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床組老大猛一下推開辦公室的門撞了進來,他把手里的辭退單往人事辦公桌上狠狠一摜,氣沖沖吼道:“把這個貴州老頭干掉,半句普通話都講不了,滿口方言土語,簡直是個啞巴!沒法分派工作!”
我終于看到門口站著一位40多歲的中年漢子,腳上穿著家里人一針一線縫的布鞋,洗了不知多少次水的灰黑褲子皺巴巴的,黃色的中山裝寬寬大大。漢子黑瘦臉,頭一直低著,差點貼著胸口,像做了錯事的小孩,雙眼揉得又紅又腫。
負責人事的是個小白臉,說話甕聲甕氣的,從不把員工放在眼里,大伙兒暗地里就叫他“人事公公”。這下,他又尖酸刻薄地張口罵人:“連普通話都不會講,還出門打球的工,真是飯桶!馬上卷鋪蓋滾得越遠越好!貴州人就是沒文化,地方窮牙齒黑……”
我實在聽不下去了,恨不得插上雙翅飛到出貨倉找個封箱機把這屌毛的烏鴉嘴封個嚴嚴實實。
我冷冰冰地說:“廠里趕貨緊缺人手,物控組天天叫破嘴皮要補充人員,這位大叔是吃得苦累的人,安排去物控部搬料。招人干活難道像總機職位,還講字正腔圓嗎?”
人事把眼睛瞪得又鼓又圓,眼珠子半天沒轉一下。
我用家鄉話跟大叔說:“搬抬鐵銅料要注意安全。”
大叔使勁點了點頭,緊咬嘴唇差點哭出聲掉下淚來,好半天,他才哽咽著說:“老鄉,我這啞巴不會給你丟臉的!”
大叔去物控部干活,我忙完工作去看他,他正彎著腰像頭牛吃力地拉著一叉車銅料,黑瘦的臉淌滿了晶瑩的汗水,漲得通紅。
中午飯后,別人去午休了,大叔一個人很認真地站在宣傳欄旁看報紙。我勸他,干活累了要注意休息。他說:“在家里像牛像馬沒白沒黑盤莊稼,沒睡午覺的習慣?!蔽艺f,站著看報也累人,晚上我把閱讀過的報紙給你送去。
大叔硬邦邦的床板上,大冬天也就只墊著破了幾個洞的冰涼席子,沒棉被,只有一床單薄的被套。他一見到報紙,很激動,急忙找有關天氣的版面,指著貴陽說:“氣候變了,家里下雪了,該穿棉衣了。我那娃娃成績拔尖,正讀高中,就算把我身上的骨頭拿去賣了,也要供他上學!老鄉,我拼命省錢,連一塊錢一份的報紙都舍不得買,可我一天沒看到老家的天氣情況,就睡不著覺,我擔心娃娃舍不得穿厚衣服,會凍著身子……要是家里像深圳這邊多好,大冬天里也暖暖和和的,凍不著人……”
我眼里不知不覺已是淚花閃閃,我一下子想到我那操勞了一輩子卻沒來得及享一天清福就匆匆遠去天國的父親,我想起這座年輕的城市里仍舊漂泊著許多像大叔一樣的父親們,他們用柔弱的肩膀撐起下一代人的夢想而無怨無悔。
后來,我離開了那家五金廠,但我一直忘不了干起活來像頭老黃牛的大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