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北方的9月已是秋風蕭瑟。母親步履蹣跚地送我踏上南下的列車。我此次要到廣東梅州投奔在那里開出租車的表哥。
當列車緩緩啟動的那一刻,我心中有種被連根拔起的感覺。我清清楚楚地記得,這一天是9月8日,同時,我也更清楚地明白,從這一天起,我就結束了學生生涯,變成了一只離窩的鳥兒,為了生存而飛離家鄉。
在廣州轉車,又經過四五個小時顛簸,我終于在9月9日傍晚來到梅州市五州城車站。表哥早已在那里等我,一見面,顧不得寒暄,他就把我推上他的出租車副駕駛位上,然后啟動了車子,向車站外駛去。
從出租車的后視鏡可以看到,后排座位上還坐著一位與我年齡相仿的男子。表哥用家鄉話告訴我,車里坐的這位就是他的老主顧葉先生,住市區畬江鎮,是做工藝品出身的,自己有一個小加工廠。表哥現在就是忙著趕緊送他回住處,順便把我也送到他那里去做他的學徒,至于什么工資福利的,已跟葉先生談好了,包吃包住,月薪800元。最后,表哥問我的意見,我說,一切都聽表哥的吧。
車子平穩地行駛在鄉間公路上,約摸半小時,就停在一幢四層樓房前的街道邊。
葉先生招呼我和表哥進屋,然后又忙著泡茶。
表哥急著趕回去攬生意,接過葉先生遞過來的茶,只是禮貌性地呷了一口,就往回趕,邊走邊再次拜托葉先生好好照顧我。葉先生拍了拍表哥的肩膀,應承道:“阿民交給我,你就放心好了。”
表哥走后,葉先生問我有沒有吃過晚飯,我說在來梅州的車上已經吃過了。葉先生隨即領我到四樓的一個單間安排我住下來。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思量著今天上午先告個假,到街上買些日常用品什么的,到附近走走瞧瞧,先熟悉一下環境。
下到一樓時,碰到葉先生,我向他說明了自己的意思。他笑著說,這樣也好。最后還決定親自帶我去,用他的話說,是怕我迷路。
晨曦中的畬江小鎮的確很美,一條條縱橫交錯寬敞有序的街道,街道兩旁郁郁蔥蔥的花草林木,一幢幢具有客家風格的現代小樓,就像一個花園小鎮。
越過畬江大橋,來到江南岸邊的梅州新開發區。這里是梅州市和深圳市共同投資的新高科開發區。林立的廠房、進進出出的車輛、如鯽的行人顯現著這里的繁榮和忙碌。開發區對面是梅汕高速管理中心和梅汕、梅河高速公路畬江站。葉先生告訴我,從這里到梅州市區只有20分鐘的車程,到深圳也就是三個半鐘的時間,離汕頭的汕頭港也很近。
畬江鎮上還有很多工廠,幾乎全是做工藝品的,產品百分百外銷,所以,一年下來,僅這個鎮上就可以給國家創不少外匯呢。
畬江人民公園在小鎮的東邊,免費進入,基本設施很齊全。文化廣場前的廣場上,有不少老人在舞劍或耍太極拳,一派怡然自樂的神情。公園右側是一座頗富盛名的寺廟——靈光寺。清晨時分,正是寺內僧眾做早課的時間,鐘聲、木魚聲,聲聲震蕩。
葉先生告訴我,說梅州地處粵東。我說:“這個我在讀書的時候就有所了解:梅州和江西、福建兩省交界,省內與汕頭、揭陽、普寧、河源等市接壤。梅州素有華僑之鄉、足球之鄉、文化之鄉譽稱,也是‘世界客都’。而‘客家’這兩個字就是‘作客他鄉’的意思,諸侯分割的戰亂年代,中原部分居民為了躲避戰爭之苦而結伴舉家南下,一路遷徙到嶺南,最后在這荒山野嶺中聚居,用自己的勤勞和堅韌創造了客家文化。”
“阿民,你懂得還真不少,什么學歷?”葉先生笑著問我。
“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我有點傷感。
“難怪你比我強,我才初中畢業,家境不好。但我不認輸,辛辛苦苦搗弄起這工藝品作坊,有十幾個工人,生意還算可以。你給我的感覺很不錯,有潛力,跟著我闖樣模吧。”
“葉先生,我聽你的安排。”我說。
“別一口一個葉先生了,咱們年紀差不多,你就叫我大哥吧,以后工廠的擴展還要你多出主意呢。”葉先生說。
“好吧,大哥,我會好好工作的。”我說。
這一天是9月10日,這一天的陽光特別燦爛,一如我的心情。
葉先生的這家小工廠主要生產歐美各國居家的各種裝飾品和其他具有歐美風格的工藝品,如小巧的蠟燭盞、圣誕飾品等等,這些工藝品按模板由各種粗細不等的鐵線剪、纏、焊接而成,再經過涂繪噴油或鍍上金、銀顏色,最終成為一件件精巧的飾品。
上工后的好長一段時間,我都在為其他同事打下手,沒有什么固定的工位,哪里需要頂哪里。我想通過這種方式熟悉產品的工藝流程、每一道工序的實際操作。
在我看來,葉先生所經營的這個小工廠就是一個分承包商而已,自己沒有什么固定的上游資源,沒有討價還價的權利,說白了,就是純粹為別人做簡單的加工生產,所賺取的只是比較低廉的加工費。沒有穩定的貨源,這就直接給工廠的擴展帶來約束限制。
“葉先生,你可以自己設計樣板,爭取客戶和訂單。”10月中旬的一天,我對葉先生提出建議。
