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重陽節這天,并非秋高氣爽。劉林和林芮剛剛吃過早飯,毛毛雨就來了。
林芮說,劉林啊,我們去把坡上的辣椒摘回來,要不然,下雨就爛了。劉林說。我才不和你去摘。林芮沉著臉,嘟著嘴問。那你咋呢?劉林說趁下雨,將屋里的糧袋點個數,看看種糧的效益好不好。
林芮沒再理會他,尋個竹籃,自去坡上摘辣椒。林芮個子不高,體態豐腴,加之剛剛喝了幾杯葡萄酒,走起路來像只肥鴨,一跩一跩的。
林芮走后,劉林像斗雞似地在堂屋里轉圈,手伸得長長的,像雞啄米似地數著糧袋。
糧袋太多,層層疊疊的碼了幾間屋。糧多了,劉林高興,一雙眼笑得像豌豆角似的。剛買回來的花斑貓兒將身子繃得筆直,伏在糧袋上練爪子。
林芮忽然旋風般地往回跑,邊跑邊嚎。那模樣像后面有人攆她似的。劉林大驚。問,哪門搞的?林芮說,叫你去,你不去,我去摘辣椒時不注意絆了地蜂子……唉喲,唉喲,林芮邊說邊嚎。
劉林望著呲牙咧嘴,呻吟不止的林芮,想笑卻不敢笑。他清了清嗓撿子,佯裝正色道,沒關系,土蜂子毒性小,用藥酒擦擦就好。劉林邊說邊將哼哼唧唧的林芮扶進歇房(臥室),自去倒了半碗藥酒,認認真真給女人涂藥。土蜂子著實可惡,將女人的脖子。前胸后背都叮得大包小包的。男人看了心疼,因之每擦一處便狠狠地罵一聲狗日的蜂子。女人聽到男人不住的罵蜂子,心里喜滋滋的。
劉林涂完藥,欲走。林芮喝住他說,溝子(屁股)也被叮了。劉林說,你溝子那么多肉,怕啥?林芮說,肉再多,也怕叮,趕緊給我擦擦。
林芮剛將褲子褪到膝蓋,猛聽得老黑在外面狂吠。林芮吃了一驚,慌忙提起褲子,和劉林賽跑般地沖出屋外,卻見陳鎮長手拿木棍站在院壩中。陳鎮長四十多歲,額寬臉胖,頭謝了頂,發福的身子像個水桶。為了抵擋老黑進攻,他將手中的棍子舞起團團白光。
林芮慌忙吆喝狗。陳鎮長望著仍舊窺視著他的老黑,咧嘴道,兄弟媳婦養了條好歪(兇)的狗。
陳鎮長不但和劉林同鎮,而且是戰友,只不過復員后,一個當鎮長,一個種地。倆人雖地位不同,但關系依舊,況且,劉家和鎮政府僅一河之隔。故此,陳鎮長亦是劉家的常客。陳鎮長為官多年,極善言辭,因之,每次見面自然是稱兄道弟的。
陳鎮長剛進屋,即發現碼得山似的糧袋,陳鎮長佝僂著腰,將手背在背后,脖子伸得像長頸鹿。他將幾間屋的糧袋細細打量后,猛的在劉林肩頭拍了一掌。說。老戰友啊老戰友,你今年可是搞發了。
劉林心中本就高興,聞聽褒獎更加喜不自勝。陳鎮長剛坐在桌邊,劉林便上了支煙。陳鎮長將煙在桌上頓了頓,點燃,仰頭瞇眼噴出串悠長的煙圈。
陳鎮長清了清嗓子。板著臉對林芮說,兄弟媳婦哪,你現在不埋怨劉林種地了吧?
