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涉深水埗
1997年,香港回歸祖國后放寬了大陸居民赴港限制,并且恢復了自由行。當時,大陸居民赴港持商貿旅行證的15天往返一次,持探親證的一個月往返一次,這就給許多想在香港打工掙錢的勞工提供了一個合法臨時居港的機會。雖然香港政府打擊非法勞工很嚴,但黑市勞工的收入比在內地打工高出十幾倍的誘惑令內地居民甘愿冒險。有的勞工還真能在短期內掙上一筆當時看來頗豐厚的港幣回來。
2001年,我的婚姻之舟覆沒后,實在無法獨力撫養兩個正在上中小學的女兒,我把心一橫,鋌而走險,辦了個商貿證,跟著如潮的人流,開始了我的香港打工夢。
剛到香港,人生地不熟,我被同鄉姐妹帶到了深水埗的出租屋里棲身。房子是舊樓房,不到100平方米,又臟又悶熱,竟然住了40多人。這么多人的吃、喝、洗、拉、睡全在這里,其狀況之惡劣可想而知,晚上睡覺時,木虱咬得我簡直無法入睡,苦不堪言。這里住的人來自五湖四海,互不相識,因此,還要小心自己的錢包和證件不被偷走。
我一連住了4天,沒有人帶我出去找工作,每天困在床位上,萬般無奈。有個老鄉見我實在可憐,她知道我在內地考了個“高級發型師”證,還帶著理發工具來港,知道我想靠手藝謀生,于是便叫我去住宅區的街邊擺檔理發。我別無選擇,因為自己沒有正當勞工的資格,第五天,我起了個大早,提上一塊木招牌和工具包,去深水埗住宅區幫那些阿婆阿伯理發,每理一個頭發收費20港元,還不錯。但這活不能光明正大地做,因為這也是違法的。同鄉又給我出了一個餿主意,教我見有警察巡街經過,就把木牌翻過來,上面寫的是“義務理發”,等警察走遠了。木牌又翻回來,上面寫的是“理發20元”。呵呵,不就是給人理發嗎?還要像干壞事一樣擔驚受怕。我的自尊心受到嚴重的打擊,無法再堅持下去了。就這樣,第一次去香港,我只停留了一個星期,失望而歸。
飽嘗甘苦“住家工”
第二年初春,一個同鄉對我說:“現在持商貿證赴港很容易,只要花幾百元就能在香港呆3個月,不如我們去打住家工(家庭保姆),這樣就不怕警察拉去坐監,每月至少能掙3000港元,是你在家做工的三倍?!?/p>
我當時在陽春家鄉打工,每月只能掙到1000元左右,實在無法讓兩個上學的女兒過上好生活。想著她們以后還要上大學。必須準備更多的錢,于是,我聽了老鄉的話,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再次踏上前往香港的非法黑工路。
我再次住進了深水埗的“難民營”。這次沒再去擺地攤,兩天后。通過黑市中介,我在九龍醫院找到了一份私人護理的工作,護理一個癱瘓的病人。病人姓李,是個香港籍中年男人,除了能說話和吃飯外,全身癱瘓,大小便失禁。他每月給我4000元港幣,沒有假期。每天24小時護理。他知道我是非法勞工,持商貿證要14天報關一次,所以,當我要回深圳報關時,他便請人頂一天班。
這份工作很辛苦,因為是全癱瘓護理。我首先要學會包尿片,學會屎道放藥,還要學會扶抱技巧,沖洗技巧,跟醫院的護理沒有兩樣,那苦那累,真是難以承受。我做了一天就想不干了??墒牵尯谑兄薪槭杖?000港元的中介費卻無法拿回,我不能白虧了這些錢,迫于無奈,我只好忍受。
除了護理李生,我還要給他的家人做飯。剛開始,我不大會做他們的港式家常菜,讓李太罵個不停。其實,李太本人是挺好的,跟我聊天時常說李生出事前如何如何的好,每次返鄉下時大包小包李生全包,現在,每次回娘家只有她一個人,行李又重,真是欲哭無淚。好端端的丈夫變成了這樣,她心里苦,我能理解。
這年中秋,香港正是“非典”時期,我有家歸不得,香港各醫院也充滿了恐怖的氣氛,一不小心,隨時都會被傳染。萬般無奈,我只能在李生家過節。因為人們不敢到處走動,李太被困在家里。心情很不好,經常無端罵人,也罵李生?!俺次r擦蟹”的罵得很難聽。她罵人的手法與眾不同:“死狗公,你以為我好得閑呀?我得閑不會關起門來數毛毛呀?一條條地數,十條打個結。不知多快活!我為什么要理你這個死癱佬呀?你害死我了!”
