,白醫生給我兩張門票,關于戒毒的。我陪小花看了之后,她幾乎不再要白醫生費口舌。就乖巧地聽他擺布。一個星期后。白醫生把為小花推進了大醫院的手術室。小花出院那天,父親和張姨在我的要求下準時出現在醫院門口。小花意外地抱著張姨:媽媽,我想回家。
張姨說:小花。我和你爸爸是來接你回家的。
廣州火車站。父親提著小花簡單的行李,小花握著我的手。
一聲長笛嘶嗚,火車載著他們在南方的夜空消失。我的心又被什么掏空了一樣難過。小花回到家就給我打電話:姐,你就放心吧,家鄉沒有毒品,想吸也吸不上了。
掛了電話,我淚流成河。走在鋪滿林蔭的城市大道上,只感到腳下的路并不比家鄉的小路寬敞。
八
昨天,白醫生打電話給我詢問小花的近況,我才記起有幾個月不知小花在家怎么樣了。我打電話回家,電話一直沒人接。可就在深夜,小花手里牽著一個三歲的小男孩歡快地敲打我的門,小花身后站著的劉勇手提肩挑幾大包,像搬遷的移民戶。而我的父親站在劉勇身后正對我笑。對我笑的還有父親身邊的張姨。
我一下子傻了。
原來小花回家后,婚姻大事成了父親和張姨的心頭之患。離婚了的劉勇對小花仍存好感。兩人偶爾見面。竟一拍即合。重新點燃了愛情之火的小花,一直沒有忘記對白醫生的許諾。劉勇對小花很支持,他和家里商量。把水泥預制廠子交給了弟弟,帶著資金和兒子小丁,隨小花到南方義務宣傳戒毒來了。張姨一進門。就握住我的手:秋菊,我的女兒。你該成家了。你要是一天不成家。我和你爸爸就一天不回去。
頓時,我感到了自我三歲媽媽病逝以來,從未有過的春天般的溫暖。
凌晨時分,電話驟然響起一個老態龍鐘的男人的聲音:秋菊,你妹妹小花和你妹夫劉勇。帶著小丁,還有你父母,都到了嗎?聽到對方的聲音。我莫名其妙:“你是誰?小花一把搶過電話:干爹。謝謝您的招待,我們都到了!小花激動得淚水滿面。緊緊咬住嘴唇,半天說不出話。
干爹?我萬分疑惑。劉勇說:秋菊姐,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干爹就是劉伯。
責任編輯:鄢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