林芮自然明白陳鎮長的弦外之音。陳鎮長說的是三年前的事。那時,別人都出門刨錢,而劉林卻像收破爛似地撿別人的地種。開始是二娃子三娃子的,后來越撿越多。眼見那些外出的搞發了,修起小洋樓,而自己卻住在灰不拉嘰的土墻內,與周圍美麗的小洋房相比,便顯得更加寒酸。這且不說,最要緊的是兩個孩子,大娃讀大學,小娃上高中,每年要花大把的錢,要不是林芮有個在美周的表弟幫襯,景況還不知窘到啥程度。
近幾年,劉林和林芮經常吵架,吵架的原因是一個要外出打工人,一個要死守土地種莊稼。小吵不打緊,大吵后劉林便搬來陳鎮長“平亂”。陳鎮長每次都說林芮不對,陳鎮長說打工能打一輩子嗎?到時候還不得乖乖回來種地?況且一個不種地、兩個不種地,前輩們打的江山有啥用?你是當過老師的人,這些道理應該比普通人懂。
林芮確實當過教師。但那都是從前的事,后來精簡教師隊伍,林芮自然下了崗……此事不提便罷,一提及林芮便臉如墨潑。
陳鎮長卻不理會林芮的表情,他接著對劉林說,老戰友啊,你我都是軍人。更應該懂得珍惜土地。你種地,我支持,啥事都沒吃飯的事大!毛主席也說“家中有糧,心里不慌,腳踏實地,喜氣洋洋”嘛。
陳鎮長不愧為官多年,言辭慷慨激昂。
此時,陳鎮長舊話重提,顯然是倒話。林芮見糧食豐收了,加之又免了稅費,心情高興。故此亦懶得和他繞舌,只說了句要是種地能致富,我當然是心服口服。
陳鎮長說,現在連稅都不要了,等于白種地,怎么不能富?陳鎮長越說越激動,臉也漲得通紅。末了,復將劉林的肩頭拍得“咚咚”響,道,老戰友啊,你爭口氣,爭取在土地上整出個人樣!讓那些打工的都滾回來種地。
二
三日后,各鎮鎮長奉命到縣里開會。會議由富有農村工作經驗的李縣長主持。會議的議程是讓各鎮領導匯報農民在免稅后的變化。
李縣長講完開場白,出現了短暫的沉默,然后,各鎮領導紛紛發言。但都說的是與李縣長意逆的話。他們說,稅費雖然不要了。但大家仍認為伺候土地沒打工好,因之也沒多少人種地。現在種地的都是老頭、婦女。老頭婦女體力有限。哪能種這么多的地?因此,田地大量拋荒……最后,大家異口同聲說,照這樣下去,土地是個問題。
此時,陳鎮長不失時機地將劉林種糧的事說了個大概。李縣長聞言,眼珠發亮,印膛發紅,朗聲說道,你說詳細點,讓大家都聽個仔細,回去也挖出幾個典型人物。
陳鎮長立即像背書般地說,這個劉林啊,根正苗紅,他爺爺。我說出來大家都知道。就是載入縣志,殺了惡霸吳老五造反的劉黑子。他父親劉繼剛,參加過抗美援朝戰爭,現已去世。劉林弟兄四人,老大不在了,老二老三在外省安家。劉林和本人同在新疆服役。以劉林在部隊上練就的駕駛技術。退役后不愁找不到好工作。但他對土地懷著無比赤誠,并沒有隨波逐流去打工,一直任勞任怨的種地……因之,我鎮尚未出現土地荒蕪現象……
陳鎮長花了幾十分鐘才將劉林的情況講清楚。眾人聞言。先是驚嘆,繼而齊聲鼓掌。李縣長更是喜不自勝,連稱難得后,即令縣報記者去毛坪鎮采訪劉林。
三
二日后的中午,陳鎮長喜滋滋地來到劉家。老黑裝腔作勢地吠著,林芮笑吟吟地喝開狗。
陳鎮長進屋后,即從黑皮包中抽出報紙,抖得“嘩嘩”作響。迭聲叫道,這下你們可風光I羅。
縣報在頭版頭條報道了劉林種糧發財的事跡,同時配發了劉林夫婦的照片。照片十分清晰,劉林的嘴笑得像簸箕,林芮則靦腆的像個新媳婦,背景是層層疊疊的糧袋。
陳鎮長接下來說,縣上對你種糧的事相當重視,準備讓你當勞模。陳鎮長說,當了勞模后就有當干部的機會。陳鎮長說完這些話后高聲問道,你們說,這地能不能種?
林芮見自己和男人上了報紙,心里像灌了蜜,當下說。既然如此,你別走了,我去殺只雞,慶賀慶賀。
陳鎮長自然不推辭。席問,兩個男人吆五喝六地劃拳,同時,硬拽著林芮喝了幾杯……