我在廚房聽見這罵聲,忍不住笑起來。李生苦笑道:“你別笑,她肯回來罵我,是因為她心里還有我,放心不下?!崩钌_著他那臺電子操控輪椅躲進房里,聽見罵聲停了才探出個腦袋來觀察情況。那樣子,十足像個縮頭烏龜。唉!李生也很無奈,他說,他能堅持活著,是為了能看著女兒長大成人。
他有著一份牽掛,還不甘心死,但他這種活法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氣。
李生的女兒才9歲,叫琪琪,剛從內地申請來港,很多時候都是由我關照看護。有一次,李太要我拿一些衣物到地鐵站給她女兒,在路上讓警察盤問起來,好在我和她女兒的感情好,兩人對答如流,總算沒露出破綻。
有一次,香港傷殘福利署組織活動,李生一家人要去大埔采風,李生要我留下替他們看家,李太卻不放心,怕我偷走財物逃回大陸。李生說,我相信阿玲,雖然她是內地人,但她有修養,不會偷你的錢財的。后來我才想起,有好幾次,我看到他們家里隨便放錢在桌面或茶幾上,有時一兩百元,有時一兩千元,最多的一次有3000元,我當然都沒動,原來這都是李太故意試探我的。經過多次觀察,李太才確定我不是那樣的人,于是,她把家里的一切都交由我打理。
李生的腳不能動,但心里頭是明白的。他逐漸把我當成他的知己,啥都跟我說。他時常懷念過去,說自己曾經如何的風流,如何的本事,如今什么都不能做了,腦子里成日空想。他還跟我開玩笑說:“嘿,我真有福氣,有你這么漂亮的女性服侍我。活得值!”
有一天,李生要去會殘友,特別叮囑我要打扮得漂亮點。我雖然不知何故,但也聽從了他的話,稍加打扮。原來。這幫不會走動的家伙,居然來了個“美艷保姆”大比拼。呵,那天李生開心極了。因為到會的殘友一致評選李生為冠軍,公認他請了一個非常出色的保姆。
我在李生家打工一年,掙的錢雖然不多,但足夠我的兩個女兒日常生活和學習的開支了。可惜,好景不長,因為內地涌到香港的人越來越多,所以,香港政府又規定,內地居民去香港,一年內只可以簽兩次證,商貿簽證也不能無限次續簽。因此,我只得乖乖地返回家鄉。
居然當上護理長
回到家鄉后,我才得知,與我同去的老鄉并沒有回來,她的家人告訴我,她這次到港后,花錢買了一個香港的假身份證,只要不被發現,可以長期在港打工,還不用每半個月辦一次續簽。這一“竅門”攪得我心里癢癢的,于是,第二年春節剛過,我又辦了一個商貿簽證。三闖香江。
我輕車熟路,來到深水涉找到黑中介,說明了想購買假身份證打長工的意圖。黑中介一聽就稱贊我聰明。很快,他們就為我制作了一本十分逼真的身份證,并介紹我到一間老人院見工當護理。他們告訴我,這本身份證跟真的一樣,除了警察,一般人是看不出來的,到老人院見工時交給院長驗證絕對沒問題。只要我平時不外出。住在老人院里,警察是很相信這類政府辦的老人院的,一般不會來院逐個員工查證。
由于上次來港當過一年高癱病人的家庭護理,如何為高癱病人洗頭、洗澡、更衣、包尿片、換床單、上下輪椅。還有探熱、打針、量血壓、測血糖等,我都學會了,因此,一試工,院長十分滿意,登記了我的“身份證”后,當天就讓我住進老人院的員工宿舍。發給我護理服和工卡,正式上班。每月工資6000元。
