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學家看來。曲的總比直的好。殘缺的總比圓滿的好。前者如建筑中的斗拱,女人的身段;后者如斷臂的維納斯,未完的《紅樓夢》,往往后者比前者更具有震撼力,更具有審美效應。
西湖十景之首的“斷橋殘雪”。就是這種殘缺美的象征。西湖十景大都以山水情致動人以心。惟有“斷橋殘雪”,卻是以悲劇的力量攝人心魄。它仿佛一個悲劇故事的結尾,以殘缺的形式,將曾經的完美,完整地再現了出來。在世人眼里。她實在是悲劇精神砌壘的風景。
既非斷橋,又何故偏偏稱為“斷橋”呢?
古代的斷橋。我們從唐人張祜的詩句“斷橋荒蘚澀。空院落花深”中可知,當是一座苔蘚斑駁的石橋。那時的蘇堤尚未筑成,孤山煢立,白堤是由城里去孤山僅有的路。斷橋是第一橋。也是進入湖中的第一橋,可能言路絕之橋,和孤山相應而稱斷橋。這是第一種說法;而明末張岱在《西湖夢尋》里這樣寫道:“樹皆合抱,行其下者,枝葉扶蘇。漏下月光,碎如殘雪。”以解釋“斷橋殘雪”之名,這是第二種說法;另外,明人汪珂玉在《西子湖拾翠余談》中有一段評說西湖勝景的妙語:“西湖之勝。睛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登臨寶石山。向南俯瞰,但見遍地銀裝,湖光碧澄,白堤如練。少頃。東方日出,映照湖山,迎日橋面積雪消融。露出褐色橋面一痕,好似長長的白練至此而斷。這是第三種說法。
斷橋殘雪久負盛名。不僅因為雪景絕佳。還得益于神話傳說《白蛇傳》。如果說雷峰塔是《白蛇傳》悲情故事的結局;那么。斷橋則是《白蛇傳》悲劇誕生的地方。
那日。在四川峨眉山修道千年的蛇仙。因思凡下山。到了杭州,花柳錦簇,游人如織,這化為白娘子的蛇仙,竟貪慕起人間天堂的美景來。行至斷橋,一心想在人間尋夫的白娘子。一眼相中了許仙,于是在斷橋。她作法下雨。許仙果如所料前來借傘。最終促成了一段人仙之間的姻緣。白娘子雖然嫁夫生子,舍命救夫,終了還是沒能得到人間的幸福。因觸犯天條,在生下孩子后被法海和尚收入缽內,鎮壓在雷峰塔下。從此。白娘子的悲劇。在殘陽如血的雷峰塔下,凝結成一種精神。在《白蛇傳》里。愛和死是一致的,求愛的意志,從甘愿赴死的形式中表現了出來。
在白堤的另一端和斷橋遙相呼應的也是一座橋。這西泠橋,因了一個歌妓而流芳。這歌妓,因為“花月其人可鑄金”,曾叫幾輩英雄拜倒石榴裙下。因此,南齊以后,慕才亭下,一千多年前的詩人李賀。寫下了“幽蘭露。如啼眼”的慕歌,就連那當下任杭州刺史的白居易。在慕才亭下,敘說“蘇家小女舊知名,楊柳風前別有情”的詩話。這輕吟淺唱,走過唐宋,走過元明清。成就千栽芳名留古跡的格局。直到今天,人們還在講述著西泠的六朝韻事:
那天,家住西泠橋畔的錢塘歌妓蘇小小。乘著油壁香車。和京城官宦之子阮郁在西湖邊不期而遇。四目相對。一見傾心,不日,阮郁登門求婚,娶蘇小小為妻。那一天,是一千多年前的南齊。當朝宰相阮道接到兒子阮郁成婚的書信后,惱羞成怒。他謊稱自己生病,命阮郁立即回家探視。并將阮郁關進書房。隨后。阮道又以父母之命為兒子另擇名門閨秀。
“桃花流水杳然去,油壁香車不再逢。”阮郎身如黃鶴一去不回,小小的期盼,最終成了“夜夜常留明月照。朝朝消受白云磨”。成了西泠橋畔的一抔黃土。蘇小小的人生悲劇,是一個審美生命在韶華青春時的悄然隕落。誠如魯迅所言:“悲劇就是把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斷橋殘雪所在的白堤。一端的斷橋,承栽著《白蛇傳》的分量;另一端的西泠橋。蘊涵著蘇小小的風月,而白堤就是白居易悲劇人生的人格化身。白堤之所以叫白堤,是杭州人以自己的方式表達對白居易這位父母官永遠的敬慕。
白居易愛杭州的切切之情,濃縮在他動人的詩篇中:“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
“未能拋得西湖去,一半勾留是此湖。”斷橋殘雪,一條白堤,兩座名橋。像是一部翻開的史書,它讓我們讀到了西湖的情懷。西湖的夢想。西湖的過去和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