天倘未黑。劉林和林芮就上了床,歡歡喜喜地做那事。事畢,男人忽而長嘆數聲。女人不知就里,忙問何故?男人說,林老師啊,我們之間少了情趣。林芮聞言,側身而眠,幽幽嘆道。莫非你嫌為妻人老珠黃,解不得風月?林芮當過老師,說話自然文縐縐的。想那劉林雖然是初中生。但敏而好學,加之見過世面,不但聽得懂,亦能文縐縐地回敬。非也,非也,我是說城里人做那事講架式,哪像我們老一套一…趕明兒,我去集上買盤騷帶回來,和賢妻照葫蘆畫樣地耍將起來……
林芮大驚。忽地轉過身,吼,你啥時學壞了?劉林壞笑道,男人不壞,女人不愛。要縮短城鄉差距,首先從那事兒開始。林芮聞言,“噗”地一笑,同時在劉林的屁股上狠狠地掐了一爪。卻冷不防掐出一串響亮而悠長的屁來。
四
翌日,天色陡變。凜冽的寒風在空曠的原野上吼著凄涼的調子。太陽偶爾從云層中探出蓬頭垢面的臉,很快又隱入璦叇的云層中。
劉林吃罷早飯,即去趕集。臨出門時問林芮,你買啥不?林芮想了想,說,我沒腰褲(褲衩)穿了。劉林大笑,好,我去給你買花腰褲回來。
陰沉的天氣絲毫沒影響到劉林快樂的情緒。他孩子般地跳下地壩后。扯開喉嚨吼起毛坪鎮來好地方……
其實,劉林不是唱歌的料,沙啞的音調如稻田中的蛙鳴,但不管咋樣,他畢竟抒發了心中的歡樂。
毛坪鎮的確是個好地方。沒去過毛坪鎮的人,自然不會相信逶迄的秦巴山腹中,竟然還有這么個好地方。當你從縣城乘車北行十余里。車忽地鉆進狹長的山谷中。公路像雞腸似的纏在山腰,汽車慢得像只蝸牛。頭上是一線青天,車窗外是撲面而來的巖壁,巖壁雪白,像抹了層石灰,故而此峽名叫白峽。路基外是幾丈深的坎,溪水在峽谷中哼著凄苦而幽怨的曲調。此時,不用說,你的心情頹廢極了,悔不該到這鬼地方來。正當你憤懣不已,前面倏地開闊起來。巍峨的群山齊刷刷地退到兩邊,展現在你眼前的是圓椎形的“平疇”。河水像玉帶似的在“平疇”中無聲無息地流淌,河的兩岸是成行的楊柳,透過柳梢可見農戶房頂上飄出的裊裊炊煙,依稀可聞雞鳴犬吠……你的心胸會豁然開朗起來,禁不住失口叫道好地方啊好地方。
劉林邊走邊唱來到河邊。連接彼岸的是座簡樸的石拱橋,過了這座橋,對岸便是集市了。而劉林卻沒急于過橋。他靜靜地站在橋下的河岸邊,目送著緩緩的河水極不情愿地鉆進羅峽中。
這河有個好聽的名字——父河。河面不寬,約莫三四丈吧。水亦不深,水質清澈。綠綢般的水藻。輕輕地拂著水中五色斑斕的鵝卵石。兩岸姿態各異的楊柳,雖被寒風擊落葉子,但絲毫不顯蕭條,那被霜風熏白的柳枝,在風中瀟灑地搖曳,像千縷萬縷的銀絲。
在劉林眼中,父河美麗的景色莫過于夏天了。那時候,兩岸的柳枝碧綠碧綠的。像一團團凝聚不散的青煙。河水湛藍湛藍的,清楚可見水中來往穿梭的草魚和鯉魚。如果運氣好的話,還可以捉到傻頭傻腦的烏賊。劉林一想到那些傻頭傻腦的烏賊,禁不住笑出聲來。
五
下午時分,劉林蔫頭耷腦的回來了。林芮不知男人為何陡然換了嘴臉,小心問道,哪個把你惹倒了,出門一臉笑,進門一臉愁?
男人長嘆一聲,道出事情原委。
原來,男人上街后,除了買了該買的東西外,更沒忘記去糧站打探糧價。毛坪鎮國營糧站早垮了,眼下收糧的都是些販子。在眾多的糧販中,喜兒是最大的糧販子。
喜兒和劉林是本家,按鄉親輩份應當叔侄相稱。常言道:肥水不流外人田。因之,劉林徑直去了喜兒的糧點。
去年,糧剛收進屋,喜兒見了劉林后,老遠即奉上笑臉,拿著香煙的手伸得像根竹竿,嗲聲嗲氣地說叔,別把糧食賣給別個了。那神態,比見了親娘老子都虔誠。
而此時的喜兒,昔日的熱情早已煙消云散,既沒倒水。也沒敬煙,他懶洋洋地瞥了眼劉林后,耷拉著腦袋望著自己的腳尖。
劉林覺得不對勁,他探著腦袋瞥了眼喜兒的糧倉后,驀地吸了口涼氣。偌大的糧倉空蕩蕩的。收的糧還沒自家的多。
劉林問喜兒,老侄,今年糧收啥價?
谷子五角多,苞谷四角多。喜兒慢吞吞地答道,聲調像沒吃飽飯一樣。
劉林聞言大驚,吼道,你說啥?
谷子五角多,苞谷四角多,還要質量好。喜兒說得更慢了。像垂死的病人在立遺囑。
劉林聽清楚后,臉氣成絳紫色,身體撲向喜兒。雙手死死地抓住喜兒的衣領,甕聲甕氣地吼,去年谷子八角,苞谷七角,今年咋掉這么多?