這間老人院的設施非常好,每個老人一個房間,房間內有洗手間,空調、沙發、電視、電話等一應俱全;公共設施有診療室、健身房、棋牌室、閱覽室和一個大花園。環境十分優美。我由于初來乍到,被分配照顧10位七十多歲的老人,他們年紀不算大,雖然有的要坐輪椅,但照顧起來還算輕松。由于我工作認真負責,技術嫻熟,三個月后,我竟然被提為護理長。月薪7000元。
差點成了過埠新娘
在我護理的人當中,有一位姓劉的老人對護理員依賴性較強,有事沒事都喜歡按鈴叫護理,待我趕到時,他又說,我沒什么事,只是想和你“傾偈”(聊天)。我很明白這些老人的心境,他們害怕孤獨,害怕寂寞,非??释磔吥茏鹁此麄儯雎犓麄兊耐隆V灰锌?,我總會耐心地聽他們絮絮叨叨,因此,劉伯很喜歡我,幾個月下來。劉伯居然提出要認我做他的干女兒。我向院長請示此事,院長說,如果僅僅是稱謂上的認可,而不與劉伯的家庭(特別是財產)發生任何法律上的關系的話,是允許的。于是,我就成了劉伯的契女。
事情果然沒有設想中的那么簡單。劉伯的一個兒子五十出頭了,他每周都來看望父親一次,一開始,見他父親老夸我好,他便對我有了好感,后來見他父親認了我敞契女,干脆把我當作妹妹看待,他來看望父親的次數也越來越多。終于,有一次臨走時,他約我下班后一塊兒到外邊吃飯。劉伯似乎與兒子有默契,也叫我一定要去,我推辭不過,只好赴約。
劉生帶我上了一家很雅致的豪華酒店,還點了鮑魚、龍蝦,還有法國紅酒。我第一次喝酒和吃這么貴的海鮮,有點飄飄然。這時。劉生掏出一個小絨盒送給我,我打開一看,是一只漂亮的鉆戒。我說:“我不能收這么貴重的禮物?!彼蛿[明說:“我很喜歡你,現在正式向你求婚,請你答應做我的妻子。我已離婚多年。有一子一女,均已成家搬出去住。我本人已離職,賦閑在家,家里薄有資產,兩人過優裕生活終老不成問題?!?/p>
我霎時清醒過來,說:“你還不了解我,怎么就這么相信我呢?”
他說:“我只要知道你目前是單身就夠了,我相信你是好人。”人家真誠相待。我也不好再隱瞞什么,我告訴他,我是從大陸來的,在這里非法打工,有婚史,雖離異,但還要撫養兩個正在上中、小學的女兒。
顯然。他也感到十分意外,沉默了下來。良久,我說:“我要回去了?!?/p>
我正要起身。他突然拉住我的手說:“我想好了,如果你答應嫁給我的話。馬上辭工返回大陸,我隨后就上大陸與你登記結婚,然后申請你單程來港。至于你的兩個女兒。我會負責供養她們到出來工作為止?!?/p>
我說:“這樣會給你帶來很大的負擔,你還是慎重考慮?!彼f:“我想好了的事情是不會后悔的,請你相信我。”我說:“事情太突然了,我得好好考慮一下。”他說他會給我時間。但一定要我收下那枚鉆戒。我只好答應暫時替他保管。當晚,他友好地把我送回老人院。
怎么辦呢?他年紀幾乎大我一倍,長相平平,但如果他說的都是真的話,跟了他,我和兩個女兒的生活都將不成問題。關鍵是他的為人我還不十分了解。不知是否值得跟他過一輩子。正當我胡思亂想的時候,他又來約我出去了。
這天剛好是我休息,他帶我去了油麻地榕樹頭附近的歌壇聽歌。油麻地歌壇白天唱的是粵劇,晚上唱流行歌曲。歌手的收入全靠客人打賞,出手闊氣的一擲千金。在香港,還真有一群人喜歡這樣消費,他們有的收入并不高,生活并不富裕,卻喜歡到歌壇。充闊氣。在那個場里,誰打賞最多,誰就是老大。劉生為了爭面子,那天竟然隨身拿出一萬多元放在桌面上。那些歌手見劉生那么闊綽,個個都來拍馬屁。劉生一下子便多了好幾個干妹妹,高興得神魂顛倒,直到身上的現金用完,還不盡興,叫我在歌廳里等他,他再去柜員機按現金尋開心。