“設計樣板沒問題,但訂單很難爭取,簡單點講,就是目前我還沒有那個實力。爭取訂單就要去參加那個高交會,光那些場地的租賃費、翻譯聘請、展臺設計就要很大的一筆費用,最頭疼的還是那些老外客戶,還要審核你的工廠與生產規模。”葉先生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但我們總不能就這樣不圖發展吧?”我說,“你看,我們是否可以通過協定,由我們給上游廠商提供我們的樣板,由他們用我們的樣板去競爭接單,若接單成功,我們索要訂單的40%的生產量,這樣做對于上游廠商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而我們既可以保證貨源的充足,又使我們的競爭力不斷提升。”
葉先生聽后沉思了一會兒,然后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一臉興奮。
緊接著,我又不失時機地向葉先生建議,讓所有同事都參與到樣板的開發和設計中來,因為這些同事都是老員工,有著豐富的工藝品制作經驗,而更重要的是,調動他們創新的積極性,給他們一個展示自己的機會,于公于私都有利。
2008年元月15日,在大家共同努力下,我們制作的一款精品樣板終于被一家上游廠商認可,并憑此換回一份定額很大的訂單。憑我們的生產能力,我粗略計算了一下,這個訂單至少夠我們忙活一年。
這天晚上,葉先生在酒樓設宴犒賞我們。十幾位同事圍聚一起,舉杯相慶,暢飲笑談。
也許是因為太高興,也許是我不勝酒力,總之,這一晚的聚會,我喝得一塌糊涂。
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上午10點多鐘,我渾身軟綿綿地躺在床上,只覺得頭疼得厲害,潛意識中,隱隱覺得屋子里還有另外一個人。
我慢慢地睜開眼睛,看見一位面容嬌美的女孩正坐在我那用木板搭成的書桌前聚精會神地翻閱我的筆記本。
我騰地坐了起來,一臉的驚愕。
“我叫小紅。想必你就是我哥哥口中的那個阿民吧?我哥哥老夸你呢。我昨晚從深圳回來過年,哥哥叫我來看你酒醒了沒有。哦,對了,你寫的這些文字還挺耐看的。”女孩落落大方。
“嗯,我是,剛來這兒不久。不好意思,昨天喝高了。”我突然有種心跳加速的感覺。
女孩回頭轉身一笑,自顧出去了,留下我怔怔地呆坐在床上,總覺得這女孩的嫣然一笑是那么的熟悉和親切。
過年的氣氛越來越濃了。
我一遍又一遍撥打廣鐵集團的訂票熱線,真正體驗到了春運期間一票難求的無奈。
2月4日,大年廿八,火車票的事還是沒有著落,我焦躁而又無助地蜷縮在自己的房間里。
“阿民,要不你就別回去了,在這客都過一個春節吧。”小紅姑娘來到我房間說。自從深圳回來后,小紅就在這里幫忙,閑下來的時候,她給我講梅州的葉帥紀念館、雁南山、雁鳴湖和相關的鄉土地理,也講深圳的花花世界和她打工的趣聞,讓我長了不少見識,我打心底里挺佩服她。
“春節到我家老屋去,那里風景很美,我教你說客家話。”小紅姑娘補充說。
我點了點頭,算是感謝。買不到車票,我不留在這里過年又能怎么樣呢?
大年三十上午,我隨葉先生來到他在鎮外十多公里處的老屋。老屋依山而建,是典型的客家圍屋,屋前是幾壟稻田,稻田前方是幾口魚塘,魚塘岸邊是幾排柚子林和香蕉林,屋后的山腳處是一片竹林,疾風掠過,竹聲陣陣,附和著林中鳥兒的叫鳴聲,頗有幾分人間仙境的韻味。
葉先生的父母是土生土長的山里人,慈眉善目。老人家托葉先生告訴我說,一個人大老遠的離開家鄉跑到這兒謀生不容易啊,還一再囑咐我別拘束,把這兒當成自己的家。
我聽后鼻子酸酸的,不由自主的想起了父母,此刻,他們也許倚門南望,正為漂泊的孩兒牽腸掛肚。
葉先生忙著貼門喜、春聯、罩紅,就連屋外的白熾燈,都給換上紅色的。葉老太太忙著做客家釀豆腐、客家豬肉丸。葉家老爹忙著殺雞宰鴨、煲雞湯和制作特色鹽焗雞。小紅姑娘忙里忙外,張羅著飯菜,還不忘給我遞來一小杯剛剛起缸的自釀米酒——客家娘酒,入口醇甜,直沁心脾。
下午3點鐘,香案當庭擺起,水果糕點酒茶飯菜供品一一奉上,炮仗燃放,葉家眾人虔誠地敬天神、拜祖宗。
“阿民,你也上來拜一下吧。”小紅小聲地對站在旁邊觀看的我說。
“不了,我是信奉基督教的。”我說。
“那你就只拜葉家的祖宗吧。”小紅紅著臉說。
“隨個緣,拜拜吧。”葉先生附和著說。
我朝葉家老人望了望,他們兩位老人家笑了笑,點了點頭。
我遲疑了一下,還是走到供桌前,虔敬地三鞠躬。
拜完祖宗后,往回走時,我看到小紅躲在她母親身后,雙頰紅潤,嘴角還蕩漾著幸福的淺笑。我覺得自己的臉霎時熱辣辣的。
平安吉祥的除夕夜,在歡聲笑語中,在鞭炮聲中,我們舉杯相祝美好的明天。
懷揣著盈滿心間的感動和小紅姑娘那甜甜的笑容,我撥打電話祝福我那遠在2000公里之外的父母,也請敬愛的雙親分享孩兒流浪途中的成長進步和幸福收獲!