喜兒掰開劉林的手,回敬道,去年天災,糧少自然貴,今年豐收了,自然便宜,你連這個都不懂,吼啥子嘛?哪個叫你死守土地,如今整背時了。來找我出氣。我給你說實話,耍不是看在叔侄份上,我還不收你的糧呢。
而劉林卻臉紅脖子粗的和喜兒爭辯,說喜兒壓價坑農。倆人說戧了,喜兒發了怒,臉紅得像灌了半斤白酒,聲如雷鳴道,你要賣就賣,不賣就拉倒,又沒哪個逼你賣,別在這里啰啰嗦嗦的。
劉林聽了,氣得眼珠子都快進出來。最后。憤懣地回家。
劉林走在路上,怎么也想不通,去年和今年的糧價咋有這么大的懸殊?糧食掉價,商品漲價。就說今天買褲衩吧,去年二元一條,現在少了五元不賣,自己拉下老臉和貨主砍價,結果,貨主不耐煩了,劈手奪過貨物,氣沖沖地說。你愿買就買。不買拉倒……
劉林越想越氣。忿忿然罵句臟話后,將手中塑料袋“呼”的一聲扔出去。忽然覺得農民的錢來之不易,隨即旋風般地撲過去撿起來。
劉林去撿東西時,發覺滾在草叢中的光碟,幸災樂禍地瞧著他,氣得他撿了塊尖角石頭。幾下便將光碟搞得粉身碎骨。
林芮聽了男人的敘述后,忿然道。肯定是今年豐收了,喜兒知道賣糧的人多。故意壓價坑人。劉林思忖林芮的話后,覺得有理,緊鎖的眉頭在瞬間舒展開來,他將擱在桌上的塑料袋遞給女人,訕笑道,喏,給你買的花腰褲。
林芮看過貨物后,咿咿呀呀叫起來,這么薄的貨,一元錢買幾個?你呀你,光瓜兒甜米兒面的哄人,結果連個好腰褲都舍不得給我買。
劉林受了委屈,嘟噥道。就這貨色還是五元一條,四個腰褲,花了二十呢。
無論劉林怎么解釋,林芮就是不相信他的話,喋喋不休地說劉林騙她。劉林無奈地將手一攤,你不信,各人上街去買。
六
過了一段時間,糧價仍不見漲。糧價劇跌。愁得劉林日夜憂嘆。
想當初,為了種糧,種子及肥料款大部分都賒的,指望賣了糧還人家的錢……此時,所有的希望就像五顏六色的肥皂泡,轉瞬即破滅了。
這當中。劉林跑遍毛坪鎮所有收糧的地方,所有的糧販都說著異口同聲的話:上面沒價,沒辦法。
劉林信不過糧販的話,即乘車跑到縣城,一打探才知道,今年全省糧食大豐收,價格自然不高……
年關近了,欠別人的錢,到了該還的時候了。那些債主見了劉林即問啥時賣糧,劉林自然明白,債主們是暗示他還錢。
劉林并非不知道著急,他實在是舍不得將糧食賤賣。劉林不想賤賣糧食原因是多方面的,在毛坪鎮倘未實行機械化種地,單憑劉林夫婦倆的力量就是累死也忙不過來。因之只有請幫工……劉林暗自毛算了一下,此時賣糧,除去成本,最多能持平,這也就是劉林不想賣糧的原因。但是。面對債主的詢問。他一時又找不到妥當的言辭回答。那些債主見劉林遲遲不肯銷賬,即四下傳言:劉林有糧不賣,賴賬不還。一時之間,種糧大戶成了賴賬大戶。
想當初,債主為了贏利,爭先恐后地將物資賒給他,而此時,竟然說出這等尖酸刻薄的話。那些難聽的話傳到劉林的耳朵后,他感到心如針扎,活了大半輩子,還是頭一回聽別人說他是賴皮。
為了爭氣,劉林決定貸款還賬。當他將外債還清后,入冬后的第一場雪也降臨了。開始是小雪粒。后來嬗變為指甲蓋狀的雪片。密集的雪片與寒風抗衡,緊緊地抱作一團,最后無奈地散開,紛紛揚揚,像凌空亂舞的粉蝶。
夜雖來臨。卻并無夜的感覺。遠處的山,空曠的田野,早被鋪天蓋地的雪花覆蓋,亮亮的,好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
劉林回家后,靜靜地站在屋檐下,但他并非在欣賞漫天的飛雪。他神情木然。思緒早已回到幾十年前的冬天,同樣是個風雪飄飄的夜晚,狂風暴雪送他父親去了另一個世界。父親是因他而死的。在那個饑餓的年代。也正是劉林的童年。他父親看他餓得皮包骨頭。于心不忍,趁著月色偷了集體的紅苕。不幸的是被隊長發現了。隊長罵他白當了幾年兵。之后,讓他背著半簍紅苕游行。隨著批斗次數的遞增,父親的生命也就走到盡頭……
他父親臨死前對他說,臘娃子啊。你長大了啥都別想。只要吃飽飯就行。
父親的話像烙鐵一樣烙在他的心中。他一直都牢記著。而此時他卻覺得,吃飽的后面潛伏著某種危機。
七
劉林忽然有了將羅峽堵住。讓毛坪鎮變為湖泊的想法。他之所以有了這種想法,一切緣于吳二娃。
原來,劉林去縣城打探糧價時,在西單街遇見了吳二娃。吳二娃四十多歲,生得干干瘦瘦,靠開三輪車謀生。劉林見吳二娃的三輪車上拉了個黃桶,黃桶里裝著活蹦亂跳的魚。劉林驚喜地問吳二娃。你啥時成了魚販子?吳二娃說。我是在賣自己的魚。劉林聽了吳二娃的話后,納悶了,他和吳二娃住得不遠,從未聽人說他養魚。
吳二娃窺穿了劉林的心事。樂呵呵地說自己能有魚賣,全靠在縣城上高中的兒子。原來他兒子是個有心人,留意到縣城的魚都是從較遠的地方運來的。價格不菲。兒子回家后就讓吳二娃挖魚池。吳二娃花了一個冬天挖好漁池,省吃儉用買了魚苗,沒想到小小魚池改變了他的窘境……
劉林回家后,自忖吳二娃的話。心久久不能平靜,他不停地自問:自己的思維為何不如一個孩子?