我聽后微微一笑,等他前腳一走,我后腳就從后門溜了。我深有體會,花天酒地、紙醉金迷、二世祖的生活態度的男人,并不是我的依傍,我和他是屬于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隔了一天,劉生又來看望他父親。并約我出去。我終于婉言謝絕了約會,并把鉆戒退回給他。
夢斷黑工路
正當我計算著這護理長一直當下去,一年可以掙多少錢。三年又是多少錢,然后見好就收的時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在我護理的老人中,有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婆婆患有心臟病,平時看上去好好的,偶發心絞痛,但只要馬上服救心丹,就沒事了。這天輪到我值班,老婆婆要求我用輪椅送她到街上散心和購物,經院長同意,我們出發了。
我用輪椅推著老婆婆沿著林蔭大道一直走,風和日麗,空氣清新。由于我穿著老人院的工作服,路上不少行人都向老婆婆和我點頭微笑,有一位歐洲游客還與我們合拍了一張照片。一切都顯得那么美好。
可是,突然間,老婆婆的心臟病發作了,她臉色發紫,右手按著胸口,痛苦異常。我連忙掏出救心丹喂她服下,但病情并沒有緩解,老人竟然休克過去。我第一時間打電話cLo白車。5分鐘后,救護車趕到,在送往醫院的途中,老婆婆搶救無效仙逝了。根據香港有關條例,這類情況要由警方處理。救護車的醫生見我手足無措,替我打電話報了警。不一會兒,警車來到,警察分別聽了我和醫生的陳述,認為情況清楚,老婆婆高齡心臟病突發,屬正常死亡,說由我和醫生作為見證人錄口供后,便可由法醫簽發死亡證。但如此一來,警察便要我出示身份證登記。我自知我的“身份證”只能用來騙騙院長和一般市民。是絕對不能出示給警察查驗的。在醫院的停尸間里,護士叫我摸死者全身,看死者身上是否有遺物,我更驚出了一身冷汗。這時,警察又來問我要身份證,我連忙謊稱臨時離開老人院,證件沒有帶在身上。警察見我一額頭的汗,以為我見了死人害怕,他看了一下我的工作服和護理長的工作證。也沒什么懷疑,就讓我回老人院取身份證后白行到差館辦手續。我如獲特赦,三步并作兩步往老人院方向走去。
在路上,我打電話向院長簡單報告了情況,沒提身份證的事。院長囑咐我配合警方辦好手續后打的回來。打完電話后,我卻潛回了老人院宿舍,換下工作服疊好,和胸卡一起放在桌上,然后提上自己的簡單行李,坐車直往羅湖而去。我知道,如果警察發現我用假身份證非法滯港打工,是要被抓去坐監的。我必須搶在他們知道真相前過關逃回內地。
在羅湖過關時。我只能用來港時的商貿簽證護照,因簽證早已過期,被香港人民出入境事務處罰款,并通知我從此被列入“黑名單”,兩年內將不獲準雙程赴港。
別了!香江夢!我終于嘗試了在香港打黑工的酸甜苦辣。就像有一個老鄉深有感觸說的一句話:未去香港夢香港,當過黑工不想講。
我的香港黑工路就這樣中斷了。好在家鄉隨著改革開放的發展,人們的生活水平已不斷提高。我后來在家鄉也找到了一份高薪工作,足以維持兩個女兒的學習和生活所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