回想近年來,鎮領導為改變毛坪鎮,也做了不少事,先是將田旱了種蘋果樹,誰料到毛坪鎮地下水豐富,果樹根本扎不了根。沒幾月便葉落枯黃而死掉。后來改種藥材,仍是因地勢平坦,天落雨后水跑不出去,淹死了,白費力氣。仿佛毛坪鎮天生的只能種糧。
吳二娃養魚的事對劉林觸動巨大,他猛然明白,賴以生存的土地。不止種糧一條路,關鍵在選對項目,而不是墨守成規。
劉林的思緒如天馬行空,通宵未眠后得出結論:既然毛坪鎮只適合種糧,而糧食又不值錢。就走吳二娃的路——養魚。但劉林所說的養魚,卻不是那種一家一戶的養法,他認為那樣養法,很難取得大效益。他認為只有大家聯合起來。將羅峽堵住。讓毛坪鎮變為湖泊,走產業化道路才有出路。
但又想到。毛坪鎮變為湖泊后,雖然產生了利潤,卻和原來的生產模式面目全非,勢必會產生某種矛盾。為解決即將發生的矛盾,他覺得在堵羅峽之前,應該經過民主選舉,成立董事會,實行股份制養魚。
劉林所提的股份制。最初模式很簡單。主要有兩條:一是村民自費移民,搬到半山腰住,然后集資堵峽;二是養魚成功后,由董事會按每戶原有的土地面積分紅。至于未盡事宜。以后由民主產生的董事會來討論完善……
當劉林將他的想法告訴林芮時,林芮嚇了一大跳,她摸了摸劉林的額頭,厲聲喝道,劉林!我求你別瞎搗騰了好不好?你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兩個娃兒念書著想……況且,現在土地下戶了。人心不齊。各自為政,你那些想法行得通嗎?
劉林執拗地說,我找陳鎮長說說去。
八
說曹操,曹操就到。下午時分,陳鎮長到劉家來了,老黑見了他雙眼冒火,窮兇極惡地向他撲去。
林芮神色冷漠地喝開狗——她知道陳鎮長來沒啥好事。
果然。陳鎮長屁股剛挨著板凳。便說老戰友啊,縣上已經提你當勞模了,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另外又走了一批人,空了一些地,我想你再發揚發揚吃苦耐勞的精神,將那些空了的土地接管過來。做個名副其實的勞模
劉林還沒答腔。林芮聽到還要讓他們多種地。心中涌上不可名狀的氣憤,話像機關槍那樣射出來,陳鎮長,別的事還好商量。惟有讓我們種地的事就別說了。你知不知道為種地我們貸款還賬的事?
這件事陳鎮長當然知道,他認為那不過是暫時的。家中有糧,心里不慌,糧賣了不是錢是啥?陳鎮長呷了口茶,悵然不悅地說,你別那么說嘛,困難是暫時的,現在連稅都不要了,地哪門子不能種?你是當過老師的,你想想,哪朝哪代不要稅費?這是千載難逢的盛世啊。陳鎮長說到激動處,滿面紅光,感慨萬千。
林芮說。我又沒說稅費減了對我們沒好處,我是說對大地方是有好處的。但對像毛坪鎮這樣特定的地方來說,變化就不是那么大了,更不像你所說的那樣,稅費一減,農民就富了。我問你,要真是那樣,毛坪鎮的人為何傾家出去打工,你今天為何又來求我們種地?
陳鎮長聞言語塞,為掩飾窘態,反詰道,你想哪門子做好呢?
林芮說,我講不來大道理,但我們不能吃飽了就滿足了。吃飽了這個問題。鄧小平早就解決了。而你們的任務是必須找出讓農民致富的辦法。
陳鎮長說,我的辦法就是讓你們好好種地,多產糧!啥都沒糧好,只有糧食才是國計民生的大事。
林芮說,你硬要我們種地也可以。你給我們指條路,在我們家那幾畝地上種啥才能富?
倆人喋喋不休地爭辯,最后,陳鎮長氣沖沖地走了,劉林只好將想說的話悶在心中。
九
正月初三上午。二娃子和三娃子到了劉家。倆娃子西裝革履,氣宇軒昂,一掃昔日寒酸模樣。閑聊中,倆娃子說他們在北京包了樁建筑工程,賺了不少錢,今年又包了樁更大的工程,此次回來,計劃帶走幾十個勞力。
劉林趁機向倆娃子說起將羅峽堵起來養魚的事,倆娃子聽后,將嘴撇得像歪嘴桃子,說,叔啊,你別耍老天真了。你這套誰聽?我勸你還是和嬸子跟我們去打工吧。你會開車。去給我們開泥頭車,嬸子隨便做點啥都可以,一年下來,咋也比你種地強。
劉林見話不投機,臉沉得像黑鍋底。而林芮卻像戲水的鴨子,歡叫道,要得,要得,我們跟你去北京打工。
十
劉林找到陳鎮長說了他的建議后,陳鎮長聞言嚇了一跳,他瞪著銅鈴似的眼睛,將劉林周身探測一遍后,正色道,劉林啊劉林,這毛坪鎮是說淹就淹的嗎?我問你理不理解黨的基本路線一百年不變?再說,毛坪鎮二萬百姓二萬條心。如果一戶不同意,誰敢水淹毛坪鎮?退一萬步說,即使百姓同意,移民及堵峽的資金從何而來?還有學校、鎮政府,通向外界的公路,生態平衡,諸如此類,不勝枚舉的問題,你想過沒有?劉林呀劉林,我勸你還是好好種地吧。
劉林臉色鐵青,大喝,我再也不聽你那句好好種地的話了。
十一
盡管陳鎮長不同意堵峽,但劉林并沒放棄他的想法。他開始走家串戶游說,宣傳他的股份制,盡管他講得口吐白沫,聲音沙啞,而村民大多不以為意,還暗自竊笑。
村民交頭接耳的議論,劉林種糧整背時了,神經有問題了。他所鼓吹的股份制不就是初級社那套嗎?想當初,大家拿自己的家當人股,最后卻落得餓死人的下場。村民說,現在多好,自己搞自己的,不受哪個管轄。至于土地,想種就種,不種就拋荒,反正不要稅費了,誰走那荒唐透頂的股份制呢?甚至有人對林芮說,你家老劉瘋瘋癲癲的,神經肯定出了問題,并建議她將劉林送到精神病醫院去治療。林芮聽到這些話肺都快氣炸了,而劉林卻不以為然,仍不遺余力地為他的股份制奔走呼號。
十二
正月十五那天,倆娃子問劉林是否去北京,如果去,隨后就動身。
劉林最終沒去北京,繼續在眾村民中宣傳他的股份制。而林芮卻為失去絕好的機會而惱怒,成天罵劉林是瘋子,是趕牛鞭都打不出門的窩囊廢。
面對林芮的發難,劉林是極力忍讓,盡量避免和她交鋒。
然而,戰爭還是爆發了,某天吃午飯的時候,林芮又嘮叨不止地罵劉林是濃包。劉林因游說無效,心情煩躁,聽得林芮的嘮叨后。氣上加氣,他將碗一摔,說你女人家,懂個屁。
劉林的態度激怒了林芮,她尖聲叫道,我不懂,你懂,看你成天說得嘴巴流鮮血,哪個聽你的?世上有你這樣的濃包嗎?我跟你算倒了八輩子霉了……
劉林忍無可忍。怒發沖冠,“嚯”地一下掀翻桌子。林芮見男人掀翻桌子,打爛了碗碟,尖聲嚎叫,好,好,要敗都敗,敗光了免得離婚分財產。林芮話畢,狂摔家具,邊摔邊吼,我叫你發神經,我叫你種莊稼,我叫你不出門。
屋里就那么幾件家具,瞬間即摔光了,但林芮仍舊余怒未息,她手舞腳蹈地罵,狗日的劉林哪,我日你先人……欲待還罵。卻不防男人像怒獅般地沖上來。隨著“啪啪”兩掌。林芮的身子像旋轉的陀螺。男人住手,女人倒地。
想那林芮自打和劉林結婚后,何曾受過這等委屈?她起初像泥鰍般在地上蹦達。繼而雙腿如彈花匠的紡錘,反反復復地敲著地面,雙手左抓右撓地將衣服扣子扯掉,露出白花花的膛子,拖著唱歌般的調子哭嚎,我當初——瞎了哪門子——眼——睛——找了你這么一個——男人。長腔過后是短詞,狗日的劉林,我日你先人,狗日的劉林,我日你祖宗八代……
劉林自不會理會她。氣喘吁吁地坐在堂屋中。雙眼鼓得像牛卵子,任憑林芮抑揚頓挫地數他的罪狀。
劉林忽覺聽不到女人的哭泣,出門看時,不見人影,卻見老黑望著豬圈狂吠。
劉林頓覺不祥。慌忙躥到豬圈,門被閂死。劉林性起,大喊一聲,飛起一腳踹開豬圈門——卻見林芮像塊臘肉樣吊在豬圈屋的房梁上。
劉林驚得周身發顫。手忙腳亂地取下林芮,放聲呼喊。林芮剛剛上吊,并無大礙,被男人連揉帶喊的折騰后緩過氣來。一見男人,怒火中燒,猛然跳起,順手抄起捅豬屎的棍子,“呼”的一下向劉林頭頂砸去。劉林哪料到林芮如此瘋狂,“唉呀”一聲往后倒去……
林芮卻不理他,嚎叫一聲沖進歇房,蓬頭垢面地倒在床上,聲嘶力竭地吵著離婚。
劉林慌了手腳,草草地包扎了頭上的傷口,怕再出事端,趕緊打電話叫村中善辯的鄒婆子來勸說林芮。那婆子使出渾身解數。借古喻今地勸說林芮。可任那婆子說得口干舌燥,卻不奏效。林芮說她是下定決心,堅決離婚。一時之間,將劉林整得焦頭爛額的。這回卻不敢叫陳鎮長來平亂了。
十三
正當事情亂成一鍋粥時。林芮在美國的表弟回來了。表弟來時,劉林正在喂豬食。表弟見他頭纏白布,問及緣故,劉林說酒喝醉了摔的,然后滿臉灰色地將表弟讓進堂屋。
表弟在堂屋坐定后便問,表姐姐到哪去了呢?
劉林搪塞說,你表姐感冒了,在歇房里休息。表弟迭聲問道,要緊嗎?劉林說沒關系,蓋上厚棉被發身汗就好了。
林芮在歇房內聽清是表弟的聲音后,又驚又喜,當下從床上一躍而起,旋風般地來到堂屋中。緊緊拽著表弟說,弟呀,我這哪是感冒啊。你要再不回來,我就被他打死了,你就看不到表姐姐了。林芮言罷,放聲號哭。
表弟大驚,他望著表姐腫得紅櫻桃似的臉頰,慌忙說,表姐姐,有話慢慢說。
林芮便抽抽泣泣地將劉林“擢發難數”的罪行詳述于表弟后。又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不想表弟聞言,非但沒責備劉林,反而說劉林的觀點正確。
表弟說,現在的農民必須解放思想,拓寬路子,因地制宜,合理利用土地,不能老是停留在以糧為鋼的模式上,必須向新型的農業產業化過渡。無論走哪條路,都要根據當地的地域特色及資源優勢人手,該種糧的種糧,該養鳥的養鳥……
從毛坪鎮地域優勢及客觀條件看。都適合養魚。但我估計。要走你所說的股份制,很難!由于土地承包到戶后。出現了各自為政的局面,很多事情迫使你展不開手腳。所以說土地承包到戶。有好處也有局限性,好處在于迅速地解決了溫飽問題,局限性是制約了發展,并培養了農民安于現狀的惰性。比如說,毛坪鎮一戶不同意你的觀點,你的股份制便告吹。但人的觀點會隨著實踐改變。因此,你的股份制亦并非完全告吹。這當中除了政府大力支持外。關鍵還在于農民的思想覺悟。
表弟說。由于忙。幾日后就回美國。如果你的事情有眉目,我首先入三百萬美金的股。
表弟的話將林芮夫婦嚇了一跳。他不知表弟在美國發啥財,出手這么豪爽。表弟看出他們的心思,說他在美國養蜜蜂。
林芮望著氣宇軒昂的表弟。咋也不信他是養蜂人。表弟又一次告訴他們:在美國,人才失業率雖高,但就業的前景很廣闊。表弟接著向他們介紹了美國的工業及農業現狀,林芮夫婦聽得驚奇不已。
她表弟最后說,如果你們的事辦不成。就到美國來給我打工,我包你幾年便成百萬富翁。
十四
十日后,林芮的表弟回了美國。劉林送走表弟后,即風風火火趕到鎮上,再一次向陳鎮長闡述了他的想法,并表明了引進外資投資的可能性。
能招商引資,本來是件好事,一下子能引進外資二三百萬,對秦巴山脈腹地這樣一個小鎮來說,簡直就是天上掉餡餅的事。剛開始。陳鎮長一聽劉林的話。心里還暗自得意。并喜不自勝。繼而轉念一想。這事成功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到最后,他幾乎懷疑自己也同劉林一樣,瘋,了。這個工程簡直就是天翻地覆的事,就算上面同意。要真正實施,牽涉到的事情方方面面。做起來也困難重重。
劉林見老戰友優柔寡斷,本想直接去縣上反映情況,但考慮到越級不妥。因之,他一再要求陳鎮長向上面反映,最后,陳鎮長經不住他軟纏硬磨,只得應允將他所說的情況向上匯報。
十五
上面的批文還沒下來。劉林便迫不及待的行動起來,他自付工資請來鎮上的吳水利員勘測,具體論證堵羅峽的可行性。
十日后,測量結果出來了,毛坪鎮最高點與最低點只錯七十米。也就是說。只須在羅峽筑上百余米的大壩即可使毛坪變為汪洋。劉林面對這一結果。自是驚喜不已,特地將吳水利員請到家中。林芮聽了她表弟的話后,豁然開朗,不但不鬧離婚,而且積極支持劉林了。當下見吳水利來后,歡歡喜喜她殺只鸚,讓他陪吳水利員喝了個醅酊大醉。
十六
二十天后,陳鎮長對劉林說,縣里領導對他提出的方案非常重視,但水淹一個鎮,不是小事,因之不敢擅作決定,只有請省上定奪,讓劉林不要著急。
又過了幾日,陳鎮長對劉林說,省上看了縣上的報告后,高度重視,不日即派水利專家來毛坪鎮,詳細論證諸多事宜……
十七
劉林果真要將羅峽堵住的消息,如颶風般席卷毛坪鎮,人們猛然關心起屬于自己的那份土地來。他們比專家還專家地猜測水淹毛坪鎮的種種后果。最后得出結論是,劉林主觀臆斷,違背民意;思想反動,否定土地承包制,妄想回到吃大鍋飯的年代。人們公開謾罵劉林是神經病,堅決反對他的股份制。
為了遏制劉林,毛坪鎮的保守派緊鑼密鼓地行動開了,他們給外出打工的人打電話,說了劉林諸多不是,讓他們收回自己讓劉林代種的土地。如此一來,劉林想多種地都沒門了。
嚴格地說,毛坪鎮也有支持劉林的人,但人數太少,最后只得順從于保守派。他們請了會捏筆桿子的人,上書聯名狀,呈縣、省,呼請鞏固承包制……
十八
在一個春雨瀠漾的早晨,劉林和林芮來到村口小站,他們已通過合法手續去美國他表弟那里打工。劉林雖然不想去美國,但不得不去美國,倆娃兒一年幾萬元的開支是個大問題呀。
劉林走的那天。陳鎮長到小站為他送行,陳鎮長心里酸楚楚的,他不知劉林走后,誰又來種那些即將荒蕪的土地。
去縣城的車來了,劉林沮喪地鉆進汽車。他緊挨窗戶坐著,雙手抱頭,肩膀很快便有節奏的抽搐起來。
車徐徐啟動,林芮靜靜地站在車窗旁。窗外,春雨濛濛,南山的梨花被春雨催得更盛,像落了一場大雪。細雨中,布谷鳥在空曠的原野上唱著嘹亮的春耕曲。父河兩岸的柳樹早已綠意盎然,細密的柳枝迎風舞蹈,像無數雙挽留的手。此時,林芮的心情十分復雜,她曾焦灼地渴盼走出黃土地,尋找另一種生活,當這一切真的來臨時,心中卻有一股不可名狀的失落感。
車經過毛坪鎮中學時,林芮被一陣陣朗朗的讀書聲深深吸引。當你坐在汽車上,倚著車窗看萬里平疇的時候,或者,在農村里,看到一個老農捧起一把泥土,仔細端詳……想想它的過去,它的未來,想想世世代代的勞動人民,為要成為土地的主人,怎樣斗爭和流血;想起在綿長的土地中,我們每一塊土地上面曾出現的人物和事跡,他們的苦難、憤恨、希望、期待的心情……
啊,這不正是秦牧的《土地》嗎?多年以前自己曾和同學們高聲朗讀,此時聽起來依然熱血沸騰。她想到自己即將遠離故國,是逃避現實!她猛然理解了劉林,他是對的,他的所作所為都是正確的。作為一個正直、誠實、有良知的人,有什么理由不熱愛土地?作為土地的主人,有責任讓土地發揮更大效益!她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愧。淚無聲無息地順著臉頰流淌。
當車即將鉆入白峽時,林芮忽然歇斯底里地喊了聲——停車!
車尚未停穩,林芮拽起癡呆呆的劉林說,老劉,我們下車……
他們剛下車,劉林的電話就響了,是陳鎮長打來的。陳鎮長說老戰友,你趕快回來,省上的車已來了。省上同意你的觀點,還表揚你了不起呢!看來,我這個鎮長的思想還不如你啊……劉林聽著聽著,“哇”地一聲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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